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归一觉得兰如令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古怪，不仅自己不愿意说，更加不肯让他去问苏星河。
所以他的眼睛失明一事，到底有什么隐情？可是听她这般慎重开了口，他也不敢再问什么。只好道，“那你是怎么回他的？”
“我说正在找。”
“你没有告诉他已经有办法了？”
兰如令没有说话。
“我已经拜托明伦继续查星凌草与天心花的下落。”
“你还是不死心？”
“我还是想再尽力一次。”
“若是没有找到便也罢了，若是找到了呢？”
“找到了不是更好么？”
兰如令只是摇头，“若是没找到，那便是天意如此。可若是找着了，那一切就只剩下人为了。到了那一地步，你说我们又该如何？”
白归一终于明白了兰如令的意思。他承认她说的不错。若是没有找到便也罢了，借口不过是客观上的。可若是万事俱备，只欠一双活人的眼睛为药引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从哪里弄来一对眼睛？是自己？还是兰如令？白归一知道兰如令是最爱惜容貌之人，让她去挖出眼睛给苏星河，也太过强人所难。
而就他自己来说，不也是口口声声说对他无法割舍么？愿意将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换他明媚灿烂的后半生吗？她与他，谁肯这般舍弃？谁又肯这般决绝？
真到了那一天就把他们架在了一个道德的高地上，那些冰冷残酷的现实只是为了打他们的脸面。
还有，若是苏星河不知道倒也罢了，若是知道呢？会不会对兰如令，对自己失望至极？所以，说是姐弟情浓，说是爱意弥深，却又不肯付出，白白辜负了那份情。于是这一切的难题并非是解决了大半，而是才正式开始呢。
白归一不得不承认，兰如令年长几岁，看事情也比自己老练周全多了。她不希望逼迫任何人，也不想透过一件事情看明白太多人心的不堪与人性的弱点。所以才在苏星河那里绝口不提。
是以听到兰如令的话，心里也烦乱起来。他觉得自己是该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只是，半个月后，当他终于可以下床活动的时候，也没有将一团乱麻的事情想得一清二楚。
兰如令架着白归一回到床上，“早都说要给你腿上针灸的，你非不要。看看现在这第一天下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白归一也觉得自己像是穿着别人的身体，那双腿发软，跟没骨头一样，抬都抬不起来。可兰如令还非要他下床走动。于是他只好由着她架着自己，好歹在地上挪动几步，然后就浑身冷汗淋漓。
“我也没想到只躺了半个月这腿就跟废掉一样。”
“你若是再躺床上半个月，那可就真的废掉了。否则我为何想要给你针灸呢？”兰如令给白归一解开包扎的绷带，看了看伤口，“恢复的不错。已经好一大半了。”
“你要把缝上去的线拆下来吗？”
“不必。我用灵力化为丝线，不仅缝合了皮肉，还缝合了骨头。所以痊愈以后，天衣线自然会消散在你的体内。”
“这么厉害？”
“那当然，我们兰氏的医术自然非同小可。你以为我是普通的江湖郎中呢。”
“你一共缝合了多少针？”
“整个肩胛骨差不多碎成渣了，光缝合你的骨头就四十二针。外面的皮肉少了些，十四针。”
“你没有心血来潮在我背上绣一朵花吧？”
“这个主意真好，下次我一定试试看。”
“你别咒我了。有这一次我就足够铭心刻骨了。再来一次，我看我还是趁早求对方给我一个痛快得了。”兰如令将白归一的肩胛骨来回拿捏了一遍。他抱着枕头硬忍着疼痛道，“你换药要这么大手劲吗？”
“不是换药。我看看里面长势如何，若是一处有了畸形，就要趁早处理。”
“万一真的一处长歪了，该怎么办？”
“敲碎，重新拼合。”
“你快别吓我了。”白归一直听得头皮发麻。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兰如令说着还拿来一把银制的标尺在他肩胛骨上左右上下衡量起来。
她衡量的无比仔细，甚至还拿出纸张将各种数值记录下来。然后又丈量了一下右边的肩胛骨，也将数值记录下来。两相对比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完美，左右一模一样。”
“差一星半点儿也没什么大碍。”
“不行。我可不想影响自己的名声。”
“你不是有名的见死不救吗？这点你怎么不去较真？”
