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卫的副统领栖凤生死未卜，萧悟生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三人精英队伍最后只回来了两人。当这两人伤痕累累地出现在萧悟生面前，将不羁山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时，萧悟生气得一巴掌掀翻了放在一旁的药碗。
“简直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龙颜震怒，在场所有的宫人都噤若寒蝉。唯有王侍人不动声色地招呼了一个小侍人过来，将泼洒在地毯上的汤药都收拾了个干净。
“圣人息怒，臣等未能完成任务，辜负了圣人的信任，还请圣人责罚。”
死里逃生的二人见龙颜震怒如斯，皆是心有惴惴不。事到如今，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怕牵连家人。
萧悟生眼神阴鹜地瞧着跪在座下的二人，半晌才道：“你们先行退下吧。好好养伤。”
“谢皇上龙恩，臣等告退。”
待到二人退出御书房之后，萧悟生才彻底冷静下来。王侍人这才轻声问道：“圣人，药已经又送来一碗了，现在可服下。”
萧悟生闻言，不为所动。王侍人见状，便好脾气地在一旁等着。良久，萧悟生终于有了动静，“有福，他果真如此恨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细听之下，竟然还带着些微的颤抖。王侍人至始至终垂眼而立，不敢在此时去看萧悟生脸上的神情，“圣人，九殿下不过才十四岁。过了年，也才十五。这个年纪的孩子，拧巴着呢，有时候，他越是在乎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情绪便越是会往相反的方向奔。”
萧悟生静静地听着王侍人的话，心情却愈加沉重。他当郡王时，王有福就伺候在他身边。他们主仆二人相互扶持多年，他又怎么会分不清楚王有福说出来的这些话，有几分是安慰人的，又有几分是对他身份的忌惮。
“好了，”他烦闷地挥了挥手，王有福立马就闭嘴不言了，“有福，孤忽然觉得有些乏了。想要睡一会儿。”
王侍人闻言，立马问道：“圣人是要摆驾回寝宫，还是就在这里安歇？”
“不折腾了，就在这里吧。”萧悟生说着，让王有福扶着自己来到了小榻前。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岁月的冲刷和病魔的侵蚀而显得有些佝偻。纵然如此，这小榻对于他而言，还是狭窄了些。王有福伺候着他侧躺在小榻上，为了能够让他睡得舒服点，又专门在他脖颈底下塞了一方包了锦缎的小枕。
或许是真的累了，萧悟生一沾小榻便睡了过去。王有福听着这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带着还在御书房里伺候着的两个小侍人出了御书房。
“得了，今日里我守在这儿。你们都退下吧。”王有福到了门口，如此吩咐道。
两个小侍人对望了一眼，只觉得有些不稳妥，其中一个队王侍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我二人就在外殿门守着，大总管若有什么事儿，直接招呼小的便是。”
“知道了，下去吧。”王有福挥了挥拂尘，将两个小机灵鬼赶出了内殿。直到见着他们二人已经守在了外殿门外，这才随意找了一阶台阶坐下。
今晚月色怡人，让他不自觉就想到了昔日鹈鹕宫中的华美光景。想当初良妃还在的时候，圣人虽说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皇后那边过夜。可到了十六，就必定要去鹈鹕宫的。
说起这个良妃，也是个妙人。虽是个亡国公主，却半点没有公主的娇贵，若不是她举手投足之间总是透着一股子优雅与贵气，王有福还真是看不出来她是出生于皇家的。就连良妃这个亡国公主的身份，也是在良妃出事以后，王有福才有所耳闻。在王有福的记忆里，萧悟生从来都是个做事严谨的人，因着有着太后的教导，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生来就是要做九五之尊的。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十分谨慎，半点出格的事情都不会有。
良妃，怕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的破例。也就是这么唯一一次的破例，为多年后的惨剧埋下了祸根。
平日里的王有福，惯会插科打诨逗闷子。只有谈到良妃母子时，就会变得尤为谨慎。前些年因为萧悟生的偏执，他压根就不会触及到这深宫之中的禁忌。他本来还在遗憾，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要这么永远被抹去，一丁点的念想都不会给人留下。
让他意外的是，这两年萧悟生突然就开了窍，发了疯一般地去打探九殿下的下落。王有福心里有所欣慰，又有些疑惑。瞧着萧悟生日渐衰弱的身子，他甚至会开始胡思乱想。
老人常道，人在弥留之际，总会对于自己一生做错的某件事情尤为执着。而萧悟生现如今这幅模样，更像是在无形之间印证了这句老话。
