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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佩公检查傅青岚的手稿时,发现笔迹各不相同,在学堂上大发雷霆,严声训斥她偷奸耍滑,以逸待劳,不思进取。

在场学子也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凌佩公发怒,吓得头都不敢高抬一节,唯独傅青岚一脸风轻云淡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夫子只是让我抄一百遍,又没规定不能让别人帮忙。所以,这,也不算犯规。”

此言将凌佩公气得脸红青胀,他为了维护自己师者的颜面,硬生生将胸口里的一股气压了下去。

凌佩公慢慢坐下来,尽量平复心情说到:“那我来问你了,那上次讲学,为师,都讲了什么?若是答不上来,受我三戒尺,再抄一百遍。不许他人帮忙,若有谁,胆敢帮抄,那帮抄者,再罚二百遍。”

此时,听学阁内的气氛瞬间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态势。凌若瓒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爹会生这般大的气,心中不免为傅青岚担忧起来。凌霄瑾则无视,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凌佩公知她惯会耍滑,又加了一个要求:“不许他人提示,提示者一律受罚。”

这个要求彻底将傅青岚最后的小聪明挡在了门口,心想,这老头原来是在假公济私,借机报复。

傅敬淮心想,她上次课堂压根就未曾好好听讲,昨夜又不曾温习,恐怕连夫子讲的什么书名都不知道,这次被罚,也是活该。

裴霖济对此则表示爱莫能助,又十分同情和感恩,幸亏是她惹怒了夫子,不然今日提问,大伙都得战战兢兢的,指不定是谁倒霉被抽中呢!

傅霜苓则一脸担忧和无奈,只能祈祷她能再卖个乖,认个错,好让夫子减轻一点对她的处罚。

其余众人则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她答不出来之后,夫子再抽查时会看到自己。

凌佩公见她思虑良久不作答,断定她答不上来,即要开口体罚,傅青岚却发出声道:“夫子昨日讲了《道德经》的上篇《道经》。”

凌佩公诧异,拂了拂为数不多的几根青丝襞髯,意味深长的说道:“那,讲的什么内容?”

傅青岚一反常态,一本正经回答:“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凌佩公继续深问:“是何意?”

正当众人心中为她赞赏时,她却道:“不知。”

凌佩公长眉一展,轻蔑笑道:“还是答不上来。”

傅青岚无畏,“非也。”

“那你倒是说说看,如何非也?”

傅青岚答道:“此道非彼道,此经非易经,此等深奥之妙言非我等凡夫俗子一朝一夕所能参透,非三年五载不能入门。夫子昨日才讲,今日便让我等参悟其中真谛,实属强人所难,非师之道也。”

凌佩公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如此说来倒成了他的不是,显得他不懂授课之道了。但自己把油锅都架到这份上了,此时熄火,有失颜面,他道:“好,那老夫再问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后续该如何作答?”

傅青岚气定神闲,对答如流,自信满满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凌佩公嗤之以鼻,“不过是些背诵之言,还不曾开悟。算不上智慧。”

傅青岚仍不以为然,答道:“夫子说的是,不过学生还知道一点,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致虚极,守静笃。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裴霖济听得越发钦佩傅青岚的才学,傅敬淮则是不屑,吐槽道:“也不知她是从哪看来的,竟会投机取巧,故弄玄虚。”

凌若瓒也知她此言有取巧之意,但仍是心生赞赏,竟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记住一些要领,实属不易。想来确实是个聪慧的小姑娘。他心想着,不由得看向同样聪慧过人的弟弟凌霄瑾,他那不可一世的神态竟然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和。

众人的内心,在短时间内,从高高悬起,变成等着看好戏,到对她另眼相看,再到安然放下,最后又到再次高悬。几经起伏,犹如滔滔江水般惊涛骇浪。

众人皆以为凌佩公还会再提问,故仍不敢抬头,个个佯装看书。

凌佩公扶须,点点头,知她此言有理,虽所答非题,但也无大错。若是再深追问,便有为难之嫌,故欲让她坐下听学。凌佩公讲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修仙之士当以匡扶正义,除奸惩恶,扶弱扬善,斩妖除魔。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故越善能者,责之越重。”凌佩公摇着羽扇,又发问道:“尔等可知其中最难办到的事是什么?”

