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灯上的火苗突然一跳，就离奇不见，像是被人偷走。与此同时，有一个虚浮的人影寻觅着走来。
那人面目冷峻，脸色苍白得让人心惊。整个人浑浑噩噩，似醒未醒，将睡未睡。两只手下垂，似梦游之人。
苏星河看到他，心中窃喜，“石千润？”
来者正是石千润的游魂。他听到这个名字犹然惊醒，空洞的双眼里也有了些许亮光。
“我是——石、千、润。”说着，他的神思也清明起来。看着苏星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洪水猛兽一般。他的瞳孔凝聚，缓缓行礼，“晚辈石千润见过鹤唳仙尊。”
第二次谋面倒是比第一次谦虚许多。
苏星河也不看他，只是问，“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像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行走，不辨方向，未明尽头。到处都是刺骨的冷，与令人绝望的黑。我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直行走，像是走了千万年，突然看到了光亮，就下意识朝着它而去，不曾想来到了这里。”
“既然来了，不妨说说自己是如何死的吧。”
“当真死于孟留情之手。”石千润这话让苏星河无比惊讶，刚想问起，就听到他继续道，“其实更准确来说，死于自己的咎由自取。”
苏星河道，“详细道来。”
“我赶到之时，孟留情似乎在炼制什么戾气极重的阴邪之物。我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且让他手中的东西失去了控制。他大惊之下，让我不想死的话赶紧滚。”
“你没听话。”
“自然没有。”
“你的使命是诛杀裴东来，难不成还有孟尝？”苏星河说完才心下了然，“夜扶桑你都敢下手，孟尝就更加不在话下。”
“我的使命，表面上是去诛杀裴东来，为须弥谷清理门户。”
“实际上呢？”
“东来是师尊最喜爱的弟子，心性纯良，天赋异禀，师尊一直想将自己的衣钵相传，无奈他志不在此。”
苏星河立刻想通了前因后果。陆离那人嫉恶如仇，最得意的弟子被孟尝祸害至此，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其中的罪魁祸首。哪里是真的要杀裴东来，不过是在逼他低头。
或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孟尝身上。他其实是打着诛杀裴东来的名头，前来杀死孟尝的。
“所以你要杀的人，不是裴东来，而是孟尝？”
“不。”石千润却道，“那一天，必须有人要死，不是东来，也不是孟留情。”
“你？”苏星河更觉匪夷所思。
石千润却笑了，“对。”
“为何？”
“用我的性命，让东来回头。”
“陆离疯了，拿你来换裴东来？你竟然也肯？”
“因为，我还有另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什么？”
“这是后话。先说普济寺一事。”石千润道，“既然都是要死的，当然不能死的毫无价值。”
“所以孟尝让你走的时候，你即使能走，也故意没走。”
“我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是他不像江湖传言那般心狠手辣。即使气得要死，还是没动杀心。为了让东来亲眼得见，我故意拖延时间，弄毁了他画的法阵与符咒。那个东西不受控制，势不可挡朝着我而来，把我活生生撕裂成了两半。”
苏星河听后，头皮发麻，却嘴上毫不留情，“你还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死于咎由自取。”
石千润不理会他的讽刺挖苦，“好在也没有白死。东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那你一定不知道，裴东来也死了。”
石千润始料未及，方寸大乱，“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们给他安排的路，他不喜欢。宁死不要。”
石千润魔怔一样，突然发出凄厉的鬼叫。苏星河下意识掩上了耳朵，仍旧无济于事。他只好从万象里取出千机琴，弹起了一曲《安魂》。石千润这才逐渐平复下来。
只是鉴于他这般心绪不定，苏星河不敢再大意，只好继续弹奏下去。
“现在该说你不得不死的理由了。”
石千润惊魂未定，很久后灵体都是一片摇晃与撕扯。他鬼里鬼气道，“难道你没发现，我也与你一样，走火入魔了吗？”
苏星河道，“我只能感觉出来你身上戾气很重。你的走火入魔与平时所见略微不同。”
