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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十日堂中事,六里送葬路

璃月港的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骤歇后,天空中还是残留下了一块黑褐色的抹布。

见那势头,低沉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倾覆于地面之上。

胡桃醒来的时候,还是这般天气。

她呆在苏悯的床上,先是嚷道:“大爷爷,你这个床不舒服,还是我的小棺材更舒服些。”

然后又要揉着脑袋说道:“大爷爷,我的头好疼,我是不是该吃药了?”

最后在床上滚动着,将身上的衣服都弄得皱巴巴的。

苏悯端着一碗药汤走近,柔声说道:“先喝药,嗓子都哑了,还要折腾。”

他盯着胡桃苍白无血色的小脸,那嘴唇白到青紫,下唇里还含着一排咬痕,隐隐渗血。

声音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沙哑的好像咽着满嘴的沙子,磕碜得让人牙酸。

胡桃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重新变得安静乖巧,坐在床边。

她用小手捧起药碗,一双嫩白的小腿交叠在一起,在床沿边轻轻晃荡。

苏悯用双手归拢起她的秀发,这个时候的胡桃头发已经长到了腰间。

棕黑色的发丝柔顺丝滑,在苏悯骨节分明的皙白手指间穿梭,色差感极为强烈。

眼看着胡桃把药喝完,苏悯说道:“等下把衣服整理好,爷爷还有话留给你。”

胡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良久后才回道:“以后,都是大爷爷给我梳头吗?”

苏悯点头,“以后大爷爷给你梳。”

胡桃回过头来,用那双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盯住苏悯的鼻子,笑了起来。

“没有变长哦,大爷爷从来都不骗我。”

这一笑,便从她的鼻子里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然后胡桃便笑得更开心了。

“嘶嗬嘶嗬”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间发出的时候,胡桃又更想笑了。

一阵一阵的,笑个不停。

头发箍紧后,她自己捋过一遍又一遍,小声夸赞道:“梳得真好,和爷爷梳得一般好。”

她跳下床来,将外罩的衣服脱下,平摊在床上,捋过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其捋得平整,再重新穿起。

穿上小白袜和布鞋,爷爷每天都会将崭新的备好在床柜边,以方便她起来便能穿上。

当然,胡桃的床不是床,只是用来摆放衣物的桌子。

她想起来,自己昨天那双鞋袜好像扔到了后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收起来。

桌上摆着一顶老旧的帽子,胡桃的目光落在上面的时候,眼神变得格外温柔。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那顶原本属于爷爷的乾坤泰卦帽抱在怀里。

青葱圆润的指尖划过帽檐,不像爷爷摸帽子那样,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响。

爷爷那粗短的手指就像枯断的木枝,结着干糙的树皮。

她的鼻子耸动,轻嗅到了淡淡的梅花香气。

“和爷爷一样老的帽子。”

胡桃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脑袋上,还是得用双手撑着,她看向苏悯,说道:“大爷爷,帮我裁。”

有了大爷爷的帮助,忙活了小半天,就将一顶帽子给重新裁好。

当胡桃戴上那顶帽子的时候,在房间里兜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牵着苏悯的手,步子小小,又刻意迈得很大。

“爷爷看见的话...会高兴吗?”

她回头看向苏悯,然后责怪道:“大爷爷,怎么你也喜欢哭鼻子了。”

房间里关不住胡桃,她迈动起了步子,牵着苏悯,走向堂后。

在那里,躺着一口崭新的棺椁。

“吱呀——”老门作响。

房间里的白烛随着开门的微风晃动,只有那口棺椁,沉闷厚重,不再发出昨日那吵闹的尖叫声。

守灵的叔叔婶婶到了堂前去,等待着胡桃的下一步指示。

爷爷留下的话里,曾说过,“关于我身后之事,葬礼由小桃安排主理。”

胡桃将门关上,盯住那黑色的棺椁,轻声说道:“爷爷,小桃来看你了。”

七尺棺椁还未合棺,胡堂主躺在其中,佝偻的身子哪怕平躺着舒展开来,都还剩出不少空余距离。

胡桃摩挲自己头上的乾坤泰卦帽,她记得,爷爷的身材高大,哪怕帽子都要比她的头还要大上两圈。

“小桃长成了大姑娘...爷爷却越长越小了。”

她换上了一身仪倌制服,端正戴好帽子,跪倒在地。

然后恭敬磕了三个响头。

苏悯看着少女额头上的灰尘印子,隐隐透着血色。

他问道:“小桃不会哭的对不对?”