裴霖济一听觉得这问题是有史以来最简单的一次,不由得兴奋答道:“学生认为,自然是斩妖除魔。”

凌佩公摇头,“非也。”

左航恪答道:“是除奸惩恶。”

凌佩公摇头,左湘怡答:“是匡扶正义?”

凌佩公顿了顿,摇头道:“不全对。”

羌无殇答道:“在我看来,最难办到的,如何是修炼成强者。”

傅敬淮答道:“莫非是扶弱扬善?”

凌佩公点头,众人难以置信,悬悬而望,只待夫子一个答疑。凌夫子不言,指名回答:“子珏,你来作答。”

凌霄瑾起身,颔首作揖,淡然答道:“除奸邪,斩妖魔皆是众望所归,只待能者上阵,后者齐心,万事皆可平。扶弱扬善之所以难,则是难在弱无底洞,善无分类。但人有底线,好有所恶。举手之劳的小善自不在此难之列。”

凌佩公点头赞许,众人似懂非懂,指望他再多说些,却不见回应。

傅青岚身体歪斜,一只手肘撑在书案上,托着腮,懒懒补充说道:“凌三公子的意思是,扶持某些丧失能力的弱者,若只是帮扶一两次,便不能真正帮助到他们,比如鳏寡老幼和一些丧失谋生能力之人,若是缺吃少衣,还可尽些绵薄之力帮上一把。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几个人还可以,若是一群人那就非常难办。得一日救身,而陷他终身痛苦,岂不是适得其反?依此扶弱为难。”

众人又问,:“扬善作何解释?”

傅青岚见众人乐意听之,调足了气息说道:“至于扬善,人皆有好恶,若是你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而别人不认同,那你所做之事在别人眼里便会成为坏事。譬如,你觉得蛇可爱,于是救了它,但别人觉得它有毒,所以想杀了它,如果你不同意别人的说法,那么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做了一件错事,而非善举。依此,为扬善难。”

傅青岚说完还不忘对凌霄瑾挑挑眉,得意说道:“凌三公子,我说的对吧!”

众人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凌霄瑾欲要回头谢她,恰好撞上她那双俏皮的眼睛,只好立刻将视线收回。

凌佩公本来对她还有些另眼相看,但看到她没正形的样,立刻又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凌佩公又发问道:“身为修仙者,既知此为难处,但又不可置若罔闻,又该如何破解?”

凌霄瑾答道:“想破此局,扶持之前,当先了解其详情,做好谋略,不可感情用事,一意孤行。需聚众之力,方可解。举善之前亦是如此,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只看一隅之地,适时做出取舍。”

傅青岚在旁附和一声:“我同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

凌佩公又道:“排除万难之后,捉拿的妖邪该如何处置?”

凌霄瑾答:“渡化为上,镇压为次,灭绝为下。是以,助其了却心愿,渡化执念;不通,则镇压;十恶不赦者,怨念不散,必要斩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门行事,当以此为律,不得有误。”

众人长吁一口气,在心里谢天谢地,幸亏是凌霄瑾今日来听学阁内了,不然就凌夫子问的这一系列问题,谁能保证回答得能让他满意?若是答不上来,今日恐得挨罚。

凌佩公满意点头,道:“甚好,做人做事都需得这般扎扎实实,若是因为在自家后院降过几只山精野怪,有些虚名就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引以为傲,迟早会自取其辱。”

傅青岚乍一听,这话不就是说的自己么?她看了看凌霄瑾宠辱不惊的侧颜,心道:“我说,今日为何叫他来听学了,原来凌老头,是故意叫他来让我好看的。”

傅青岚想到这,突然举手说道:“我有疑。”

凌佩公向她轻抬羽扇,道:“讲。”

傅青岚站起身来,说道:“渡化为上,了却其心愿,这话说来容易,可实际执行起来,往往不易办到。若这执念只是一顿饱饭,还好说。若是遭遇灭门之仇,剜心之恨,这当如何?”

凌霄瑾说道:“是以渡化为主,镇压为辅,灭绝为下策。”

傅青岚苦笑,道:“若真是这般苦大仇深,那必然是冤精孤魂,我们度化不了就将其镇压灭绝,此为不义,不去替其平反申冤,此为不公,如此不公不义,何以自诩匡扶世间正义,拯救苍生?”

凌佩公继而追问:“你道如何?”

