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1353年九月二十七日，无事，会长所记挂、被喻为人类希望的R依然杳无音信。
我不禁疑惑，希望是否真的存在？〕
年迈的学者推了推眼镜，合上书本便目光深沉地凝视快要燃烧殆尽的蜡烛，暗黄的光芒通过玻璃罩投在桌前二人平静的面容上。
“老师，您也感到迷茫么？”年轻人望向手中古书的封面，烫金花体字在烛光中反射流畅的光泽，透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唉，”老者叹息，沉默许久才说，“我不曾亲眼见到，一切听会长大人，他既说R可能进化成人类，那便非虚言。”
顿了顿，她复言：“希望是会消失的，祂大抵已经没了锋芒。”
“也许吧，”年轻人自语，“人类、世界，多么宏伟的主题，怎会因一人而生波澜？自那些失败的实验品我们就该得知，会长太过心急，千年来演化的秩序早已成定局，没有人能够撼动。”
*
“那所谓秩序锁链都是由活生生的人，他们是蝼蚁，也是决定者。”
怀幸盯着生锈的铁皮门，不知怎的想起这句话，忘记是什么人说的，好像也不是对自己讲。她收回视线手臂向下挪，露出怀中男孩酣睡的面容，他压着自己的胳膊、抓着自己的手，没办法动弹。
又受伤了吗？是鬼干的？那样不是显得自己很弱？估计是自己造成的吧。
她想到重建世界的计划，未来的世界要成什么样子？
首先尊重神是必须的。
之后歌颂她的伟大，就像南境对希达女神，北域对殊玛，不过这种傀儡神不能和她比较，真是给祂们增光了。
再然后呢？该安排信徒了，他们的生活得是什么样子？
反正和现在不一样。
现在的一切她都不喜欢。
“唔……”小稚果耳朵耸动，悠悠睁眼，静了三秒忽地兴奋起来，“姐姐你醒啦，有没有不舒服？”
他说着忽地噤声，小脸涨得通红，推开她坐到一边：“离我那么近干嘛？不要指望大英雄会多看你一眼，想都别想！”
“你看你，把大楼都给弄塌了，还差点砸到人，太过份了，不过这是变种人地特色，就不跟你计较了。那个楼倒塌了，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也没法研究。”他瘪瘪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怀幸随他坐起，听人说完才愤愤道：“就是我弄塌的，可惜没砸到人，你管我？管不着吧？再说再说，气死你。”
“你能研究什么？数都不会数的笨果子，神告诉你，画构成特殊能量场，会让人产生昏迷幻觉，我带你离开的，本来想去研究那些画，但后来嘛……就觉得这个弱小的笨蛋需要我，所以留下来喽。”她认真解释，心说决不能让人知道神莫名其妙晕倒这事。
小稚果眨眨眼：“小小果或许特别需要，我才不要，一点都不要！”说起能量，他也该修行了，不晓得能否进化成战士，但是就算不能也不可以松懈，这样对低等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怀幸玩着他的耳朵，忽言：“神给你一次献媚的机会。”
“不，姐姐好好待着吧，别指望我做奴隶。”他哼了声搬开铁皮去外面活动身体。
“别人想要这机会都没有。”
“别人是谁？”
“……”她思忖着说，“以前的笨果子。”
小稚果咂咂嘴，双手插腰问：“姐姐想请我帮什么忙？”
“是给你献媚的机会，我们去街上转转。”
“就转一转？”
怀幸摇头：“不单纯，我就看看蝼蚁的世界，但是出去的话因为需要我会说是‘同类的世界’以让蝼蚁稍微自豪一下。你多想想吧，升上云端再打入地下，这么残忍的事你不体验之下太遗憾了。”
“可惜了，我一直在天上，下不去。”
“你飘天上是死了吗？”她眨了眨眼睛，纯良无害，“死人不要和我说话，神的光辉让你魂飞魄散。”
“就你这么说，是神才有鬼。”小稚果扬起脸，“什么同类啊，高等人……战士吗？”
“当然不是，神就勉为其难给笨蛋解释一下吧，同类就是大家都是一样的意思，这里大家唯一一样的就是生命，所以有生命就是同类，是平等相同。”她说，“可好多人不理解，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不明白，诸如此类有好多事，才要去街上看看，为新世界的规矩理论加工。”