胡桃摇头,“在爷爷面前,不哭。”

她咧开嘴笑道,问苏悯:“要是爷爷在的话,会想让我给他化成什么样子?”

苏悯沉思一会儿,回道:“爷爷会说,小桃喜欢什么样子,就化成什么样子。”

胡桃低着头,喉咙间仿佛呜咽一声,匆忙用衣袖擦过脸颊,脸上露出笑容,红肿的眼睛里水光盈盈。

她说道:“对,爷爷就是这样!”

她掏出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了细毫,眉笔,剪刀和剃刀,还有白油和朱砂。

小小的身子靠在棺椁边,胡桃的神情凝重又严肃。

苏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端身姿,正衣冠。”

稚嫩的手拂过胡堂主的袍子,这身制服,和爷爷一样又老又旧,却是爷爷最喜欢的一身,穿了一辈子。

爷爷是自己换上的这件衣服,主动躺进了棺材里,没有惊动任何人。

苏悯的声音还在继续:“清杂念,理尘埃。”

胡桃拿起了剪子和剃刀,整个人变得专注细致。

爷爷的胡子又白又硬,扎在脸上的时候,总是扎得她的脸红扑扑的,让她直呼“受不了啦!”

牵起爷爷冰冷的手,就像拿起了一块老树皮。

这双手,不管摸在哪里,都感觉粗糙得可怕。

但它又柔软的很,小桃从小到大穿的衣服,爷爷都能亲自缝出一套又一套。

冬天的时候,能顶着冷冽刺骨的寒风,摘下一朵一朵的梅花。

牵住小桃的时候,又变得无比的温暖。

苏悯吟道:“人间事,复旧容。”

小手握住细毫,点以白油,再沾上朱砂。

胡堂主苍白的双颊,逐渐恢复一点一点的红润。

小桃喜欢...喜欢爷爷舞剑时候的模样。

真帅气呐。

从容不迫,意气风发。

那天胡堂主跑到苏悯的房间,就问了一句话:“苏兄,若是我毫不顾忌,能不能再举剑一回。”

苏悯回他:“既然已经无所顾忌,还来问我作甚。”

于是那天胡桃在院子里兴奋地直拍手,到处蹦跳。

苏悯出声,胡桃作答。

光是妆容,就花去了胡桃好几日的时间。

期间还有复杂的礼数和规矩,胡桃都按照最高规格来做。

每一任往生堂的堂主葬礼,往往都能牵动整个璃月港。

有不少人打听到了葬礼由年幼的胡桃主理,都忍不住绷紧了心弦。

那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娃?

这行事作风,不像慎重的胡堂主能做出的决定。

一时间,外界的心就好像被悬挂在绝云间的峭壁之上,惴惴不安。

第七日的时候,灵堂中点上了红烛。

胡桃将红烛的蜡泪抹在自己的指甲上,把十个指甲都涂满。

本就玉葱般的手指染成了古怪精致的红色,莹润剔透之间,好像倒映出胡桃的笑靥。

“好看吗,大爷爷?”

她将十指张开翻动,就像两只灵活翩飞的蝴蝶。

苏悯点头,微微笑道:“再加些朱砂会更好些。”

胡桃“嘻嘻”一声,模样喜不自胜。

苏悯说道:“以后有一天,等小桃长大了,小桃还会想为了某人而去打扮自己。”

胡桃毫不客气道:“小桃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大姑娘了。”

苏悯颔首问她:“那小桃找到了那个人吗。”

胡桃用手撑住下巴,冥思苦想好一会,然后侧过头来,“想...想让爷爷、大爷爷好好看看。”

苏悯微微摇头,说道:“除了爷爷。”

胡桃撅着红唇,回道:“那便没有啦。”

“所以小桃还是个小姑娘才对,女为悦己者容,那一天尚且遥远,但是大爷爷等着那一天。”

“可是‘悦己者’不就是大爷爷和爷爷吗?”

“除了爷爷...”

“我不管!就是大爷爷和爷爷!”

苏悯无奈扶额:“那小桃总得找一个悦己者成亲才对,不能让小桃受一点委屈。”

胡桃那梅花瞳滴溜溜一转:“那不就是大爷爷?”

