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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很少过节。或者说,相较于道盟所管辖的人族境内,涂山所拥有的节日是少的。

在过去,一年到头,涂山为数不多的节日,就只是涂山三位姐妹的诞辰而已。在那一天,涂山的狐妖们会在苦情树下举办一场庆典来为涂山之主庆贺。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没有太多节日的涂山,狐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早已足够,故而便也不需要有节日再加以点缀。狐妖们在从前一直认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一个人的出现,为涂山带来了新的节日。

这个节日叫做庆春,而这个人,叫做轩辕帝丘。

………………………………………

“………庆春咯———”“…………庆春咯—————”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时,躺在床上的老年男子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扶着床坐起来,停了片刻后,才一边伸手去拿床边的衣服,一边穿鞋下床。

下了床,耳旁仍然响着不断的啪啦声。老人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正了正后,才转身推门离开房间。

“爸,起来了?”

老人走过回廊来到正厅。红木的圆桌上正摆着数样还冒着热气的餐食。桌旁年纪约莫只有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边布着碗筷,一边就笑意盈盈的看向老人。

“我刚准备去叫您呢。今个儿庆春,灵隐叔和侦缉司的笛叔昨天就递了消息,说是今天要来寻您喝茶呢。”

“嗯,我知道。”老人微微地点一点头,“岫燕呢?”

“梳妆打扮呢。”

“嗯,那就等岫燕来了,一家人一块吃吧。”

“哎,您说的是。”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便为老人拉开座位。

他坐下,“今天早起听见屋外有孩子在放炮,听着声音像是问天香的。昨天你去宗门上给岫燕肚里孩子祈福时,有没有带些回来。庆春没炮,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自然是带了的,”男人点点头,“这事儿儿子怎么会忘记?昨天祈福后,儿子可是特意去找八重司官那儿求的。您不知道,那场面…………啧啧,儿子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定宗的日头里取得这“问天香”的。”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得意的摇了摇脑袋。显然,他对于自己求取来所谓“问天香”的事儿很是高兴。

“取来了就好。那么,晚些时候就拿去屋外头放了吧,迎个喜气儿。”

老人缓缓说着,就看见一个大着肚子的清秀女子在身旁侍女的扶持下慢悠悠的走来。

“好了,岫燕也来了,都坐下吃吧。”

他说着,便招呼那女子坐下。一家三人便如常的用了一顿早餐。

吃完饭,老人走出正厅来到院子里,仰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便回头嘱咐自己那正围着媳妇的儿子说道:

“我出去走走,看好家啊。如果你两个叔叔来了,就让他们先等我一会。”

说完,老人便向外走去。今日的阳光很好,他出门后第一个感觉便是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一转眼,便将自己的家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而在他的背后,阳光缓缓移动。慢慢的照上了那扇明显有了几分岁月旧色的木制大门,也照上了那用苍劲字体在香木上写就,并挂在正中央的“律府”二字。

老人名叫律羁时,六十多年前,他曾和轩辕天师有过一段同行的旅途。

…………………………

律羁时走在大街上,迎面而来的妖族和人类无一不是喜气洋洋,面带红光。他们的脸上充斥着过节的喜悦,口中讨论的也多是过年的计划。律羁时行走在这样热闹的环境之中,左右看着街旁店铺纷纷挂上的庆春联和庆春灯笼,一时间心绪也难免高昂。他的脚步逐渐变快,伴着的则是逐渐传入耳中的鞭炮声。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年味吧。”

穿过一条街后,律羁时的面上拂过一阵清冷的风,安抚下了心中激昂的情绪。他回头望向自己刚刚穿过的街道,心里暗暗的想着。

“这么看来,倒是比起第一年的时候,有年味多了。”

他在脑海里回忆着自己第一年搬到涂山来过庆春时的情景,八十多岁的老人不由得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

“不过,这才是他曾经想要的情景吧。”

然而这笑容并没有持续的太久,随着律羁时心中的思绪散发。他看着街道里往来的妖族和人类,刚刚勾起的嘴角被慢慢抚平,最终转成了一句叹息。

六十年前,山陵崩。涂山曾经的公子险些亡身圈外的消息,并没有在这天下被瞒的太久。那一日,涂山万千花落,苦情树一夜如霜打,一柄飞剑横跨三域百城来到涂山主城等诸多情景,天下有目共睹。

他们知道,这是涂山出事了。只是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随后,伴随着涂山天地之力的散而不凝,涂山之主的避而不出和问天宗的沉默不语,世人最终得以剥开迷雾探查真相:他们知道,那一日,涂山曾经的公子与黑狐之主大战圈外,夺回了曾经道盟之主的虚空之泪,更是收敛了面具一行人的遗体,但……却是以黑狐之主险些打的魂飞魄散,记忆尽数失碎为代价。