傅青岚则答:“自然是收为己用,究其根底,助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势必要惩治恶人当先,日后还得一帮手,可不妙哉?”

凌佩公追问:“你若助妖邪诛杀凡人,可有想过它妖力过大,报仇的同时不会伤及无辜?你又如何保证它尽在掌握之中?如此这些,可有想过?”

傅青岚则无所谓,道:“现在,还不曾想过,倘若我是真遇到了,我相信一定会有解决法子的。”

凌霄瑾转过头来看她,然而眉宇微蹙,神情甚是冷淡。凌佩公气得发抖,气愤拍桌子:“荒唐!我等先为人,而后为修仙者,自当以人为本。纵使它有万般冤屈千般不幸,也不是成为它祸害人间的理由,更不能助其成长。修仙者更不屑与妖邪鬼怪为伍,还收归己用?简直是荒诞无稽!”

傅青岚不惧凌佩公发怒,继续阐述自己的看法:“物尽其用,各取所需,修仙获取的灵力是力,锻造修炼妖邪之力也是力,只要用于正处,又有何不可?”

凌佩公气得狠狠向她扔去一卷书简,傅青岚及时闪过,错身躲开。

“老夫方才只令你是无知之言,没想到你还真仔细琢磨过这些邪魔歪道的法子,真是有辱仙门颜面!若是有朝一日,你走上此道,仙门必留你不得,滚!”

傅青岚早就坐不住了,叫她滚,求之不得,说滚就滚。

傅青岚在竹贤林晃悠游荡半日,不是逗鸟就是躺树上荡秋千,不知不觉竟生出了些困意。

突然,树下传来一声粗犷的声音:“你倒是很会享受,这样都能睡着。”

傅青岚半睁一只眼,一个肥头大肚的男子穿着赤金色的服饰,腰间、脖子挂满了黄金锻造的配饰,身后跟着两个和他身着同样颜色服饰的高大跟屁虫。不看脸都知道是羌无恙那土鳖及他的武卫。傅青岚闭上眼睛,懒洋洋发问:“你来做什么?”

羌无恙戏谑调侃:“我怕你孤单,特意来看看你。”

傅青岚嘲弄一笑:“哼~看来,你也被凌老头撵出来了。也对,像你这样的人被撵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

羌无恙不服气,气势汹汹放狂言:“那日是我疏忽,没带武卫,让你给欺负了,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羌无恙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一抬,他身后的两个武卫就上前挥剑砍向傅青岚躺的那颗树杆,傅青岚被摇晃的树枝癫了几下,差点摔下来,好在她身手敏捷,一个翻身就轻落下来。道:“看来,你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打的。”

傅青岚是从听学阁出来的,身上没带配剑,她看了眼乱草丛生的地面,就随手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树干,向那两名武卫扫去。算是偷袭成功,两名武卫的腿部被重重抽了一棍,瞬间失去知觉爬不起来。

羌无恙没想到这两人如此不堪,见状,掉头就跑。可是他那笨拙的身体哪里跑得过小巧轻盈的傅青岚,只见她三步并做两步走,瞬间就拦住了羌无恙的去路,并将其抽打在地,直到羌无恙跪地求饶,她才放过他。

晚间,众人下了学, 四下找她,找了好久,最后在一条林间溪涧旁发现她。

傅青岚正枕着右手躺在干燥的草丛里,仰望着这片被树叶点缀的碧海蓝天。若不是她翘起来的二郎腿摇晃了几下,外人就很难发现她的身影。

离傅青岚不远处的鹅卵石床上,还有一堆刚熄灭不久的火堆,时不时冒出几缕青烟,发现她的人指着说道:“青岚君,好雅兴,就这小半天的功夫,我们才下学,你却在这吃起了烤鱼还睡了一觉,实在是佩服,佩服。”

“傅青岚,你是饿急了吧,竟然私自在竹贤林内捕鱼加餐。”

傅青岚并未起身,也不看来者何人,左手举向天空,张开手掌比划着,说道:“习惯便好,不过你们来晚了,要吃的话自己去抓,火架子还没撤呢!”

