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苏身材瘦弱，穿着成年人的宽大浴袍时多半布料被拖在地上，他拉着怀幸上床，浴袍滑掉大半，露出带有伤痕的半边肩膀；他往上拉了拉，没几秒袍子就又滑落，干脆不睬了。
他的皮肤呈白色，与星缺那类天生的白皮肤不同，像医院里的病人，总有股大病未愈的感觉。但他的精神气可一点也不像病人，拉着怀幸坐床边，自己则钻进被子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叮嘱道：“姐姐不要走。”
怀幸应了句知道就将注意力放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说了句像鸟窝。
停苏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指闭上眼睛，咕哝着：“姐姐真好。”
她回过神来凝视着男孩的面容，过了会儿，伸手戳戳他圆圆的脸蛋，后者就睁开眼睛看，她说：“就那一场演讲，你对‘神很好’深信不疑？”
“嗯，”停苏笑笑，“不知道高等人怎么样，但上命对低等人来说就是福地。跟现在一样，姐姐不也是陪着我吗？”
怀幸想说你别撒娇我会在这儿？转念又没开口，脱了鞋子躺在他旁边，望着发霉的天花板说：“别那么大指望了。”
他往她怀里挪了挪，手臂搭在其腰上，认真道：“我就是实事求是在说。”
沉默良久。
“你害怕死亡吗？”
怀幸忽而言道。
停苏身子抖了一下，瑟瑟地点头：“怎么可能不怕？”
“所以不需要离我这么近，你去学校，交和你差不多心智的朋友，”她的表情波澜不惊，眼神更是放空，“我可不想在杀人后宽慰你，讲堆没用的废话。”
“姐姐为什么要杀人。”
“有些人该死，有些人不长眼，还有——我心情不好，”她将手枕在脑袋下，好整以暇，“我与你说的那些人一样。”
停苏吞声口水，手肘撑起半边身子，浴袍彻底滑落，露出纤细的肩膀与锁骨。他看了又看她，语气坚定：“就是不一样，姐姐别再说这些了，我不会改变让我在困境里努力活下来的信念，我就是那样认为！”
说着，他倾身抱紧她，脑袋埋在脖颈间，瓮声瓮气：“姐姐这些厉害的人怎么想我搞不懂，死亡明明是件很恐怖的事，最起码也要心怀敬畏，随意决定别人生死的人更可怕。对于我来说，救人的人要比杀人的人伟大一千倍一万倍！”
怀幸垂下眼睑，随手灭了灯：“你睡觉，不说话了。”
她感受到男孩在轻轻地抽泣，泪珠淌在肩上，凉凉的，很快变热。她耐心等待，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他方才睡着，在梦里也不安生，时而战战兢兢抖个不停，时而乱说胡话。
她拉起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抓起停苏小小的手掌观察，掌心的纹路都被摩擦得看不见，指根下还有结的茧，即便比普通人厉害，但若穿越庆加山脉定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现在想来，这家伙得知自己被怀疑该多伤心，兴许是职业使然，无论情绪如何在面对客人时都能很好的控制，内心却如现在一般仓惶。
可轻易相信，最后吃亏的就是她自己呀，万一又是背叛呢？
怀幸侧过脸瞧着男孩，若她不信他，旁人也不会信他，麻烦会很多。
真是个头疼的问题……
不过尚有解决办法——她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拍了张照片，心满意足地发过去——逗逗她的笨果子，开心开心再说。
*
停苏很早就苏醒，维持着原状不敢动弹，最后下定决心般紧张地睁眼，入目是熟悉的容颜，他欢呼雀跃起来：“姐姐，你真的还在？太好了！”
怀幸蹙额掏了掏耳朵，欲言又止，撇过头继续看书。
“我还以为姐姐会走。”他笑了笑，枕在她的肩头，眨眨眼睛认真注视女孩的脸，眼珠转了转，忽地亲了下她的耳垂，又快速离开，将整张脸埋在她的臂弯里，状若无事。
那触感柔柔的、痒痒的，怀幸干脆起身，注视抱头埋脸的男孩，皱了皱鼻子：“我叫人送来衣服，待会儿去办手续，你就说自己是变种人。”
停苏怯生生地抬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刚来就说身份不太好吧？他们应该不喜欢变种人，要不然等待的时间长些再说。”