苏悯:“除了爷爷...”

“我不管我不管!”

胡桃站起身来,想揽住苏悯的脖子。

每次她这样缠住大爷爷撒娇的时候,他就会乖乖听小桃的话啦。

空荡的房间里,凳椅斜靠,她揽了个空。

胡桃奇怪地看了一眼苏悯,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小声说道:“还好没弄坏。”

“爷爷,我继续画啦!”

她一边画,一边念着自己写的小诗。

只是很轻声的,很轻声的。

念到最后,抽泣声便会大过念诗的声音。

...

合棺之前,要让亲人们都来看最后一眼。

胡桃将胡堂主脸上的白布揭开的一瞬间,灵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嘤嘤戚戚。

“像...真像啊。”

“大伯,安心去吧。”

“昔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榫卯钉入棺椁的时候,胡桃牵住苏悯的手,流下了两行清泪。

“不是说好不哭吗?”

胡桃一边啜泣,一边说道:“反正爷爷...再也...看不见了。”

苏悯摸摸她的脑袋,说道:“看得见的。”

送葬之日,微风夹细雨。

锣钹响起的时候,往生堂举起了一长队的白幡,整齐向前,如游龙入海。

胡桃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乾坤泰卦帽盖在胸前的木盒上,穿着素衣,额上系着白色的发带。

她是主理人,却也是直系亲属。

队伍动了。

胡桃环拢手臂,将那古檀木的骨灰盒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是要深埋进自己的心里一般。

“爷爷你听,这是胡桃的心跳。

噗通...噗通~!它在告诉你,我很想你哩。”

布鞋踩在青石砖上,无声无息,却又好像发出阵阵沙沙响。

黑云层布,遮住了太阳,仿若一下子就来到了晚上。

这条街道,和爷爷走过很多次。

“驾驾——!!”

昔日自己腿间的大马,变成了怀里一个小小的木盒。

“爷爷你看,那是虎子家的狗仔,咦,长得好大一只了。”

“爷爷你看,那棵树是不是变得好大好大,我要在它旁边种下一棵梅花树,到时候长得比它还要高大。”

“对了,爷爷现在走不动了,那以后万民堂每出一道新菜,我都带来给你尝尝。”

街边的场景变换轮转,每看到一处地方,胡桃的脑袋里都会想到爷爷。

“港口又造了新的大~~船。”

“明年的春天,要一起去放纸鸢哦。”

“我再念一首诗给你听吧。”

胡桃每说一句话,身边的大爷爷便会答应一声。

她牵住他温热的手掌,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围观之众都被少女凝重肃穆的神情给打动,他们仔细观察着队伍,没能挑出任何毛病。

要是让胡堂主亲自来,也就这样了吧。

胡堂主,后继有人呐。

那独自走在队伍最前的少女,明明是第一次送葬,却老练得像胡堂主亲自下场。

送葬队伍走出城外,白色的纸钱便开始抛洒。

新钱飞往天际,跌落青泥,留下一个又一个足迹。

直至葬地的官道已经开辟好,修整得当。

“哭——!!”

“跪——!!”

“拜——!!”

如此反复,重复九次。

胡桃抬起头来,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新鲜青泥,点上了最后一支香烛,微风轻摇,摇下血红色的蜡泪。

山坡上的白幡如长龙,嘤嘤戚戚的哭喊声裹挟着冷风,有些扎耳。

火光亮起,剥夺了她掌心里那最后一抹温热。

她忽然想起来,大爷爷近日代理堂主一职,主持堂中事宜,包括礼葬的选址、规格、采买,还有其它琐事,一直呆在堂前。

那是谁,陪伴了自己十日之久?

胡桃回首望去,从往生堂出,到松山脚下,三里石路,三里青泥。

山野平阔,万松劲林。

帽檐边的淡淡梅花香气,仿若穿过了春夏秋,带来冬天的芬芳,又随着清风逐渐飘远。

那一直牵着自己手的身影,也就随着这微风远去,不再留有一丝眷念,葬在这片山水间。

胡桃的脸上又弯起了两朵月牙。

她笑着,笑着,眼中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一颗一颗的泪水滑落,凝结成珠,结串成链。

十日堂中事,六里送葬路,原来你一直都在陪着我。

“我就知道...

爷爷真是...

最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