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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三十一年。

四更天,天色还是暗沉沉一片,东宫宫婢们走动的声音却不可抑制地愈发急促起来。

正是十一月隆冬,院内滴水成冰,扫雪清道的太监们冻得脸色发青,扫帚尖岗松枝划过湿漉漉积着雪的青石板,叩出沉闷的声响。

姜蕙被宫女们服侍着裹了厚厚的棉衣斗篷,扶着肚子,缓缓坐到暖阁屏风后的软椅上。

太子妃派来了青嬷嬷,此时正半坐在杌子上,脸上赔笑,眼神却是严肃的。

门口帘子微微掀开了一瞬,晚菘端着一碗热粥快步进来,秋葵上前接过,小心放到姜蕙面前的黄花梨卷草纹方桌上,无视了青嬷嬷从背后射来的目光。

“姜侧妃娘娘,”青嬷嬷开口,声音古板,“还请快些。”

她说着似乎忍不住般望了建章宫的方向一眼,然后默默低下头去。

姜蕙没有拖延的意思,要不是她现在身子特殊,这碗简单的白粥都是不必有的。

虽然前头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太子和诸大臣深夜被召、九门戒严,传递出来的信息已经不言而喻。

到正殿的时候,太子妃已经收拾完毕,屋子里弥漫着浅淡微辛的安息香味,年纪尚幼的小郡主正依偎在母亲怀中,困得睁不开眼。

姜蕙只扫了太子妃鸦青色的衣袍一眼,便垂下眼帘,由秋葵扶着艰难地施礼。

“姜侧妃快起来。”太子妃姿容端丽,噙着丝笑意示意身边的宫女扶起姜蕙,目光在她明显凸起的腹部打了个圈,关切道,“也快八月了,可有不适?”

“并无。”姜蕙并不多话,坐到旁边铺着软垫的红木如意云头圈椅上。

屋内这样的椅子不多,此时除了姜蕙,另坐着三位穿着素淡的女子,许良娣、胡承徽和石孺子。太子的女人,都在这了。

谁都没有多话,身旁的胡承徽不时往门外看一眼,眉梢有隐约的忧色。

姜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的女儿、太子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不足三月,又是寒冬腊月的天,一时半刻不在眼前,做母亲的难免心神不宁。

“妍姐儿有奶娘照顾,胡妹妹且宽心。”这种时候,姜蕙本不欲多言,只是或许是即将为人母的原因,难免心软一瞬,低声出言宽慰。

胡承徽冲她微微一笑,产后略微发福的脸庞凹下两朵浅浅的梨涡,同样低声回答:“多谢姐姐宽慰,我只是担心,要是……妍姐儿这么小,恐怕承受不住。”

她未尽之意已十分明显,若是皇帝真的宾天,妍姐儿身为孙辈自然需要守孝,虽然届时多由奶娘宫婢代劳,但毕竟尚在襁褓……

姜蕙思绪一转,不便答她,只好安抚地笑了笑。

高坐上首的太子妃和对面的许良娣似乎并不在意她们说了什么,最下首的石孺子一向是锯嘴葫芦,屋子里又安静起来。

过不多会儿,帘外匆匆进来个宫女,姜蕙抬眼一看,正是太子妃王氏从娘家带来的春燕。春燕在她旁边耳语一阵,王氏就肃了表情,站起身来吩咐众人卸了钗环首饰、换好丧服,随她往建章宫去。

姜蕙轻轻吸了口气,知道这一日终究来了。

从血缘上来说,这位年号乾宁的皇帝是姜蕙的亲舅舅——她的母亲承平长公主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

如若不是这位皇帝舅舅的一道圣旨,姜蕙此时应是哪家的正头娘子,夫妻相敬如宾。但姜蕙,甚至姜蕙的父母亲都是不能对皇帝有任何异议的,他们知晓皇帝的意思。

当初元徽太子和姜蕙的未婚夫安国世子秋狩时意外离世,朝堂上很是乱了一阵,几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

随后乾宁帝快刀斩乱麻,诏告天下,立已经开府的三皇子珹王萧晟为太子,随那道圣旨一同示下的,还有赐婚姜蕙为太子侧妃的旨意。

怀中铜制的手炉散发着阵阵暖意,炉中新填的银丝炭是太子前两日才吩咐送来的。姜蕙将车辇帘门留着的一丝缝隙拉得大了些,右手一下一下拂过小腹,安抚着腹中的小生命。

到得建章宫,宫内已经挤满了人,东宫等人被带到偏殿等候。

前面隐隐传来哭声,多是女子声音,姜蕙望着檐下点着的宫灯发呆,她明白,这些后宫女子的一生,已经随着宾天的皇帝一并消逝了,从今往后,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宫、远在宁首山的皇陵,或是宫外的寺庙道观,便是她们最后的容身之所。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她以后,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姜蕙双眸一凝,她绝不愿如此。

天色渐渐亮起来,建章宫里肃穆威严,有小太监悄无声息过来传话,太子妃略一点头,带着众人前往正殿参拜大行皇帝。

殿内跪满了人,太子、大臣、后妃、皇子宗亲……姜蕙看到母亲和幼弟在人群中朝她投来的担忧目光,只来得及点头示意,便扶着肚子,小心地往下跪倒,身后胡承徽搀了她一把,她低声谢过,衣料摩擦的声音渐渐消失,上首传来左丞相低沉的宣诏声——

“朕受皇天之命,绍膺大统,定祸乱而偃兵,抚生民于市野,三十有一年于兹矣……太子晟,淑妃赵氏所出,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即尊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姜蕙低头伏身,感觉到身侧王氏有片刻的屏息,余光瞥见她拉着小郡主的手微微攥紧,随后太子萧晟含着悲意的沉稳声音在耳边响起:“皇父甫崩,孤才思短涩,能犹不足,安能立?”