小稚果听得云里雾里，乍看之下姐姐的话没问题，可联系自身情况就很奇怪。
天色阴沉，冷风朔朔，街上不时有汽车从积水滩上驶过，溅起水帘，惹得行人幽怨。
怀幸又给小稚果拿了套衣服，后者趁机询问之前她哪里来的钱，得到一本正经的回答：“拿的，蝼蚁能够得到被神染指的钱币，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些讨厌的变种人要是知道自己的钱被偷肯定憋屈，我也开心啦！”
“是拿的，”她纠正道，“就像你穿的衣服被我碰过，在其他蝼蚁……同类看来就是金光闪闪的——你要态度端正，对神尊重一点。”
“姐姐？切，原来不是高等人。”男孩停步不屑地看着二人，趾高气昂，“你们还有闲心逛街？今天的工作量完成了吗？”
怀幸疑道：“什么工作量？而且我们虽然是同类，但我还是比所有人尊贵。”
小稚果见状忙道：“不做那个了，你要是忙就去吧，不打扰你。”
男孩却不理他，盯着怀幸说：“你是低兹人吗？因为长的和变种人很像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真不要脸。”
怀幸不悦地抿了抿嘴角，想起自己说过的同类的话，便只道：“外表不能决定任何事，我的尊贵和与众不同是由内而外的。”
“说什么屁话，滚开，我忙得很！”他说着欲推开她，但被后者直接握住手腕，随手一甩就坐倒在地，怒道，“你敢打人？低贱的殖工真把自己当回事，滚开！”
“我说了同类，就没有这种分别，最好听一下神的话。”怀幸挑眉，“现在我不想和你做同类了，你不够格，等你至少有笨果子的水平再说。”
男孩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要走，撞到一背生双翼的少女，骂道：“没长眼么丑八怪？”
少女低首默然，看着手中的木牌，待男孩走远对他们说：“你们完成工作了？有多余的客人吗？”
“什么工作？”怀幸执着地再问。
“自然是接客量，不然还有什么？”她说着，看见女孩忽朝自己伸手，从她的头发里取出一根烟蒂，复目光清明地盯着她。
少女撇了撇嘴角，转身要走，听女孩说：“它缠在你的头发里，我取走为什么不说谢谢？”
她便不耐烦地回身，打量着面前的人：“多管闲事，我没让你那么做。”
怀幸沉默了下，神色不满地说：“你要好好和我这个尊贵的同类说话，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我就能和你谈谈关于新世界的事。”
“有病！”她啐了口唾沫，视线换到街上来往行人身上。
“你别骂我，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为了新世界纡尊降贵，你不要不识抬举。”怀幸格外认真地解释自己身为神但得和蝼蚁同类很不容易，都听一下话。
然而少女却理都不理，小稚果挠挠头，他就说没人听这个，姐姐若再说下去定得遭骂，难保她不会情绪激动杀人，毕竟她生气连自己都打，比他都凶一点。
“姐姐我们走吧？”他劝道，垫脚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假如姐姐想要尊重，让所有人知道高等人身份就好了，他们也会好好说话的。”
“我本来是神不是高等人，现在和你们同类，不管曾经还是现在，除了你都没有人和我正常交流过。”她语带委屈。
小稚果啧了声，想尽快离开，于是说：“可你那不正常的身份就代表不会有正常交流啊。”
“但我们现在是同类，不骂人好好说话不可以吗？”她歪歪脑袋，“难道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尊贵的同类也不可以？他们无论清不清楚都没有变化呀。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做高等人，就我遇到的高等人来说我觉得他们配不上我加入，我不做委屈自己让他人长脸的事。”
“这……做低等人就不委屈吗？”
“这样的分类结果也是一样，都配不上，但是你在的话还好些，高等人里没有你。”
小稚果眨眨眼睛，是在夸自己吗？姐姐似乎对一切都有错误的认知，用那样的想法和人交谈肯定会碰壁。她所言纡尊降贵也好，新世界也罢，都不存在，包括这异想天开的同类说法。
