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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苏明伦走了过来,沉声道,“白兄,节哀顺变。”

夜扶桑突然一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你看我都不哭了。”

他的话刚说完,眼睛里突然落下一滴泪,重重砸在了孟尝的脸上。

苏明伦看他这样的反应更觉担忧。

夜扶桑又低声道,“真的习惯了。”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看不开?人生不就是这样么?结束也是开始,开始又是结束。生与死,不过都是互为转换罢了。既然终归会再见,又何须耿耿于怀?

这场死亡,未必不是另外一场出路,因为无论是生死、名利、罪罚、善恶,都会从零开始。新生,总是比死亡更让人期待,也更让人有勇气。

夜扶桑长叹,“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似乎每次经过一次生死,他都会有一层顿悟。

夜扶桑在松树底下用孟尝的断剑挖了土坑,然后与苏明伦一起将他抬进去,埋了起来。上面隆起土丘的形状,证明这里被埋了人。

两个人背靠背坐着,苏明伦拿了两小瓶酒,递给他,“要喝一些吗?”

“送别,当需美酒。”夜扶桑接过,两人不约而同在地上倒了些许,算是先敬了逝者。进而心有灵犀碰了一下,夜扶桑饮了一口,“今日你在这里可真是凑巧,省得有些事还要由我来说。”

“看来这位留情剑也被世人误解颇深。”

“那是自然。他若真是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徒,我早就与他划清界限了。”夜扶桑颇为自信,“我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的。”

苏明伦别有深意反问,“真的?”

“你不信?从眼前的苏澜,你,孟尝,裴东来,再到远一些的兰重火,夜崇阳,如令,莫随风,我哥,我家清零,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品格贵重之人?可惜的是孟尝这家伙完全是我眼光的最低谷,一直在扯后腿。”

“所以你这话,到底是在夸我们,还是在夸自己?”

“听不出来都有吗?”夜扶桑又喝了一口酒,有感而发,“孟尝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挺不幸的,可他从未想到会遇到一个裴东来。这家伙修了千年才得此一人啊。”

“你是在羡慕?”

“羡慕什么?”

“明知故问。其实比起他来,你更加幸运,也更为福泽深厚。”

“我?幸运?还福泽深厚?你别开玩笑了。老天都把我玩死一次了,还幸运?”夜扶桑意味深长开口,“有人说每个芸芸众生都是上天之子——”

“嗯,是有这话。”

“那我一定是上天他的娇妻与其他男人偷情而来的。若非上天被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怎么那么恨我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苏明伦明显不同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你倒是说说看?”

“孟尝修了千年,只得裴东来一条船。你是修了千万年,一个船队停在苦海上等着捞你。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伸手拉你一把?”苏明伦白了他一眼,“远的不说,若非我奔波千里给小叔父送信,哼,你早就尸骨无存了。”

“欸?苏明伦,有进步啊。”

“什么?”

“喝醉以后变得见解深刻,能言善辩了。”

苏明伦一促,“那个……我也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

夜扶桑回味着苏明伦的话,他还真是所言非虚。身边众人哪个不曾渡他?尤其是白重九与苏星河。

这可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也是苦海中等候自己最大的两条船。他心里一暖,“仔细一想还真是。不过你送的也太慢了,故意要我受那戒鞭的皮肉之苦吗?”

“我可不是重火兄。我去了苍梧山,没有见到小叔父,又去了浮图塔,最后才在龙渊府找到了人。”

“话说回来,兰大美人呢?”

“你把这尊大神气得够呛。他发了誓,今年是不会见你了。”

“有这么严重吗。”夜扶桑哑然失笑,片刻后问,“想不想听故事?”