正在他兀自沉思的当儿，忽然御书房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声。王有福立马站起身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偏生御书房里又没了动静。他思量再三，最后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这一看，将他吓了一大跳。只见萧悟生整个人正趴在柔软的地毯上，宫灯微弱的光照射在他的身上，看起来有些许瘆人。
“圣人，圣人！”王有福一边叫着，一边冲进了内殿里。守在外殿的两个小侍人听到了大总管慌张的声音，也赶忙往这里头奔，正好瞧见王有福将圣人的上半身扶到自己怀里。圣人的额头也破了，鲜血汩汩往外流着，人已经陷入昏迷。
“快去叫御医！”这样的情况，纵然是王有福都有些慌了。他转头见着立在门口呆若木鸡的两个小侍人，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那两个小侍人这才犹如大梦初醒一般，赶忙往杏林苑奔去。
……
天还未亮，萧湛突然就从梦中惊醒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发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梦里到底有些什么，他却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萧湛叹了一口气，缓缓坐起。此时世间万物尚在睡梦之中，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的他，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正在此时，门外掠过一丝亮光，随即而来的便是低沉而又紧凑的敲门声。
“王爷。”
那是飞云的声音。萧湛有些意外，旋即翻身下床走到了门边，“出什么事了。”他一边打开门，一边问道。
站在门外的飞云，脸上已经易容成了普通人的模样，掩藏住了他脸上因为烧伤而留下的疤痕，见萧湛出现在自己面前，连忙道：“是宫里的侍人传圣人的口谕，请殿下进宫议事，有要事相商。”
“现在？”萧湛有些诧异地看向飞云，见对方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才压下心中的疑虑道：“好，你先去前院传话，劳烦侍人等我片刻。我收拾得当，立马过去。”
“是。”
萧湛退到卧室里，关上了房门。思量片刻，便即刻唤小厮前来点量了房间里的灯。
前来送信的正是今夜守在殿外的小侍人，王侍人见他机灵，便在他请来院正之后，又遣他来润王府传信。此时此刻，他站在润王府灯火通明的大堂之中，如坐针毡，直到萧湛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才让他如释重负。
“闰王爷，”少年连忙起身冲着萧湛作揖道：“马车就侯在府外了，还请王爷随小的即刻进宫。”
萧湛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并未急着跟着他出门，而是微微笑道：“这位天使看着有些面生啊。本王本想着，应当是王侍人来才对。”
小侍人被说得一愣，这才猛然记起王侍人的叮嘱。他连忙从袖中取出那枚王侍人交给他的玉佩，双手恭敬地捧到萧湛面前道：“王爷见笑，刚才小的竟然将这件信物给忘记了。”
萧湛笑而不语，只是伸手将那玉佩拿起仔细地来回翻看了一阵，这才又将玉佩放回到小侍人的手上，“敢问这位天使如何称呼？”
“回王爷的话，小的名唤安宁，”安宁自报家门后，在萧湛的默认之下，便率先走在牵头，替萧湛引路。
默默守在一边的飞云见状，也要跟上，却被萧湛拦下了，“阿飞，你留在王府便是，不必跟着本王了，”他唤了一声飞云的假名，一边吩咐着，一边暗地里给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是，”飞云顿住脚步，向萧湛行礼，目送他跟着安宁消失在这一片夜色之中。
……
此时，在御书房中。文绫挺着已经显怀的孕肚，由陆薇扶着站在一侧，忧心忡忡地看着内殿。因着有好几道幔帐隔着，那里头到底是什么状况外面的人并不清楚。
文绫只知道，魏院正及杏林苑里医术排的上号的御医都已经进到了内殿里。王侍人跪在她的身侧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文绫望眼欲穿地御医们出来说个结果，却迟迟等不见人。她请叹了一口气，这才看向王侍人道：“侍人，您别跪着了，起来吧。”
听到文绫温柔的声音，王侍人几乎要掉下泪来，他哽咽道：“是老奴照顾不周，才会让圣人……”
“这是意外，你当时守在殿外，又怎么能知道，”说着，她示意陆薇将王侍人扶了起来，并将之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为何圣人都已经安歇了，却突然想要起来，他是要去书桌旁边找什么东西？”
王侍人摇了摇头，面露疑惑，“老奴，老奴真的揣摩不透圣人的想法。”
文绫见他这样，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她话锋一转，语气轻柔地问道：“麻烦王侍人派人去润王府请润王入宫，这件事可办妥当了。”
王侍人慌忙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文绫道：“娘娘，这润王他若是入宫侍疾，便相当于是什么都知道了。如此一来……”
