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蕙施完一礼，见皇帝笑吟吟的样子，浅浅笑道：“陛下想听什么？”
萧晟抱着两个孩子坐在木制围椅上，略一思索，低头问年儿道：“年儿想听什么？”
年儿已经快四岁了，对着萧晟不再喊爹爹，这会儿仰起雪白的一张脸望着皇帝，流利道：“父皇，阿娘弹什么年儿就听什么。”
华阳坐在一边，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一向很喜欢哥哥，见哥哥说话了，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啪啪拍了几下，高兴道：“哥哥！”随后便是一串叽里咕噜大家都听不懂的小人语。
萧晟哈哈笑了几声，摸了摸年儿瘦弱的脊背，对姜蕙道：“蕙儿想弹什么弹什么吧。”
姜蕙便扶正面前的桐木琴，略拨了几个音试了试，随即抚平琴弦，闭上眼睛静心半晌，才弹起一支《梅花三弄》来。
静静卧在姜蕙脚边的雪雪甩了甩尾巴，突然站起身来，伏着头，往前支起前肢，两只爪子散成梅花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旋即又轻轻“喵”了一声，重新卧回它那绒毯小窝里，团成一团，眯起眼睛不动了。
一曲毕，萧晟睁开眼睛，赞道：“仿若身处雪中梅林了。”
“妾的琴艺是很好，但是，”姜蕙朝萧晟露出无奈的笑容，“陛下，您夸得太过了，现在是五月的天，热着呢。”
“是吗？没有啊？”萧晟惊讶，低头同年儿对视一眼，问道，“年儿觉得呢？”
“年儿也在梅林。”年儿一本正经道。
几人笑语几句，回到暖阁用完晚膳，年儿同华阳都被抱下去睡觉了，萧晟挥退屋内伺候的宫人，对姜蕙道：“蕙儿觉得‘怀庆’这两个字如何？”
这问话似曾相识，当初皇帝陛下也是这样询问年号事宜的，不过，怀庆二字，更像封号，能让皇帝自己斟酌，不直接用礼部呈上的字眼的，那就只有……
“陛下在想大公主的封号？”姜蕙自灯下抬起头来，暖橘色的烛光为她清丽的面容更添一抹艳色，令对面人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萧晟“嗯”了一声，走到姜蕙旁边坐下来，捏着她的手把玩，低声道：“妧儿马上要搬到忘忧宫去，也该有个封号了。”
皇帝几乎不在姜蕙面前提起他同别的女人生的子女，更何况是在他令大公主搬离凤仪宫这个特殊时候，如今突然问起来……
“怀庆很好。”姜蕙望进皇帝的眼睛，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陛下何必这样问妾身。”
萧晟并不因姜蕙的举动而生气，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蕙儿，以你的聪慧，想必明白朕要做什么。”
他重新拉过姜蕙的手，捏着她的指尖道：“……朕想，你同妧儿，都不会愿意同住一宫的。”
姜蕙便转过身正对着萧晟，她蹙着眉头，直白道：“陛下何必如此？若您当真这样做了，前朝朝臣如何看待您，史书上又如何记载您？”
萧晟唇角露出笑意，摸了摸姜蕙的脸颊，平静道：“蕙儿不必担忧此事。”
夜色已深，绣着玉兰的床帐里面黑沉沉一片。
身边人似乎睡得熟了，一呼一吸甚是规律。
姜蕙将手臂轻轻从皇帝脖颈放下来，翻了一个身背对他，沉到自己的思绪里。
皇帝废后的因由，她不会觉得自己占了主因。萧晟再喜欢她，也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废后。
皇后出身颍川王氏，虽然在本朝衰落了，但她连同将将入宫的卢氏女一样，都是曾经高不可攀的世家女。
世家……
若说之前萧晟是在等待皇后彻底忍不住出手过后顺势废后，那现在就是不管皇后出不出手，他都要废后了。
如此转变，只能是因为他将太后之死归咎于皇后身上了。
五月的天，瑶华宫中的枕头都裹着打磨好的沁凉竹片，这会儿被体温捂得触手温热，姜蕙甚至能隐约闻到浅淡竹香。
皇后？
她无声呢喃一句，想起少时，元徽太子迎娶太子妃的时候。
太子妃是乾宁帝和懿慈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家闺秀，是姜蕙少时很喜欢的姐姐。他们成婚之前，姜蕙前去添妆，她拉着太子妃的手恭喜她，还悄悄对她说，往后太子妃做了皇后，一定记得把皇帝舅舅小气不肯赐给她的火铳给她玩一会儿。
记忆中死于难产的太子妃的脸已经模糊了，但姜蕙仍然记得当时她替自己整理好了因为跑得太快而有些凌乱的红裙裙摆，那双纤长细嫩却冰凉凉的手摸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没有待嫁娘子的欢欣，反而藏着些忧愁，慢慢呢喃出“皇后”两个字。
现在轮到姜蕙自己这样呢喃了。
但这些愁绪不过一瞬便被她抛到了脑后，谁坐在皇后的位子上，都不可能一直忍得下去圣宠不衰、有子有女、家世不俗的昭贵妃。
——除了她自己。
第二日，皇帝封大公主为怀庆公主的旨意就传遍了后宫，让许多人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知皇帝陛下到底是何态度。
凤仪宫，临华殿。
皇后坐在这座收拾得精巧奢华的殿中，看宫人们为怀庆公主整理私物。
刚过完七岁生辰不久的怀庆公主窝在皇后怀里，流着眼泪道：“阿娘，妧儿不想去忘忧宫。”
皇后拍了拍女儿的肩背，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座曾经费心布置的宫殿，笑着道：“你六岁时说不想同弟弟妹妹挤在鸣鸾殿东配殿，本宫便命人将临华殿收拾出来给你住，现在你父皇给你挑了更大的屋子，怎么还不喜欢了？”
怀庆公主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埋到皇后怀里，闷闷道：“忘忧宫离阿娘太远了。”
“阿娘就在凤仪宫，妧儿常常过来就是了。”皇后笑语依旧，抬手擦掉女儿脸颊上的泪珠，绣着朱雀的宽大袖摆自光滑的木制地砖上逶迤而过。
怀庆公主抬起头来，望着皇后道：“阿娘，父皇是不是不喜欢妧儿了，所以才要妧儿搬出去。”
“不是。”皇后语气轻松，“你父皇怎么会不喜欢妧儿，他最喜欢妧儿了，刚不是还封妧儿做怀庆公主吗？”
怀庆公主摇摇头，自己抹掉眼角的泪珠，小声道：“父皇最喜欢烺弟弟，然后喜欢三妹妹，然后才是妧儿。”
皇后为女儿拭泪的动作一顿，衣袖上用金线勾勒的朱雀灵眸落到阴影处，她若无其事道：“妧儿别哭啦，阿娘去同你父皇说，相信阿娘，再过不久，你就能搬回凤仪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