“巧了,我这人最喜欢听故事。”苏明伦拿过他的酒瓶,“不能再喝了。”

“唉,没事的。”

“故事我可不想只听一半。那可真是太折磨人了。”

夜扶桑道,“好吧。先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

半个时辰后。普济寺后殿。

大殿破败不堪,门楣上依稀还写着四个大字——普渡众生。

苏星河看到这四个字,突然心绪起伏。若神佛有灵,众生何苦还要在苦海中苦苦求生?所以,求人不如求己。

他取下蒙眼的白绢,将它缠绕在手腕,然后走了进去。他在大殿转了一圈,这里菩萨众多,姿态万千。无一例外都是一派慈眉善目的模样。苏星河却觉得那些菩萨的眼睛里皆是无尽的麻木不仁。

在一处菩萨下面有一滩血迹,触目惊心。苏星河俯身查看,已经猜测到了是石千润所留。

坦白说,他对他无一分好感,不仅因为他偏执轻狂,身上戾气太重,更因为他曾经对夜扶桑擅自出手。可到底人死如灯灭,他也就不再耿耿于怀。

从衣襟里取出了手帕,沾了些许血迹,然后折起来收回。他知道石千润身死古怪离奇,孟尝承认了不假,可到底还存在疑点。按照白归一的脾气,不可能不继续追查下去。于是就保留一些线索,以防他日所需。

苏星河做好一切刚要起身,抬眼看到面前正是一尊菩萨。想到白归一总说自己福薄,天地不喜、众生不爱,心里有些难过,于是伏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拜了三拜,心境无比虔诚。

以前,他向来不信这些妖魔神鬼之说。也是因了他才信了的。

刚要起身时,突然听到脚步声,然后就是夜扶桑的声音传来,“苏澜——”

苏星河道,“你也来拜一拜。”

“又不是成亲,我才不要拜。”夜扶桑大大咧咧来到他身边,挤在同一个蒲团上靠着他,“好好的求神拜佛做什么?你向来不信这些的。”

“为了你,信一信也尚可。”

夜扶桑抬眼看了那菩萨一眼,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苏澜,这个菩萨,你再拜也不灵的。”

苏星河回身看他,“为何?”

“人家是送子观音。你拜她求什么?”夜扶桑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心境有几分失落与难过,凑近他几分低声问,“你真想要孩子啊?”

“我——”

“那你就去找个女人生一个抱回家,我肯定将他视若己出。”夜扶桑为掩饰心里的芥蒂,故意胡言乱语,“要不我去找女人给你生一个?”

“你敢!”

夜扶桑强颜欢笑,“那不是你喜欢么?”

苏星河将自己衣袍从他身下拽出来,起身冷冷开口,“我又不知道她是送子观音。”

夜扶桑没了依靠重心不稳,躺在地上半真半假道,“我说真的啊。你若是想要的话,就去找人给你生一个——”

“我不要。”

夜扶桑原本是在试探,看他这般态度坚决,才松了一口气,转悲为喜,没头没脑道,“幸好我不是女人,用不着生孩子,你也知道我最怕疼,更怕死,生孩子这两条都占了。”

“换做我是女人呢?”

“别,千万别。”

“我说真的,若我是个女人,给你生孩子——”

夜扶桑笑了,“那就更不可能了。”

“为何?”

“我自己都不愿意生,又怎么舍得你为我生?哪怕你真是女人,我也不愿意。”

苏星河有些感动。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夜扶桑越说越来劲,“其实就这样挺好。你若是女人,我一定离你十万八千里远。女人天生就是麻烦,哪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爽快……哎,苏澜,你说两个男人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什么?”

“难道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能——”

苏星河立刻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你喝酒了?”

“唔——”夜扶桑说着抓了抓脖子,“喝了点。”

“已经出红疹了。”苏星河俯身过去,“过来,我给你上药。”

夜扶桑闻言乖乖躺在他的怀里看他。他眉目含情,面若桃花。

苏星河心头还萦绕着他刚才所说的轻浮放浪之语,忍不住春心荡漾。他突然忘记自己是要给他上药的,下意识伸手摩挲着他的脖颈,身体也在蠢蠢欲动。

夜扶桑握住他的手,装模作样道,“这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有苦海。”

“那就是欲海。”夜扶桑看了那些菩萨一眼,“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

苏星河讪讪收回手,“我又没想着做什么。”

“我怕的是你做什么吗?”夜扶桑咬唇一笑,“我怕的是你不做什么。”

“你怕的难道不是只做一半?”