也许正因如此，他跟她说话时才会觉得像正常人。不过姐姐也和他差不多岁，好像高等人这个年纪也正是读书的时候，大概再过几年就会恢复正常，同所有高等人一般。
那个时候再也说不出“同类”的话，换作他自己去想，明明高高在上，突然和垃圾一个位置，谁会愿意呢？
他这么一想，不禁伤感，深深呼吸让情绪稳定，有这样的姐姐已经很幸福了，在一起就算一分钟也要珍惜。
“好啦，”小稚果伸手拍拍她的脸颊，佯装发怒道，“别想那么多，我可提前说清楚了，有好多人比我还凶，你要遇到就倒大霉了！我们走吧，大英雄带你逛逛，‘不要不识抬举’。”
“就不识，你这个假英雄。”她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唔……那我自己走啦，你慢慢转圈子！”他威胁着皱皱鼻子，转而对那少女说，“姐姐要不去避难所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处。”
“可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因为容貌丑陋，客人见到就会退货，阿爸让我自己出来找。”她说着低下头，刘海遮住眼睛，让人难以看清其神情。
小稚果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这种事。
“零号避难所？”怀幸启口道，她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当时就想以后的世界不要这种地方存在。看人不理会，于是又说：“出来就别回去了。”
少女闻言如见鬼般盯着她：“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我倒是第一次见有人可以毫无责任感的说出这番话来！”
毫无责任感……小稚果不觉低下头，手指紧攥衣角。
“那你疼吗？”她却问起此事来。
少女一口气堵在胸口，撇头咕哝道：“怎么不疼？尤其是怀孕时，每次结束后都得打针，一次比一次痛。”
怀幸盯着她的眼睛：“如果疼的话就不要做啊。”
“因为疼就不做，这未免太自私自利了！你究竟在想什么？低等人不实现自身价值就如同垃圾，那还活着做什么，早早去死让大人眼前清净！”她怒不可遏，只觉面前这人是在侮辱自己的价值。
小稚果嘴唇动了动，转身忍不住哭起来，可是他受不了啊，他也知自己自私无用，但是他好想活着，不受疼也不是奴隶，就像走在街上那样正常的活着。
他努力调整呼吸，狠狠抹去眼泪，让自己恢复，大英雄不可以这样没出息。
怀幸抿了抿嘴角：“你不要吼我，我没有聋。”她看了眼男孩，继续说，“你说的价值是指付出自己的一切去服侍所谓高等人吗？然后就和世界扯上关系了？可是决定世界的伟大的神不需要这些，你服侍的蝼蚁没有什么用。活着就是活着，一定要需要实现什么价值？不能是别的价值吗？不会痛的没有吗？”
“你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什么别的价值？这就是我选择的！”
“你的选择是不是‘因为我是低等人，高等人的职业不能妄想，我是女孩可以怀孕生子，低等人的价值里只有殖工可以，所以我选择殖工’这样的？”
少女愣了半晌，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不对吗？”她眼珠转动，无意看到对面街走过的男人，当即定下心神离开。
怀幸欲言，被小稚果打断：“我们别打扰那位姐姐了，记得我们回家那天看到的吗？完不成工作规定量的下场特别惨，要被关进小黑屋，里面就和地狱一样。”
“你不懂不要乱说，干嘛总试图否定这些价值，不喜欢就算了，逼别人承认干嘛？低等人就是靠这个活着。”他时不时哽咽一下，绷着脸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没那种哭泣时的弱小。
怀幸沉思着，伸手抹掉他的泪珠：“你没有察觉到这些是错的吗？有一方人小时候无忧无虑，但另一方却要受苦受难并有对方没有的价值，差别这么大，怎么会对呢？神高高在上，你们应该都一样才对。”
