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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步外,蒲林亭院子里和道旁的竹林草丛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起来。

亭长看不清是些什么人,只能凭直觉看出这些人不是寻常的山贼和盗匪。

从模糊的跃起和前进的身形看,至少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和那些散乱的山贼是绝然不同的。

山贼只会大呼小叫的虚张声势的鼓噪。

而这些人,每一次跃起落下整齐划一。

分三面追击而来,十数人作一排。

每次都是前一排的箭弩射出,后一排超越前排马上射出第二波箭弩,这种交替射击的方式只有军队才会使用。

亭长当年在健伍营,每当号角吹响时,他们这些披着重甲手持长槊的步兵,在没看到敌人的面目前,要承受的就是这些遮天蔽日落下的箭矢。

那一支支疾如流星仿佛是死神之吻的箭头,别看都是寻常材料做成的,真要钉在身上一支。

即使没有穿透重甲和贴身的软甲,那股子力道也足以吓破人胆了。

十年来,亭长还很多次被同一种恶梦惊醒。

梦境中他能看到飞行的箭矢上箭杆漆红,箭尾翎羽飞扬,箭头寒光如炬。

箭矢总是追逐着他,怎么躲都躲不开这看得清清楚楚的飞箭。

还有那粗如儿臂长有丈余的重矛,短若筷子的手弩箭,总是在睁大的瞳孔里愈来愈大愈来愈多,最后吓醒一身大汗。

要么就是梦里漆黑一片,压根看不见一支支的箭弩,却在耳旁骤起它们穿空排云袭来时特有的声音。

密如雨点般嘈杂如蜂群的是锥形箭。

带着沉闷的呜呜声好似是拉动风箱般的是破甲箭。

重箭总是从高空落下,压榨空气时引起的噗噗声,会震得耳膜生疼。

而不管是重甲步兵还是执锐骑士,最惧怕的还是三棱箭的嘶嘶声。

颤动的空气被压缩成一根根绷紧的线,发出刺耳的嘶鸣。

一旦这根线绷断了,那嘶鸣着的三棱箭也就到了身前!

出这趟差事,亭长身上只穿着寻常的官服,里面套了件简单的亚麻甲。

他凭经验听出来这些来袭的箭矢基本都是锥形箭,并没有令人恐惧的破甲箭和三棱箭。

所以心里多少坦然些,想退到路旁的沟壑处,寻机逃脱。

十年后真的再遇见这阵仗,亭长还算没忘记自己在战场上学来的那些保命的本事。

转身逃?那等于把自己的整个后背都给了弓弩手,不把你射成刺猬才怪呢!

只有一边挥舞环首刀护住身前,一边倒着走后退,这样抽个冷子闪到林子或是草丛里,才可脱身。

象求盗那小子不管不顾的逃,还能跑出弩箭的射程吗?

果不其然,没跑几步呢,一支白羽红杆的飞箭就准准地追上了求盗,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脊背上。

小伙子只穿着皂隶的杂服,里面就是个汗搭子,没穿软甲。

这一箭力道很大,箭头全没进了他的肩胛骨。

求盗被飞箭的惯性带的趴到了地上,哎呦哎呦的嘶嚎着。

本来已经退到一片竹林边的亭长,只要纵身一跃进了竹林,就不怕那些箭弩了,大可安然脱身而去。

可是他闻听哀嚎瞅见被飞箭射翻在地的求盗,脑海中一下子出现了一张沾满血污苍白的脸。

是求盗的父亲!

十年前京口城下,身中十余箭的兄弟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抓着亭长残缺不全的手掌。

托付他照看家室的,亭长点头答应,这十年来他兑现了承诺。

逃命容易,再跨一步,纵身跃入竹林就安全了。

可那在大路上翻滚哀嚎的求盗转眼就会被射成刺猬的,怎么办?

亭长脸上的汗刷的一下就涌了出来,承诺?

对活着的人的承诺,对死人的承诺?

我的小儿子已经能拉动小弓了,求盗的儿子出生才三个月。

承诺?承诺!罢了,罢了!