“还不快起来,一个女公子在众人面前四仰八叉躺着,不成样子,还要躺到什么时候?”傅敬淮没好脸色说道。

傅青岚一听是傅敬淮的声音,立马坐起身来,“嘿嘿~淮维也来了。”

“我是不想来的,是阿姊非让我来寻你的。”

裴霖济上来说道:“多亏了淮维兄在,不然这会大家还在四处找你呢!”

傅青岚明知故问说道:“为何找我?”

有人嬉笑说道:“自然是来看你滚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好奇得紧。”

“凌老头让她滚,她就真的滚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可没瞧见,你滚出去后好一阵子,凌老头的脸青得发紫,像极了一只鼓了气的青蛙。哈哈哈哈哈哈~”

傅青岚挥着一根青草,说道:“这叫尊师重道,夫子让学生滚,我就听从了。还要怎样?”

裴霖济说道:“凌夫子好像对你特别严苛,从入学到现在,天天点你名。”

傅青岚摊开手,说道:“凌老头对我有成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就好。”

傅敬淮则没好气说道:“你倒是习惯得很,把我们傅家颜面都丢尽了,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傅青岚心虚,道:“下次,下次我一定注意点儿形象。”

羌无殇在一旁小声说道:“这是,形象的问题?”

左航恪从人群中费劲冒出头来,道:“这是品行的问题,不过,我喜欢。傅二姑娘,你可有婚配?若是没有的话,看我如何?”

傅青岚头一次被问这种问题,有些尴尬,傅敬淮哼道:“就她这样的,日后嫁到谁家都是祸害,航恪兄请离她远些,以免遭遇无妄之灾。”

傅青岚急忙点头,头一次觉得傅敬淮怼她的话如此受用。

傅敬淮冷哼道:“还不快回去,阿姊还等着将《曲礼经》交给你。”

傅青岚一头雾水,“什么经?为何给我?”

裴霖济道:“差点忘了,刚才你走之后,凌老头下的命令,让你把《曲礼经》抄上十遍。”

傅青岚不解,“什么?又罚我抄经。”心想,不过才十遍,不足为惧。

傅敬淮则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三人边走边说,傅青岚莞尔一笑,道:“呵呵~那倒也是,家常便饭而已,有何可惧?”

裴霖济瞪大眼睛,道:“青岚君,你可知凌家的《曲礼经》有多少章?”

傅青岚道:“不知。”

裴霖济道:“一千章,每章三千字,一共三百万字,你要抄十遍。对了,凌老头还特别强调了,不能帮抄,发现一个,惩罚翻倍,你自己算算要抄到什么时候。”

傅青岚如听噩耗,如遭晴天霹雳。

傅敬淮黑着脸说道:“是你活该,也不想想自己答的都是什么话?那些胡言乱语,乱七八糟的话在我们面前说说就算了,还敢在凌佩公面前理直气壮的叫嚣,不是找死,是什么?”

傅青岚说道:“左右他都是不喜欢我的,无论我如何说,他都能挑刺,那我还装什么?直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裴霖济想了想,收起折扇,流露出羡慕向往之色,道:“青岚君说得甚有意思,若能降服一只千年精怪作为自己的法器,那必然是胜过苦苦修炼来得划算。能集妖邪之力,以邪镇邪,以妖对妖,这可不是大大增加了降妖除魔的胜算了。况且像我这种生来天资平平的修仙者,若能炼得此力,必然是极好的。”

傅敬淮脸色难看,警告道:“够了,你说归说,可别真想着去专研那些歪法子。”

傅青岚道:“自然,我不过是说出来气凌老头的,放着青天大道我不走,非要进那无门地狱作甚?”

傅敬淮松下眉头,道:“那便最好。”

傅青岚问道:“对了,这次凌老头给我几日期限?”

裴霖济把折扇一收,比一个一,傅青岚猜:“一周?”

裴霖济摇摇折扇,“是一个月。”

傅青岚心喜,“那还好,这样,一个月都不用对着那张漆黑的脸了。我还可以一边抄一边打野。”

裴霖济道:“青岚君,这次,你可能不能如愿了。”

傅青岚问道:“为何?”

傅敬淮瞥过一只眼来,道:“凌夫子为了防止你浑水摸鱼,特意派了凌三公子来监督你,为期一个月。你自己受着吧!”

裴霖济一想到和凌霄瑾那如冰山一般的人物呆在一起,就瘆得慌,想想刚才还羡慕她能自由随性,勇敢无畏,这时便开始同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