这是第一次辞让了。姜蕙头低得更深,依照古礼,向来是要三辞三让的。

果然,听到萧晟的话,左丞相躬身便拜,口里念叨着“太子德行俱佳,勿要妄自菲薄,请即皇帝位”诸如此类的话,声音中带着悲怆。

殿内又上演了几番你请我辞,终于,在左丞相带着群臣恭请太子即位后,萧晟接过了那道明黄的诏书。

跪着的众人像是头顶长着眼睛一样,适时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姜蕙回到东宫宜春殿的时候,已近申时,一日里只用了一碗白粥,在建章宫殿内还要一刻不停为大行皇帝哭灵,即使因为身怀六甲被尽力特殊照顾,此时也已是身心俱疲,下腹坠痛。

秋葵晚菘急急扶她躺下,大太监庆丰欲往太医院请位太医来,被姜蕙阻止了。

她脸色苍白,鬓角有细微的汗珠,坚定道:“不要去请太医,至少不能是今天。”

略微喘息片刻,她朝眼中带着泪花的晚菘道:“去把上回刘太医给的保胎丸拿来。”

乾宁帝是偶感风寒,结果愈加严重,以致后来甚至不能起身,当时姜蕙已经意识到,如果发生意外,可能撑不到孩子出世,因此特意找刘太医配了保胎丸。

“是。”晚菘答应一声,匆匆擦了眼泪拿药去了。

秋葵拿着手帕为姜蕙擦拭额头的汗珠,平姑姑提着黑漆雕花食盒进来,凑近姜蕙,低声道:“主子,小厨房还温着蛋羹,您先垫些。”

大丧期间需食素忌荤,姜蕙身体特殊,按旧例是不受限制的,但她明白,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盯着,即使不能完全不吃,也尽量不做出能被攻讦的铺张奢侈举动,早吩咐撤掉原来预备孕期吃的燕窝花胶之类进补吃食,只蒸了蛋羹。

姜蕙冲平姑姑点点头,即使没有食欲,也坚持着略微坐起,由秋葵服侍着吃完了一碗蛋羹。

今日她这边的状况是不可能瞒住谁的,胡承徽石孺子尚且不论,太子妃和许良娣恐怕又生了别的心思,不过,如今是王氏正位中宫的关键日子,她素来谨慎,短时间不会有什么动作,甚至会约束着许良娣……

姜蕙在心里转了一圈诸多人事,吃过保胎丸后,侧身歇下。

平姑姑不太放心,和秋葵一起留在屋内值夜。

太子妃所居的东宫正殿,一众宫婢伺候着大小主子吃了哺食,待奶娘抱着小郡主萧妧回房休息后,春燕这才低声禀告主子,宜春殿那边情况好似不大好,她们的人不得近身,但姜侧妃下辇时面色不太对是轻易可见的。

先帝这病来得急,姜蕙这胎也算运气不好,折腾的是她自己的身子。

王氏习惯性去转腕间的玉镯,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想起来出门时已经卸掉一应钗环装饰,她转而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如此也不必本宫来动手。”

春燕听到自家主子的话,面色不变,仍旧低声道:“若是姜侧妃成功诞子,可是陛下初登大宝的第一个孩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王氏眉头微挑,放下瓷杯:“那也要有那个命。”

她是皇帝元配,陛下尚是珹王时就被赐婚为珹王妃,虽然论家世宠爱都及不上姜蕙,可谁叫运道如此,彼时姜蕙刚好失了未婚夫,身份又如此合适,即使是承平长公主与宁远侯的女儿、萧晟的嫡亲表妹,也得为了珹王的太子之位予人做妾。

这些年来,王氏扪心自问,也算贤惠能干,将东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妧儿,身后的家族亦为萧晟出了不少力,即使姜蕙生出儿子,陛下也不可能转立她为皇后。

她不再关心姜蕙的事,转而询问长春宫那边的事宜。

长春宫是先皇淑妃、陛下生母赵氏的居所,当初元徽太子逝世,先皇后郁结于心,没过几年也薨了,后宫一应宫权都被先皇移交给了淑妃。

陛下如今即位,理当尊赵氏为皇太后,立她这个有金册宝印的太子妃为后,只是……这管理后宫的大权……

春燕当然打听不到长春宫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捡了些边角琐碎说了,王氏心知不可心急,吩咐人下去休息。

这时一直在她身后默默侍立的夏蝉才道:“主子,方才陛下那边遣盛安公公传了话来,要在两仪殿议事,让您看顾好东宫众人,不必等了。”

夜半时,两仪殿突然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