亭长咬着牙转回身,手中的环首刀当当又磕开了两支飞箭,奋力向求盗那边跃过去。

几下兔起鹘落,一把按住求盗的肩头,匆忙看了眼肩胛骨上的伤。

伤到骨头了,但好在不是致命伤。

亭长右手还在挥舞环首刀,残缺的左手勾住这小子的衣领,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求盗甩到了路边。

“别嚎了,你死不了!听着,速回粮队通报,照顾好我的家人!”

亭长吼完,折断了求盗肩上的箭杆,用力一推,把求盗推下路肩。

眼见得小伙子没入草丛里,这才起身,双手持刀,侧身站立,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晃动着愈来愈近的敌人。

求生是种本能,做的再伟大再艰巨那不过是一种欲望的集聚,而求死是违背生理本能的。

活着多好,为嘛非要求死?

如果这种求死是为了求生,那就超出了本能的狭隘,升华为了“义”。

这个义太难诠释了!

草民有草民的义。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义。

帝王有帝王的义。

亭长把活的机会留给了求盗,独自求死战。

这个义往大了说是为了尽忠,往小了说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

一人一刀,黑云压顶的官道上,草木肃瑟。

黑压压的一群追兵近了,弩箭不再袭来,刀锋的寒光点点乍现。

矛槊的缨络微微飘散着,喘息声此起彼伏着。

亭长绷紧的左腿有些疲劳,身上每一处旧伤都在发热发烫。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却听到了几步外那些透过铠甲砰砰跳动的心脏发出的血液奔流的咕咕声。

冲锋!最后一次的冲锋!

脱下征衣十年,但却无法抹去一个战士的烙印!

这把环首刀从十六岁从军就跟随着他,斩将夺旗,破关戮首!

斑驳的刀身上,浸染的血太多,已经凸凹不平。

此刻,三尺长的刀似乎在微微的铮鸣着,似乎在对亭长说:“杀!”

亭长额头上的汗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渗入嘴唇里,微微有些咸苦。

做小官吏悠闲安稳,可惜迎来送往卑躬屈膝的让人活的憋屈。

哪有这血性勃发的时候痛快!

“虎!”

夜空中骤然而起的长啸!是亭长猛然间发出一声大呼。

呼声未落,平地里纵起,仿佛是一只下山的猛虎,一人一刀直冲入半月形包围着他的敌人中。

“虎!”

前方鸣镝升空后不久迸发出的这声长啸,李德缘听的清清楚楚。

这阵前特有的呼喝,在储存记忆里小时候曾经无数次的听到过。

是父皇领兵征战时,每逢接敌时将士们必呼喝振奋军威的。

此时听来,虽然是一个人发出的,透着决死的凄凉,但却令人心中不禁沸腾。

他忽地立起身来,振臂高呼:“虎!”

十九郎也忽地跳起来,和着李德缘的呼喝,也长啸着。

押送粮草的军士中,不少都曾经在衍武帝麾下北征西战过,这军中的呼喝那是多么的熟悉。

就连那些民夫也都被感染了,一时间,“虎!”声高亢交错,怒号震天。

从远处听来,俨然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即将发起最勇猛的冲锋。

围攻亭长的士兵们本来以为这穿着卑贱不入流官服的中年人,不过是他们戏耍落入罗网的猎物罢了。

却没想到陷入重围的小官吏竟然还咆哮着发出虞国军队特有的呼喝,单刀冲了过来。

那双目中迸发出的烈焰一般的求死意念,让他们不寒而栗。

困兽犹斗的求死打法,这几十人竟然被亭长逼的连连后退。

一路大砍大杀,环首刀的威力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左劈右剁,上挡下削,横推竖刺,长戟来推刀滚磕,矛槊刺矮身旋刀!

刀头磔在矛头或是甲胄上带起串串火星,宛若夜空中盘旋的萤火虫。

微许的亮光下,亭长脸上的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落入尘土中,激荡起一团团的尘雾。

片刻的混乱后,这些彪悍的士兵们镇定了下来。

毕竟亭长再勇猛也只有一人一刀,他们很快用长戟和槊矛结成环阵,准备给这个不要命的近乎疯狂的虞国小官吏最后致命一击。

然而远处仿佛惊雷般乍起的那一声声“虎”又一次的震慑了这些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的兵士们。

他不是一个人!

不是被箭矢钉在地上的蠢夫!

不是转身就逃中了箭哀号翻滚的懦夫!

这是后面站着一整支虞国精锐军队的小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