“王侍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文绫歪着头，轻声反问了一句。她的神色依旧平淡温柔，不见任何恼怒，却让王侍人心虚的低下了头，“侍人，现下唯有润王最为可靠了。平日里文绫常伴圣人左右，也可看出圣人对润王的信任。圣人陷入昏迷的这件事，万不可有半点风声走漏。咱们二人可以安抚掖庭中人，可朝堂之事应当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唯有信任润王，赌上这一把。一切，等圣人醒来再说。到那是圣人若是要治您一个假传圣旨之罪，您尽管往文绫身上推。”
“娘娘，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王侍人听她这么说，连忙又要跪下。这一次，文绫却没有拦着。
只见她嘴角含笑，温柔地将手放到自己突起的小腹上，“王侍人，人为求自保，并没有什么羞愧的。毕竟……我也是为我未出世的孩子求一个安稳罢了。”
……
萧湛披星戴月赶到御书房里时，魏院正等一行人已经在御书房的外殿候着了。萧湛一进门，见到文绫也在场，虽然先前已做了些心理准备，可还是不免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
“既然润王已经来了，各位先跟润王说清楚现下的状况吧。妾身先进去看看圣人，”一屋子人里，倒是文绫显得最为镇定。见到萧湛已经到了，她便站起身来往内殿里走去。
萧湛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诸位御医的身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圣人今日起夜的时候，不慎摔倒，头磕在了桌角上。现下血是已经止住了，也无性命之忧。就是……就是人还没有清醒过来。”
这个结果让萧湛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王有福在一旁听到他这么问，连忙又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应道：“当时圣人已经安歇了，老奴就让其他的侍人宫娥退下，自己个在内殿门口守着。老奴听到声响的时候便冲了进来，却发现圣人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萧湛垂下眼来瞧着他，等王有福哭了一阵，情绪平复了，才听得他开口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又有何用。侍人请起，眼下，咱们应该好好商量一下，明日在朝堂之上应当如何是好。”
众医正闻言，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魏院正。却见魏院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不见任何异色。一时之间，御书房里的气氛莫明地凝重起来。
“不知王爷有何高见。”见众人都不开口，魏院正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虽然态度谦和，语气也平易近人，萧湛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防备与不妥协。
他微微一笑，看向魏院正道：“在下以为，一味地封锁消息，是万万不可的。至少，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肯定会察觉出些许端倪。但是这掖庭之内，却断然不可有半点风声走漏出去。眼下母后已被父皇责令幽居于吉昌宫中，掖庭一切事务都已交由文贵人打理。咱们若要协商应对之策，自然也应当请文贵人一道坐下来谈才是。”
言毕，他看了一眼王有福。王有福见状，连忙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眼泪之后疾步走进了内殿。不一会儿，文绫扶着王有福走了出来。见着一堆人齐刷刷地看向她也不觉得讶异，只是问道：“王侍人刚才说各位医正有事与本宫商谈，可是有关圣人的龙体之事。”
魏院正向文绫行礼道：“启禀娘娘，圣人龙体安康之事为其一。其二，是关乎于明日朝堂的应对之策。”
“哦，你们说吧，本宫在这里听着。”听了魏院正的话，文绫心里就已经有了个大概，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不见有任何抵触的情绪，仰着头洗耳恭听的模样像极了书院里乖巧听话的学生。
她这配合的态度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了嘀咕，却不敢将这些疑惑表现出来。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惊涛骇浪，面上又都看起来是那样的云淡风轻，镇静异常。唯有萧湛和文绫，是真正情绪平静的。
