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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朱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在她背后,丽贵人闭上眼睛,已经明白自己的结局。

“贵妃娘娘,您帮帮忙,求求陛下吧!孩子是无辜的啊!”银朱去扯姜蕙的裙摆,被秋葵挡开了。

姜蕙垂下眼帘,回身对皇帝道:“陛下,丽贵人腹中……”

她可以聪慧、淡漠、张扬,甚至当着皇帝的面杀人,但却不可以表现出对他子嗣的恶毒,哪怕这子嗣的母亲差点害了她的孩子。

萧晟站起身来,走到姜蕙身边握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语,轻声道:“贵妃随朕出去走走吧。”

九月授衣。

现下虽才八月底,但身处平阳山,又是在深夜,姜蕙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

萧晟将穿在外头的乌云豹大氅取下,披在姜蕙肩头,带着人走到山脚边的溪流旁。

安景并秋葵等宫人远远地坠在身后,并不上前打扰。

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在月色下显得活泼可爱,站在旁边的两个人却一时安静,都不说话。

静静待了半晌过后,萧晟有了动作。

他从围场出来过后就已经换过衣裳,现下腰间如同往常一样悬着佩玉和文剑,却又多出来一只羊皮革袋。

萧晟伸手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麋鹿角,放到姜蕙手上。

姜蕙微微一愣。

萧晟笑道:“这可是用蕙儿送朕的龙舌弓猎下的第一只麋鹿身上的。”

皇帝陛下今日设局,竟然还记得猎下麋鹿,甚至取下了鹿角?

姜蕙低头,借着月色摩挲手中形似树杈的鹿角,触手干燥光滑,鼻尖隐约能嗅到紫苏叶的味道,显见的是被细心处理过的。

“陛下?”姜蕙疑惑着开口。

萧晟轻咳一声,目光盯着溪流中两个人影影绰绰的倒影,低声道:“蕙儿忘了当初在崇文馆说的话?”

崇文馆?

姜蕙定定盯着手中的鹿角,终于从记忆里翻出少女时说的大话。

当时林先生正讲到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随口说起他与卓文君的故事。

那时小小的安宁郡主并不能理解文君同人私奔、当垆卖酒的举动,大声宣扬说,若要娶她,怎么也得拿秋狩亲自猎得的鹿角来证明诚意。

在大周,因太祖故事,每一任新登基的皇帝都必须按祖制在元年时前往平城秋狩,亲自弯弓射鹿, 因而,秋狩打下来的麋鹿是有不同意义的。

姜蕙心中微动,靠近皇帝一步,柔声道:“没想到三哥哥还记得……”

萧晟见姜蕙眉间罕见地染了几分羞涩,不由笑着将她揽进怀中,低低道:“当初父皇赐婚过后,朕便有此想法,只是乾宁年间却再不得往平城,如今总算如愿。”

姜蕙趴在他怀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真心为此感动,但也仅此而已了。

到底是在外面,旁边还有宫人跟着,虽然姜蕙知道安景他们定然是垂首侍立,不敢往这边看,还是从皇帝怀中挣出来,顽笑道:“三哥哥怎么只送一只,鹿角可有一对呢!”

萧晟却笑道:“祖宗规矩,好歹给朕留一只!”

新皇元年初狩得的麋鹿角,按例是要存放在宫中内库,并随葬皇陵的。

姜蕙狡黠一笑,乐不可支,看得萧晟心中发痒,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天晚了,蕙儿同朕回去安置吧。”

因为出了晋王的事,秋狩结束得很快,皇帝御驾不过在平城待了两日夜便启程回宫。

傍晚起了一阵凉风,吹得满宫都是浓郁的桂花味道。

瑶华宫里,晚菘端着香胰、澡豆,臂弯挎着一只装满新鲜木芙蓉的竹篮,轻巧地进了琼华殿西配殿。

殿中雾气蒸腾,温暖湿润的水汽缭绕,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转过十二扇青花瓷座屏,迎面便是一方巨大的浴池,四角嵌着青铜玄冥,汩汩水流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池中。

姜蕙正背对她坐在池子里,一头青丝披散着半入水中。

“主子,木芙蓉也开了呢,您看!”晚菘雀跃着走到池边,将手中物什轻轻搁在旁边的黑漆双层小几上。

姜蕙闻言,微微偏过头来,堆在耳后的长发顺势滑落,露出莹白的肩头。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1。”她伸手从竹篮中取出一朵白粉色木芙蓉,浅浅笑道,“这花从开到谢,不掉一片花瓣,总是连花带蒂一同坠落,且开且落,悄无声息,倒被你捡来了。”

晚菘抿嘴一笑,伸手浸入池中片刻,将香胰抹到手中,为姜蕙清洗长发。

“奴婢看园子里花开得正好,一时欢喜。”

丽贵人已死,怎么能不让她高兴?

姜蕙“嗯”了一声,干脆从竹篮中取出木芙蓉,又一朵一朵轻轻抛飞进池中,不一会儿,池面便盛开了一片粉色。

“这下是水芙蓉了。”虽是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语气却依然浅淡。

晚菘对自家主子偶尔的跳脱之举见怪不怪,又絮絮叨叨念起明日早膳的事。

“正好就着这些花,奴婢给您做些芙蓉糯米粥怎么样?再配上一碟豌豆黄,一碟凉拌秋葵……”

正说着,秋葵也端着一瓮牛乳进来了。

她道:“什么凉拌秋葵?”

晚菘“扑哧”一笑,抿着嘴没说话。

秋葵却知道这妮子定是在调笑自己,装作不乐道:“好啊,主子,刚奴婢去小厨房拿牛乳的时候问过了,送来了新鲜的白菜,咱们明日就吃蛰皮白菜吧!”

菘正是白菜的意思,晚菘便是秋末冬初的白菜,倒是正合时令。

姜蕙脸上带笑,听两个丫头逗趣,也不插话。

笑闹过后,秋葵将陶瓮中的牛乳倒入铜盆,加入捣碎的无患子和些许豆面,为姜蕙细细擦拭双手。

姜蕙闭着眼睛任由两个丫头服侍,轻声问道:“普罗寺那边如何了?”

皇帝甫一回宫,就立马派人围了晋王府、庆国公府和承恩侯府,又出动禁军左右骁卫抄了一些与晋王暗通款曲的臣子府邸,整个朝堂震荡不安,但这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事,大臣们也不敢多言。

新皇登基的第一把火,却是烧在这了,一烧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命。

自此,先皇皇子凋零,长乐郡王彻底失势,终于再没有能威胁皇帝皇位的人选。

秋葵听到姜蕙的问话,手上动作不停,用细滑的绸缎浸了铜盆里的牛乳过后,轻轻裹在姜蕙手上,用巧劲徐徐按揉,口中沉稳道:“静安居士听闻晋王事败,在陛下的人去之前就自戕了,听闻,是悬绫而逝。”

悬绫?

宁远侯府兵倒是选了这样的死法给她。

姜蕙点点头,不再说话,闭着眼睛假寐起来。

秋葵晚菘见了,不由更加放轻手脚。

——

注:1节选自王维《辛夷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