“不，你就直说，在上命都是主神的子民，没这些。”
他迟疑着坐起来，端详着怀幸，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白皙小巧的手有些抖缩，停顿了下，脑袋凑近她，细声细气试探着问：“我这样姐姐会生气吗？”
怀幸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摇摇头：“没什么值得生气。”言讫，她起身整理衣服，“办完手续后去领件合身的睡衣或者浴袍，”转身走向门口，“已经全掉了。”
停苏慢悠悠地检视自身，露出惬意的笑容，听见敲门声传出，立马警惕起来，过会儿，怀幸拿着衣服给他，思忖着说：“我在一楼等你。”
“嗯，我马上就穿好！”
这栋出租楼年代已久，又因位置偏僻而鲜少有人来，楼道里空落落的，傍晚的太阳收起最后一缕余晖沉下，自墙壁缝隙射进来的光悄然消散。
怀幸双手插兜慢腾腾地下楼，在一楼门口靠墙等待。房东婆婆提着垃圾桶从外边进来，见到她便满是歉意地说：“昨晚对主神不敬，还请主神谅解。”
她慢慢摇头，若有所思道：“没事，”停了停，温声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房东婆婆佝偻着身子，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清澈透亮：“是主神说哪些事情不能出现，是殊玛告诉我应当竭尽所能帮助他人。”她神态慈祥，带着令人信服的温和。
怀幸眸色微亮，一位上了年纪、有自我认知的老婆婆，也会听进去这番话？
“你觉得推翻十地原有秩序这件事是正确的？”她好奇相问，在原有构想里，老人与有权有势的人该最反感上命。
夕阳已经落了，天穹还存万道云彩，状有千百，气势磅礴。房东婆婆与之对视，明亮的眼睛里有她，也有彩云天，她的声音浸着岁月穿过的苍老，却字字真切：“我不清楚对或者错，我要做的是所能感受到爱的事。”
“爱？”
“是的，我感受到了爱，在主神的身上。”
怀幸盯着她的眼睛，心中涌出某种细微的情愫，询问道：“仅仅因为这个，你就不再支持信奉一辈子的北域秩序。”
房东婆婆说：“我信奉的只有爱。”
“爱就是喜欢？不可能随随便便喜欢陌生人吧？”
“忠诚与伟大，爱更能诠释它们；我在主神身上得到的爱与曾向殊玛所学的勇敢，都将毫无保留地赠予他人。”
怀幸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如果爱错了呢？”
“怎么会错？”
“你把爱给了别人，那个人却不在乎，甚至弃如敝履，你要怎么做？”
房东婆婆笑呵呵地抓住她的手：“主神会怎么做呢？假如能够重来，主神要选择收回这份爱吗？”
为什么反问自己？怀幸思虑着，认为这不是一个好问题，若以现在的状态回到过去，她既不讨厌也没有不爱那个家伙，结果与已经发生的八九不离十。
喜欢也好爱也罢，既然有那份心思，又怎么收回去？它不是一件东西呀？真搞不懂，除非转变为恨或慢慢遗忘，否则不可能消失吧？
她不恨、也没有遗忘臭脾气坏蛋。
怀幸摇摇头，却不说话。
房东婆婆又问：“那么主神后悔吗？”
“不，”这一次，她回答得很果断，“目前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想了想，“以后也不会。”
房东婆婆了然一笑：“这便是了。”
“怎么是了？你没有说呀，把爱给了别人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让自己伤心得怎么办？”
“主神所爱的人，定深爱着主神。”
房东婆婆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留下蹒跚的背影。
怀幸愣了愣，哼了声：“才不是呢！”她撇撇嘴，“话都不给说清楚，少信点殊玛。”
她扭头望向青灰的天空，脑中冒出房东婆婆的话，懵懵懂懂的。
听见停苏欢快的呼唤声，她刚转身怀中就扑来一物，让她不禁往后趔趄数步，定睛一看，男孩仰起脸眉飞色舞：“姐姐真的不走，我好高兴！”
怀幸双手捧着他的脸，端详良久，忽然推开他转身离去：“你个磨蹭虫，我早就不想等，走了！”