“因为这点我不在乎。”兰如令一边给他换药，一边道，“我兰如令从不轻易出手，可只要出手，那必定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
“这么力求完美？”
“嗯。”兰如令拿着那张纸上的数字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肩胛骨，“你的肩胛骨似乎比别人的长一些。”
“有吗？”
“长出来近两寸。”
“我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比凡人不同，理所当然啊。”
兰如令有些无奈，拿起他的睡袍准备给他穿好。
“终于可以穿衣服了。不敢再劳烦你，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兰如令边给他穿好边道，“你骨头刚长好，还脆弱着，切忌大幅度乱动。”
白归一见她这段时间事无巨细，又这般周全体贴，更觉感激不尽。只好由着她给自己穿好，“那我能吃东西了吗？”
“每天都有辟谷丹，我还饿着你了？”
“馋了行不行？”
“行。今日腊八，厨房做了八宝粥，豆沙卷，云丝糕，酒糟鱼，酱什锦。”
“你们浮图塔的伙食这么清淡吗？”
“你还想吃什么？”
“烩羊肉，芫爆仔鸽，八宝野鸭，炒墨鱼丝，绣球乾贝，清炖珍珠鸡，莼菜鲈鱼，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五彩牛柳。”白归一一口气说完就可怜巴巴看着兰如令。
兰如令咬牙切齿，“我看你还是不饿。”
白归一只好认命，“那好吧，我还是先喝点粥吧，再怎么说今天腊八节呢。”
兰如令突然抬起他下巴看了看。这白归一原本容貌上佳，神采出众。经此重伤以后，脸色更加苍白如雪，下颌尖尖，人也清减不少。
整个人再无意气风发，有的只是娇弱无力。她满脸带笑，“还别说，受伤以后这小模样是更加我见犹怜了。”
“姐，你这个时候就别开我玩笑了。”
“失血过多，元气大伤。是该给你滋补一下身体。只是眼下你半个月未曾进食，肠胃虚弱，突然吃东西，不宜太多，且不适合进食油腻荤腥。真是吃了，肯定是吃多少吐多少。先等几天，等身上的伤好了，带你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一顿。”
“我请你。”
兰如令白了他一眼，“我也没说自己付账。”
白归一双手合十，笑道，“这次真是谢了。”
“我也想谢你。”
“谢我？为什么？”
“终于在你身上体会到当姐姐的感觉了。”兰如令突然有几分伤感，神色也暗淡下来。她长叹道，“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白重九的，高堂俱在，弟妹双全。”
白归一本来想开口询问兰如令她的双亲是否还在，可是想到苏星河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过，且两个人一个在浮图塔，一个在苍梧山，若是家庭完好，也不至于如此。
苏星河他自然不敢相问，兰如令却不同，别看她表面上不可一世，冷若冰霜，与苏星河没什么两样。可是她也就是嘴硬心软，口是心非。倒是比苏星河更容易攻破防线。
只是看她眼下这般哀伤，他也明白此事肯定另有内情，进而就不敢冒然开口，只能由着兰如令说了。
他不动声色道，“你不是有苏澜么？”
“是啊。我至少还有个弟弟。可有的时候还不如没有。”
“这话怎么说？”
“自从星河六岁被送到苍梧山，至今十四年来，我们姐弟不过见了三次。”
“他不来，你可以去看他啊。”
“他既然不来我为何要去？”
白归一有几分无语了。这两个人的性格与脾气还真的相似，皆是要对方主动的人。
“你们姐弟俩就是太像了，完全是如出一辙。他想你主动去苍梧山看他。你也想他主动来浮图塔看你。谁都不肯低头，先迈出这第一步。”
兰如令大抵也明白白归一所说的症结在哪里，不是她不能对症下药。而是那药，她实在不想吃。
“白重九也说我心高气傲，难以取悦。”
“他可真是什么都敢说。”白归一听到她提起来白重九，于是顺着她的话问，“那你对我哥到底是什么心思？”
“没心思。”
“为什么？我哥哪里不好？你说出来，回头我让他改。一直改到你满意为止。”
“也没有哪里不好。就是缺少点儿什么。”
“缺少什么？”
“说不清。反正就是——”兰如令说着突然惊醒，立刻恼了，倒不是恼别人，而是恼自己，“我和你一个小屁孩说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话刚说完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