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扶桑在街头游荡了几天，心境缓和了几分。当开始重新决定去向时，听到街头小贩在叫卖牛肉汤。
他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意识到自己好像有好几天没吃任何东西了。摸了摸身上没有带钱，刚觉得有几分失望，就看到了手上带着的一只银环。
“万象？”
他将手指按压上去一转，里面就掉落出来几锭银子。这还是以前他与兰重火一起在洛阳闲逛时花剩下的碎银子，此时自然不记得这回事了。只觉得有这银子也是乐事一件。拿了最小的一锭去喝了两大碗牛肉汤，又叫了三张酥饼。
当他吃完后去向也有了着落。出了檀州城门就御剑朝着洛阳而去。
夜扶桑站在龙渊府门前感慨万千。他一共三次来到这里。十五年前一次，今年五月一次，现在这是第三次。
十五年前那一次，他尚且不知道这里与自己竟然息息相关，有的只是为他人叹几声的悲凉。
第二次来，满满都是好奇心。且现在又将那回事忘记了，犹如不曾发生过。
此时，他再来这里，倒是有了几分为自己为亲人的无奈与伤感。
夜扶桑推开大门，入目一片破败与荒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一人高的飞蓬白蒿。
他四处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一处最里面的院落。那种地方素来是女子的闺阁。
夜扶桑在后花园看到了一处干枯发黄的花草。他蹲下身体抚摸着枝头那些饱满的蒴果喃喃自语，“怪不得阿娘喜欢虞美人。原来家里长着这么大一片。”
他将那些干枯的蒴果摘下来用手绢包了，小心翼翼放在了他的万象里，准备回去交给虞美人，给她些许对于家乡的惦念。
他坐在院子里，等待黑夜降临。可是一夜无虞，他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孤魂野鬼，在鸡鸣三声时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这里冤死之人众多，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孤魂野鬼？
夜扶桑完全忘记了自己几个月前已经将他们超度，前去往生了。
他只好多等几日，只是夜夜如此，他终于接受了现实。
于是熄了寻找鬼魂来问陈年旧事这个念头。他心思有几分倦了，白天就在这里四处收拾，将杂草秽物收拾了干净，将坏掉的门板与家什也尽可能修葺了一番。虽然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可到底与刚来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半个月后，夜扶桑在黎长庚的书房发现了一道暗门。那道暗门与上次他们在他的卧室发现的那个机关一模一样。
夜扶桑看到那个机关伸手去碰，下意识摸了摸一自己空空的脖颈。他白归一从小就佩戴在身的那只玉锁早就不在了，能在夜扶桑身上反倒是怪事一件。
有了这个转折点，夜扶桑就起了寻找那枚玉锁的念头了。可是又该怎么找呢？他都跳到黄泉里了，尸骨无存。随身之物不管是“天算”还是玉锁，早就沉淀在黄泉的河床当中了。他难道要去黄泉寻找？这不异于大海捞针。
夜扶桑有几分迟疑了。左思右想半天，终于还是决定要去敦煌一趟。至少看过了才会死心不是？
夜扶桑御剑西去。在碧落山脚下的那个歇脚的小镇上，他看到了浮图塔的女修。
“如令……”夜扶桑喃喃自语，接着抬头看了看山腰上的浮图塔。
故人啊，该不该去拜访一下？坦白来讲，他很想再见一见前世的至交，可是真要他去见心里又怯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种苍海沧田的感觉太让人难受了。这也是他不敢去苍梧山、更不敢去白纸门的原因所在。
而说到后者原因还有更深一层。他现在已经是夜扶桑了，与白纸门有血海深仇，他即使是白归一的魂魄，又有何颜面让夜扶桑的身体踏进白纸门去污先人耳目？
再说，还有白重九在，两人身份尴尬且敌对，势必要厮杀一场才能善罢甘休。他倒是不会对白重九动手，可是他呢？这件事情古怪离奇，透着诡异，如何一句两句能够解释得清？再说，他也不想解释。
上一世，他护住了自己，激战群雄，自己丧命。这一世，他白归一该护住他了。
复仇这条路，与其他白重九来走，还不如他白归一来走，他在光明地，仇人身边，有的是机会。鉴于此，白纸门他是必须绕开了。