“在杀破狼剑阵练好以前，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就是成章与朱儿也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杀破狼剑阵有问题？”
“原本没有问题。”
“那为何后来有了问题？”
“‘杀破狼’有最大的忌讳，那就是不得动情。否则，三个人必会走火入魔，遭到反噬，非死不可。”
“杀破狼剑阵由来已久，以前从未出现过此例？”
“未曾。也是在我们三个身上第一次出现了。”
“想来以前须弥谷不曾收过女弟子，所以杀破狼剑阵的弱点从未暴露。”
“仙尊又可知，为何谷中有内门弟子规，从不收受女弟子，师尊却破了例？”
“陆离为老不尊，被女色迷惑？”
“非也。我们须弥谷为道家门派，本该远离红尘，不近情色，师尊年少时，却做了一件错事，竟然与一女子有了露水情缘，那女子姓柳。她去世前把幼女托付给了师尊。”
“朱砂？”
“只是天意弄人，一下子，戏弄了我们三个人。”
“那你又为何非死不可？”
“杀破狼剑阵非死不可破。用我的命来换取另外两人的生。”
“你们须弥谷造的孽，偏偏牵扯到了旁人。”
“旁人？那个心狠手辣的孟留情吗？那种人，师尊杀了也当做为上天清理门户了。”
苏星河听得有几分气愤。那陆离，真是德不配位，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却将孟尝给算计了进去。不仅让他担了杀人的名头，最后竟然还取了性命。
以前，他对孟尝并无半分好感，可两相对比起来，让他厌恶的明显是陆离这个伪君子，与石千润这个是非不分的愚忠之人。
苏星河忍着厌恶道，“可有话让我转告？”
“有一句话，生离之时说不出口。这一次真是死别之际才有勇气说了。”
“说给谁？”
“朱儿。”
“何话？”
“把孩子生下来，和成章——好好的，对，好好的。”
说着，头一点一点垂下了。
“我一定为你带给她这话。”
“好……好……”石千润眼睛发红，却是无泪。他有些手足无措，也更加语无伦次。最后，身影开始溃散，他起身，朝苏星河躬身行礼，“多谢鹤唳仙尊此时能够超度晚辈一程。”
说完，只片刻他就感觉到灵台清明，身体虚浮起来，升至半空，化作一道光，飞到了未知之地。
经此一事，苏星河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烦闷不乐，且繁杂混乱，又有愤世嫉俗。
这世间众生，真是千姿百态，有的人，看起来恶贯满盈，心狠手辣，可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柔软且干净的，那里小心翼翼放着他的追求与执着。
而有些人，看起来光鲜亮丽，大义凛然。其实他的灵魂已经被荼毒了，只是犹然未觉。
孟尝为人还算光明正大。在普济寺时，面对陆离的质问，有自己的不忿与委屈，当时自己不置可否，现在看来，到底还有几分道理的吧？
他即使没有活成一个盖世英雄的模样，半个豪强总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让白归一与裴东来牵挂多年。甚至后者为了渡他，舍弃了一切。
夜凉似水中，苏星河心乱如麻。
***
在船上的第一夜。
白重九看苏星河在与人笔谈，于是相问，“在和归一说话？”
“嗯。他刚才向我问起你了。”
“你如何答的？”
“甚好，勿念。”
“‘轮回’一事，你告诉他了？”
“未曾。只说外出，与你同行。”
“你是绝计不告诉他此事了？”
“时机未到。”
白重九犹豫再三才问，“你是当真觉得自己能破了杀破狼剑阵？”
苏星河道，“希望如此。”
“这么说你也没有万分的把握。”
“你若是又要劝我，不如趁早离去，还我耳根清静。”
“一路上，我可曾开口？”
“你的时机也未到。”
白重九觉得对方真是把自己看透了。他虽然一路未曾说劝，可是来的目的就是此。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等苏星河平复下来，没了冲动以后，再伺机规劝。
“你为了常伴归一，也不惜命？”
“你为了兰如令，也没有过贪生怕死？”
白重九不说话了，片刻后才刻薄道，“趁着现在，想想自己的讣告如何来写。”
“早想好了。”
“给归一的呢？”
“三个字。”
“哪三个字？”
“牛死了。”
“牛？”白重九将苏星河上下左右看了一眼，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苏星河看似很认真看着他道，“你弟总说我是老牛吃嫩草。”
白重九脸色古怪，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否该笑。
“要么就说，牛嚼牡丹。”
“那他若是问我，牛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