“可就是这样啊，道理就是鼠人教导的，低等人没有用，只能伺候好对世界和人类有用的高等人。”他自嘲道，“不然就是白活，浪费空气。”
“空气不会被浪费，通过能量转换，它的体积没有上限。”她看向那名少女，“会很疼，为什么会心甘情愿？”
仅仅因为所谓价值？
小稚果眸光闪烁，又有泪滑落下，连忙背过身去：“我其实能理解一点点，小小果跟我讲过怎么有人心甘情愿受痛。小小果有个好朋友，她也是高等人，不过是很奇怪的人，收了低等人后也没要求做什么。
“小小果以前和我说过，他那个姐姐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人，姐姐生病他却没钱买药，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靠身份与身体挣钱。
“别的人挣钱靠劳动，低等人可以靠身体，因为身体等同于生命，挣来的钱这就和别人不一样。这件事只有低等人可以做。那一瞬间他说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呼吸不是白的，痛苦不是白受，想到姐姐他就觉得幸福。
“就像以前厂房里的人说起哪个客人夸奖总一脸幸福，那种明明身为垃圾但被高贵的人肯定的感觉真的很奇妙，他就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他跟我说，假如他的价值是因为那位姐姐，那么就算一辈子待在零号避难所，虽然会因为疼而哭泣，但……心底是愿意的。”
怀幸长久的沉默着，目光深沉。
小稚果情绪恢复些，见其人神色，眼珠转了转，一拍手哼哼唧唧地说：“我说的可是小小果，跟我没啥关系，你可不要想着我会去避难所为你证明那种价值吧？我才不信那东西，更不会为变种人这么做，那地方怎么我都不会去。
“不会想送我进去吧？欸不过姐姐这样的坏人做出来不奇怪，但我也不会受什么伤的，我说别看我年龄小，但我特别厉害，讨好客人轻而易举，哎呀我这叫天赋异禀，我实在是太厉害了。
“要不是每次受痛就乱说话，肯定得好多小费。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特别无耻，第一次从避难所逃出来时全身一件衣服都没有，然后找了个简陋的零号，赚了钱就又跑了，阿爸估计那时天天骂我，但我不知道，才不管他。我要是知道变种人吃瘪就控制不住的高兴，所以R简直是我心里的神，我真是太坏了，嘿嘿。”
说些话姐姐有没有心情好点？他抬眼去看，正与怀幸对视，明亮澄澈的眸子映着他的模样。她看自己多久了？
怀幸微微俯身，鼻尖都快碰到他的鼻尖上，她一字一顿说：“即使是以神的身份，我也不需要伤害自己来证明忠心的信徒。如果是神的奴隶，你就最好别去。”
她手指敲着他的眉心，继而道：“我明白了，但这一切我还是不喜欢，神不喜欢的就要毁灭。在我的世界我的认知才是秩序，这人类还是现今世界是因我而存在，不是我为它们活着，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凌驾于我之上。”
小稚果怔然，忆起她所说的重建世界的话，加之这一系列行为，姐姐好像是认真的……
“笨果子，是不是违反世界规矩的都是坏人？”
“我觉得是，我就是个坏人。”
她颔首：“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恶神，无恶不作，我不喜欢这些，我要毁了它。你要反对吗？反对无效。”
“做高等人的叛徒？那你尽管做喽，气死他们，我这个坏人可巴不得你们打起来。”他避开她的眼神，“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嗯——必须、无条件的尊重本神，甘愿臣服于我。还有……我不要零号避难所，我不喜欢，不要人做童器和殖工，奴隶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世界唯我独尊，不可以有第二个人凌驾蝼蚁之上。那就……有真正的选择吧。”
小稚果望着怀幸的眼睛，心驰神往，那样的世界听起来真是惊世骇俗，但一定很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