夜扶桑坐在一个叫做云旗的客栈用了些饭食。这里已经入目荒凉，再往前就是西域，一片沙漠。
再往南，就是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是通商之道。这里与南面疏勒城有几百里之遥，因此西域客商总会在这里休整，然后入关东去。中原行商也会在此处购置骆驼与水源等充盈行囊，为进入沙漠做准备。是以此处民风淳朴，种族众多。
夜扶桑叫了半斤熟羊肉与一盘花生米，吃的心不在焉。客栈内有些噪杂，那些关外的人无不是身材魁梧，嗓门粗大。
彼此间用各种方言打招呼，说着天南海北的见闻。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概都是熟络的，这大约是他们经常游离在人迹罕见之处，是以看到他人就倍觉亲切的缘故。
有个高大魁梧的中原人与人闲话，“这次出来，我可差点回不来。”
另一个汉子问，“怎么了？现在朝廷北边并无战事，去西域的路还不好走吗？”
“其他路倒是好走，咱们这些都走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可最近啊，疏勒城又不太平啦。”
“疏勒城？哪里？”
“嗐，关山呐。”
“那里的亡灵十五年前不是被那个号称夜游神的白归一给镇压住了吗？”
夜扶桑不曾想这个小地方竟然还能听到自己的名讳，突然一笑，进而摇了摇头。
也幸好这里是关外，对他的评价也是中肯一些，不至于一味喊打，尽是辱骂。
这也得益于十五年前他超度了关山几万多战死沙场的英灵，清除了那里的邪祟，还清平于人间。
“可最近那里又闹起来了。一到晚上就鬼哭狼嚎，千军万马的。不仅如此，那里还吃人。”
“吃人？”
“与我一起行商的好几个都栽在那里了。我可是亲眼得见。”
“你见到了什么？”
“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鬼。”
“女鬼？你这就说笑了吧？那里都是战死的兵卒。你若说是鬼将军我还信，你说是女鬼，怎么可能？”那汉子不住摇头。”
“不仅是个女鬼，还是个艳鬼呐。”中原人露出暧昧不清的笑，“你不知道，那几个与我们一道的榆林行商看到那女鬼，有人当场就吓得尿裤子了。”
“也是你命大，那些人就葬送到那里了。”
“什么命大？还不是没有做过亏心事，半夜也不怕鬼敲门”。中原人喝了一口酒，口水肆意，“你以为那几个榆林人为什么送了命？还不是那几个人不只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还活活把人家给害死了。那姑娘变成了厉鬼，就守着关山等着那几个仇人从那里过呢。”
“如此说来，那姑娘也着实可怜。”
“是啊。”中原人唏嘘不已，“白纸门整个都倾覆了，那姑娘再是千金大小姐，最后也落得如此下场。你是没有当场所见，那怨念真是直上云天。唉，我看就是她亲哥夜游神白归一在世，恐怕也难以将她超度了——”
“清零……”夜扶桑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面。他头突然有些蒙。
清零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
这么一想，他就六神无主，手脚冰凉，扶桑剑都没拿就摇晃着身体夺门而去。
那张桌子除了一盘空了的熟羊肉外，还有点点水渍。
客栈老板看到有人吃霸王餐，立刻追到了门外，那人已经一骑绝尘远去。他不住跺脚，破口大骂。回到店内的时候仍旧垂头丧气。
那个中原人道，“店家，你也休要再骂了。那人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佩剑不是还在吗？”他喝了一口烧刀子，“人家小公子那剑能买下十个你这样的客栈，还给不起一顿饭钱？你就先替人家好好收着吧。”
夜扶桑骑着一匹偷来的马一路狂奔，赶到疏勒城时已经夜幕降临。他脸上冰冷木然，眼泪被风一吹，皮肤发紧，绷的让人难受。
他又来到了这里。
关山。
黑魆魆的山丘像是一个魁梧的大汉，沉默的静立在不远处。
夜扶桑有些心怯了。他在逐渐接触到上一世的最大悲剧。他这是一次又一次在自己心上的伤疤划开再让它里肉外翻。有一瞬间他都自怜起来，深觉自己的伟大。
他一边心神恍惚，一边顺着山道往山顶走。关山并不高，像一个低缓的丘陵一般。
山上视野开阔，上面多槐木与曲柳。地面尽是荆棘。除了一种叫做星凌草的花依附着鬼血藤而生，这里没有其他能开花的植物。实在是这里尸骨众多，鬼戾之气冲天。别说是夜里，就是白天都是阴云密布，黑雾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