“依在下看来，此事掖庭之内必须要封锁消息。朝堂之上，倒是可以走漏一丝风声。至少父皇龙体欠安的事情，是一定要透漏给前朝官员知晓的。如此一来，反倒是可以稳住人心，萧湛沉吟了一阵，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诸位回去之后，还请一切照常，不要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此事关乎国家局势稳定，我朝刚经历了天灾人祸，已经再也经不起零星半点的折腾了。本王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半点消息是从杏林苑出去的……本王宁错杀一人，也不会放过一个。”
“王爷的话，臣等铭记在心，绝不敢有半分差池。”众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萧湛冷冷扫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道：“那么请各位医正先行下去歇息吧。圣人这里，还请院正先安排两位医正守夜，以备不时之需。”
“臣领命。”魏院正说着，便带众位医正出了御书房。
一行人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杏林苑，其中一个人实在是有些憋不住话了，待到魏院正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便来到魏院正身边，小声问道：“院正，您不觉得今天晚上这事情太奇怪了吗？怎么润王突然就来了？这是文贵人送的信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魏院正狠狠一瞪，心虚地闭上了眼。魏院正四周打量了一番，见无第三人在场，这才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再琢磨了。再琢磨下去，恐怕你我性命不保。”
“是，是，臣知道，臣知道了。”那位医正连连点头，便没有再说下去。
魏院正叹了口气，又集中精神开始思考起给圣人服用的药方。
……
御书房内，只留下萧湛与文贵人二人。陆薇寻了个由头，将书房里伺候的人一并带了出去，并站在门外守着。文绫见着这个阵仗有些大，看着萧湛笑道：“王爷，您这是有话要吩咐与文绫吗。”
“文贵人严重了。只是本王心中疑惑，为何文贵人会用这种法子将本王传进宫。”萧湛冷冷地瞧着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眸，没有一丝温度。
文贵人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良久，这才低下头来，一手轻轻抚上了自己隆起的小腹，“王爷，你的眼眸，明明在缀着温柔的光泽时，最是好看。可是现如今，却冷硬如冰。文绫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王爷您温柔的笑了。”
萧湛眉头轻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内殿，又看向文绫道：“文贵人还请自重。”
“王爷放心，文绫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也知道自己不该存有那份心思。现如今的文绫，只求自保，”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真挚地看向萧湛道：“文绫知道假传圣人口谕将王爷您请进宫中是兵行险招，也打乱了王爷的部署。可这也是一个机会。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文绫，”萧湛与其对峙良久之后，忽然放缓了语气，“我真真是愈发看不懂你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文绫刚才已经说过了，只求自保，别无其他，”文绫说得恳切，她略微颤抖的声线已经泄漏了她真正的情绪，“文绫腹中孩儿，对王爷构不成威胁。文绫只求一样东西，便是孩儿一生平安顺遂。”
萧湛微微一怔，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嘴巴里苦得厉害，嗓子也干涩得很，“在你心中，本王就是这么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
“王爷，人都是会变的。特别是坐上那个位置以后。”文绫没有反驳他的话，说起来可真是讽刺。当初她义无反顾地愿意让萧湛送她进宫，陪伴在萧悟生左右，本也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这一路走来，仿佛一切都变了。文绫满眼温柔地盯着自己的小腹看着，双手轻轻护在其上，轻声说道：“就连文绫，只是在这深宫之中生活了不过一年半载，也变得已经不像我自己了。”
萧湛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道：“你确实变了。但你却小看了本王。”
说着，他便转身向房门口走去。
“王爷！”
身后忽然传来文绫的声音，萧湛脚步顿住，却并没有转过头来看她。
“王爷，圣人的从龙卫……已经找到了九殿下，只是……九殿下不愿意回来。若是圣人醒来，他肯定还会再想办法的。圣人对此事的执念，王爷不可低估了。”
“文贵人，”萧湛高声制止道，“你逾越了。”尔后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