世人为此震惊。他们固然惊讶于千年世家,轩辕一族的骤然落幕,但是更让他们惊惧和恐怖的,则是黑狐以及黑狐之主的强大。

轩辕天师的强大,世人是有目共睹的。在他曾经还作为红线仙游走天下的时候,曾有这样一句话在世间流行:

南皇北帝,东西二狐,傲来居海,轩辕其央。

在这一句话中,轩辕帝丘的实力在人们的眼中达到了四大妖皇的同等境界,而他身份和经历,则被认同能够居于海外神秘的傲来国之后。

因此可以说,轩辕帝丘在那时候风头无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都会栽在黑狐一族的手里。这其中固然有着轩辕帝丘在圈外作战的因素影响不错,但………难道这样就足以否定黑狐一族的强大,继续高枕无忧了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的。无论妖还是人,对陌生而强大的事物都会感到无比的恐惧。这种情绪特别是在轩辕帝丘——这一他们眼中的丰碑倒下后更为明显。

因此,山陵崩后。人类和妖族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

在妖族,伴随着涂山之主涂山雅雅的避而不出和其妖力疑似散尽的谣言一同发生的,是涂山容容继任轩辕帝丘妖盟副盟主的消息以及涂山主导,并联合和另外三域共同发起的,号称“甲子涤荡”的对黑狐计划。

其中,涂山的三当家涂山容容,彻底的摆脱了过去羸弱的印象。她携带着轩辕天师与白家老祖共同的遗物,冲灵剑,并凭借着涂山当家以及问天宗客卿长老的身份来到了台前。用铁腕的手段对整个妖族进行了一边清扫。

一时间,妖族风气全然一改。

而在另一边,人族。当年被轩辕天师救走、如今在问天宗代宗主玄灵蓦白膝下扶养的肖家遗女肖瀛寒的长大,为肖家的故事划上了最后的句号。其在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向整个天下公布了生族曾经犯下的罪孽。这一行为彻底摧毁了道盟内过去的势力均衡,王家和权家随即对道盟进行整改。

而也就是在这之后,曾经王权霸业那一代人乌烟瘴气的道盟,终于在百年后得到改变。而他们的愿望,也在这之后,得到了实现。

山陵崩后十年,月红之变后三十年。人类和妖族的和平,终于在道盟和妖盟各一任盟主,以及妖盟一位副盟主的死亡和鲜血下诞生。———道盟新任盟主,和继任理事的妖盟副盟主,涂山容容,在天青城签下契约。

契约上说,人妖两族,永结同好。

这短短的八个字,经历了三十年,才终于来到这世间。

人与妖的和平,从此开始。并且至今,已经过去两代人了。

律羁时没有停留,他一步步的继续向前走去。亦如时间的流动,一如岁月的变迁。

律羁时见证了六十年以来的所有事情。如今八十余岁的他是这段历史的亲身经历者,甚至一度见过这段历史的主角轩辕帝丘。

他出生时是妖盟和道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盟主之战,是月红之变;二十岁青年时,是肖家之灭和圈外之战;因为向往轩辕帝丘的所作所为搬到涂山后,便是天青城的第二次会议,是甲子涤荡,是人族和妖族和平的开始。他见证着那一些人的理想从破碎到逐渐拼起,再到最后的成功。

律羁时沉默的走着,只知道回忆一旦蔓延便再难停止。

还记得当年刚刚搬到涂山的时候,正巧是第一个迎春之前。在那之前收到轩辕帝丘关于身份解释的他,对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于是辞了没有什么前景的工作,动身前往涂山。灵隐和笛林后来在门口拦住他,灵隐出于无聊,笛林出于报恩,于是一人行就变成了三人行。

他们三人来到涂山,本想等到轩辕帝丘返回,但是最后迎来的却是轩辕帝丘险些亡身圈外的消息。律羁时记得笛林一听见这消息就完全失去了情绪控制,而他和灵隐则是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有着同样的疑惑。而这些疑惑,也一直等到很久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才被缓缓解开。

律羁时记得,在第一个庆春之前,事件的真相就展现在了世人面前。那时候整个涂山都覆盖着低气压,沉浸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直到山陵崩后第一个庆春的到来,直到不知道多久没有响起的问天香再现世间。涂山的狐妖们才恍然想起,在数十年前,他们的公子曾在涂山留下过一个节日,而这个节日,就是公子他向天下宣言问天宗复兴时的庆春,就是公子他认定为万物复苏之前的庆春。