“这样都接得住话。”夜扶桑满脸敬佩,咋舌,“我家神仙哥哥的道行真是越来越高了。”

苏星河不答,片刻后想到了什么,心中突然一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十七年前若孟尝比我早一步赶到黄泉,你是否会登上他那条船?”

“他那条是贼船,我才不上。”

“今时今日,若你有船,是否会摆渡孟尝?”

“他有裴东来。”

“我问的是你。”

“我可不要摆渡他。我会弃船入水,在他眼前游来游去,苦海淹不死他,我还气不死他。”

“落水之人换做我呢?”

“那我更加要跳下来了。”

“为何?”

“这样才能与你共浴爱河。”

“所以我与孟尝,与你来说原来是一样的?”

“当然不同。”

“何处不同?不都是弃船入水?”

“初心不同。”夜扶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眼中一片柔情似水,“我与他,有山高海深的兄弟之义。我与你,有无边无际的风月之情。”

苏星河吻了他一下,“这张嘴巴越来越会说话了。”

“那不还是被某人给逼的?”夜扶桑欲哭无泪,“我就知道我家仙尊早就吃醋了。”

“那你自己说,我该如何罚你?”

“不如宽容大度,饶我一次?”

“不行。”

“那罚我以身相许?”

“不是早就许过了?”

“以前只许了心,不如今日一并把身给许了吧?”

“你不是说佛门清净之地吗?”

“你我要睡觉,菩萨们也要睡觉的。”夜扶桑凑到苏星河耳边,“所以,他们睡他们的,我们睡我们的。”

“你哪里是要你我破了佛门清规,分明是要我破自己立的誓。”

“那你为我肯不肯?”

苏星河尚在犹豫,夜扶桑突然哈哈大笑,在他耳垂咬了一下,“好啦,不与你玩笑了。就是你答应也不行啊。”

“为何不行?”

“你是不是也觉得在佛门之地偷欢更加刺激?”夜扶桑倍觉无奈,“只是重要的不是里面这些菩萨,而是外面那尊。明伦好歹是你子侄,万一待会无意中闯进来,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你这位长辈的威名与清誉可就毁于一旦了。”

“我无谓。”

“那也不行,教坏后辈更是罪加一等。”

苏星河起身,看着他无比慎重开口,“给你一句人生忠告。”

“洗耳恭听。”

“小心明伦。”

“他?”夜扶桑漫不经心,完全不以为然,“为什么?你让我提防重火还说得过去,你竟然让我小心明伦。”

“莫问,记心上就好。”

夜扶桑看他这般慎重有一些好笑,觉得有些大惊小怪。那话听了就过,丝毫未曾入心。

苏星河也不再言语,解下白绢将眼睛蒙起。夜扶桑握住他的手,两人在普济寺走了一圈,这才一起来到了松树下。

苏明伦靠松树而坐,独自在浅酌。一看到两人,立刻起身,朝着苏星河行礼,“小叔父。”

苏星河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芥蒂,似乎刚才说出那番话的人完全不是他。

夜扶桑道,“天色将晚,我们该走了。”

“我正好要与两位告辞了。”苏明伦道,“既然常遇春一事、孟尝与裴东来一事都水落石出。我也该尽早回去在天机阁归档。”

夜扶桑闻言,行礼道,“后会有期。”

苏明伦握扇道,“不日再会。”

言毕,飘然离去,一派斯文儒雅,清贵无限。

夜扶桑看着苏星河道,“突然想吃驴肉火烧,不如我们去河间吧?”

苏星河道,“好。”

于是坐了马车,折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