“可姐姐还是等了嘛，”停苏上前抓住她的手，蹦蹦跳跳，“哼哼，姐姐就是对我好。”
“我打死你的时候也要抱着这种想法。”
“……姐姐可不会，姐姐喜欢我，是不是？”
怀幸扬起小脸：“你努力几天再说，这会儿啊，我对我的衣服感情都比你深。”
停苏越发抱紧她的胳膊：“不是，姐姐就是喜欢我，不准再反驳了，我不听我不听！”
他爱闹腾，一听要去学校读书，当即泪眼婆娑地表示不愿意，抱着她的胳膊直擦眼泪。
“你不是说要做个正常人吗？这么拒绝干嘛？”怀幸分外无语。
“那是做姐姐身边的正常人，得先在姐姐身边。”他止住哭声煞有介事地解释，言罢便继续哭。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待在我身边。”
“啊！姐姐知道的话实在太好了！我就是想待姐姐身边！”
怀幸啧了一声，她准许星缺待在身侧不去学校，是因为人家的确什么都会，接受过专业教育。可停苏呢？仅仅因服侍过有钱人而学会的几个字根本不足挂齿，必须得去学校！
“你和我待在一起想做什么？”
停苏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姐姐，想和姐姐在一起，长够上命规定的年龄做姐姐的情人。”
怀幸怔然，神的魅力已经大到这般地步了？真是……意料之中的事呢。
她不掩得意笑容，说道：“其实也没问题，可惜还有几年时间，啧啧，太可惜。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毕业，我就答应你。”
“是不是要与姐姐分开很长时间？我不要！”停苏看四下无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恳求道，“不想和姐姐分开，我可以……可以现在就和姐姐睡觉吗？我会照顾好姐姐的，我会很认真的。”
“乱七八糟说什么呢，”怀幸揪着他的耳朵，“我不喜欢来这儿的任何人依然把自己当做童器和伎对待，那不是你说的正常人。”
停苏失落地低下头：“我知道，童器随便被人选，正常人是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睡觉，我只喜欢姐姐。”
“正常人除了睡觉还有别的事。”
停苏沉默着，忽而往一条小路走。
“你去哪里？”
他没停下，怀幸只得跟上去，抓着他的肩膀将人停住，无可奈何道：“去学校的时候说清楚，不住宿，晚上回我那儿。”
“真的？”停苏猛然抬头，满眼希冀。
怀幸：“当然，不过我得搬出市政所，你去那儿不方便。你先去学校，准备好了等着，我来接你。”
“知道啦，谢谢姐姐！”
望着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怀幸抹了把脸，叹口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杀他，便没有任何问题。”
鬼头幽幽浮现，声音轻飘飘的。
她呵了一声不做答，起身往回走，思虑许久，突然站定，郑重其事地说：“至少我明白，被主神魅力影响的人，主神也无法拒绝。”
“你就是馋他们的美貌！”
怀幸直接一巴掌将鬼头拍散，冷着脸不说话；到了市政所，给其他人知会一声便去找星缺，这个人定是要一起的。
在得知缘由后，银发少男黯然神伤：“星缺会与那小侍共同服侍主人，不敢懈怠。”
怀幸就知他会乱想，解释也解释不通，只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啦，有什么要收拾的？”
星缺凝视着她：“主人答应认识不足一天的人所提荒诞要求，却对星缺这般冷淡，是星缺为半生人的因素？”
“我没有对你冷淡。”她眉头一跳，不详的预感涌出。
“如此，主人能否在外出时带上星缺？”
怀幸嘶了一声，已然预料到若说不行对方必讲是出自乌世得不够信任，她又要怎么安慰？
好麻烦！
“我会考虑考虑。”
“可那小侍的要求主人答应得却快，”星缺发问，忽忆起什么，连忙跪下，诚惶诚恐，“是星缺不知好歹逾越主人，请主人降罪，星缺该当死罪。”
怀幸望着伏地的少男，百感交集，蹲下身扶起他，手指撩起其柔顺的银色发丝，瞧着月色在他眼中的反光，指腹轻抚着他的唇角。
“我的星缺没有罪，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