而伴随着庆春被一同想起的,还有人们早已遗忘在脑海里的鞭炮“问天香”,庆春灯笼,庆春联………以及那个曾经在涂山每一处留下身影的,却被他们误会了二十余年的公子。

于是自此以后,庆春成为了涂山的节日,至今也已六十年。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耳旁骤然响起的鞭炮声将律羁时从回忆中唤醒过来,他恍然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却只见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居然走回了家的附近。他在心里感慨,果然光阴如骏马加鞭,他终究是老了,就连回忆,都也这么长了,

律羁时站在阳光里,眯着眼远眺远方依稀可见的问天宗。一时间居然有些不明的味道升上心头。

“真是后悔此生再没有机会和天师交流了。”

他摇了摇头,迈步就想要向家里走。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就有一个声音急匆匆的在他背后叫着“太老爷”,律羁时回头一看,居然是家中的一个仆人。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来到了律羁时的面前。

“怎么了?何事如此焦急?”他皱着眉问。

“太老爷!………夫人……夫人生了!”

“生了?居然恰好是这时候!”

律羁时一听便也不再迟疑,雷厉风行的就向着律府里走。不一会就找到了自己笑的嘴都合不上的儿子律千机。

“爸!”

律千机看见自己老爸来了,三十多的人咧嘴就笑。

“岫燕生了,母女平安!”

“是个姑娘?姑娘好啊。姑娘会疼人。”

律羁时一听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一父一子在此时便也就乐呵呵的站着讨论起了孩子的名字。两人讨论了许久没有个定论,最后还是律羁时拍了板:

“就叫笺文吧,好听。”

律羁时一听,也是一拍大腿,“行啊,爸。律……律笺文,确实好!”

“嗯。”

律羁时也是很自豪的点了点头。他笑了一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就对儿子说:

“等过几天笺文能见人了,就带到宗门上去,让代宗主看看,如若天资不错,便就求拜问天宗吧。”

律千机愣了一下,随即便点了点头,

“好!”

于是数天之后的一日,律千机抱着自己的长女笺文上了问天宗,回来之后在顾着高兴笺文被收徒的事儿的同时,还好奇着自己那日上山时遇见的英俊少年的身份。

据他所说,那少年面容英俊,有着一头耀眼的金色短发,言行举止之间似与问天宗的八重司官同辈,谈起发动甲子涤荡的三当家时也是神态自若,并略有亲密之意。只是却不曾听说涂山里有这么一位人物。

而正在律千机兴致颇浓的猜测着这人的身份时,在另一边,他正好奇的这人,则正端着一盘子丰富的餐食,用膝盖顶了顶眼前的木门充作敲门。

“师傅,我进来了。”

英俊的少年高呼一声,然后便用屁股推开了门,端着餐点小心翼翼的进了房来。

“今天这么早?不在外面鬼混了?”

回应少年的是一个温和的女声。

“嘿嘿嘿,这不是孝敬师傅重要么?来,师傅,中午饭!”

少年笑眯眯的说着,就将手中的餐盘放在了餐桌上。

“嗯~我看看,啧啧,轩辕帝丘的一条街怕是被你逛了个遍吧?买了这么多?”

桌旁,穿着一身碧绿长裙的容容一边轻轻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一边笑眯眯的看向眼前自己的徒弟,颜如玉。

“嘿嘿,这不是因为师傅太瘦嘛,多吃点。嗯,补充营养!”

颜如玉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目光便瞄向容容靠在腿边的冲灵剑。

容容听了微微一笑,“你倒是有心,不过我的身体不是吃些东西就补的回来的。好了,听说你今天去了问天宗那儿,怎么样?”

“那儿啊,那儿师傅你听我慢慢说…………”

容容微微颔首,一只手便端起了茶碗。她一边听着颜如玉说话,一边饮着杯中温热的茶,时不时还回应几句。她似乎是专心的在听着,但是正对着容容讲的起劲的颜如玉却没有注意容容的视线正放的越来越长。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房间里梳妆台上的一个破碎的金冠上,而那金冠周遭还放着诸多修补的工具。原本一个好好的梳妆台,此时倒是搞得像是金匠的工作台。

颜如玉曾经问过容容拿着那个金冠要做什么,有什么来历,但是他每次问起,容容总是一笑置之,从来不予回答。

容容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放下杯时,颜如玉很有眼力劲的便为师傅添一杯新的。

在颜如玉倒茶之时,容容眯着眼睛听着屋外的问天香声。

这是轩辕帝丘不在的第六十年,而第六十一年,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