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的铠甲声从道路的转角传来，接着是数不清的开门声，以及更多的，或平和，或铿锵的脚步声。
楚楠眨眨眼，看着数不清的人流从四周的建筑中涌出，这些穿着制式铠甲与制服的城卫与治安官们走出建筑，整齐地在道路两侧的民居、店铺边列队，帽檐、头盔的阴影中，一张张坚毅，冷漠的脸庞。
长剑明亮，矛朔烁光。
虽然猜到他们偷偷隐藏在了冒险者之家附近的建筑里，但……
……居然有这么多人啊。
楚楠有点吃惊，他粗略地算了一下，这两列阵队几乎列满了这条支路的两侧，保守估计可能得有个一百多人。
一百多人，就为了埋伏那个半精灵？
他再一次认识到在这剑与魔法的世界，个体的力量能为集体的存在带来多大的震慑。
这些全副武装的兵士们纪律齐整地在沿街列队，立正，转身，接着又分散成城卫和治安官两支不同的队伍，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走远了，那些斑驳而精密的铠甲在阳光与墙面镶嵌的花玻璃中明暗，仿佛成群的甲士略过繁乱的花道。
最后只剩下一个胸挂华章、铠甲领口刻了三道镀金的男人抱着头盔留在原地，楚楠注意到了那些身份的象征，这个男人大概是位士官？
那是个爽朗瘦削的男人，硬挺的两颊几乎瞧不出一丝脂肪，随着表情变化，楚楠能看到他脸上从眉梢到两颌位置的肌肉在皮肤下起伏，难以想象这具包裹全身的荣耀护甲下又隐藏了多么英武而健壮的肉体，他缓缓朝着楚楠和塞莉希走来，不带一丝压迫，但冒险者却情不自禁提起了戒备。
士官在他们面前站定，捶胸，敬礼。
楚楠和塞莉希也只好点点头。
这原来是联统帝国的标准军礼吗？先捶左胸，然后挺直腰杆抬手敬礼，楚楠之前也见过几次这样的军礼，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辛苦你了，楚楠先生，塞莉希小姐。”男人向他们点点头，视线越过他们，看向那栋冒险者公寓的三楼，他们负责监视的对象现在就藏身在那里。
这冒险者和女神官在冒险者公寓中和那个监视对象经历了怎样的交谈他并不清楚，他也同样不知道那位被监视者的正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管是异形还是异端，这都和他一个区区的士官没有关系，他留在这的原因也只是为了完成上级给他的任务。
他指指身后：“大队长正在等你。”
楚楠和塞莉希对视一眼，女神官耸耸肩，楚楠点头。
“好。”
冒险者之家三楼的窗户边，合缝闭严的窗帘轻轻摇晃了一下。
——
这位士官也并没有领着楚楠和塞莉希两个人走过太远的道路，而是引着他们两人在这空旷的小道上来回拐过几个弯，沿街都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住户或是路人，塞莉希轻轻拉拉楚楠的袖子，楚楠顺着一看。
他们已经重新走回了工地的警戒区范围，最终停在了一幢遮风门窗木板上画着‘x’的建筑前。
——和其他有嫌疑的建筑一模一样。
楚楠抬头打量，并没觉得这建筑和其他的有任何不同。
“大队长就在里面。”士官微笑着说，他的短发稍稍汗湿，在阳光下灿灿生辉。
“这铠甲很热吧？”楚楠突然很没由头地问了一句。
“诶？啊，其实还好，铠甲内衬有专门维持体温的法术刻印。”士官也没料到这冒险者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真好啊，我也想整一套。”楚楠叹气。
他是真的对这身罐头……这身护甲有点心动，虽然看起来和其他那些灰城城卫的护具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距，但兴许是为了表彰功绩或是注明身份，这铠甲在细节的地方还是相当用心的进行了装饰，足矣见得工匠的用心。
一听到这铠甲还有‘内置空调’，楚楠先生更加心动了。
“只要成为城卫，为了保护市民与城市而英勇作战，恪守规则，在等级达标之后，成为士官也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士官微笑，指指建筑那扇标了摆x的木门：
“请吧，楚楠先生，我们还是不要让大队长就等比较好。”
“好。”楚楠点头，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塞莉希，你在这等我吧。”
“诶？”女神官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然的表情：“我知道了。”
“谢谢。”楚楠就知道她一定可以理解自己，就算是同伴，有些事情为了彼此的安危还是要进行隐瞒的，他已经一不小心把塞莉希拉进一个坑里了。
和他这个光棍一条的微不足道冒险者不同，塞莉希是有圣殿编制的圣职者，如果牵扯进什么麻烦的事件可能对她来说也是不太好处理。
而且他对圣殿的晋升机制啊什么的还不了解，万一因为自己闯的什么祸而影响了塞莉希以后的工作或是升迁，那他是真的会感到愧疚的。
“是要聊一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黑历史是吧？我懂我懂，哎呀呀，真是害羞呢，不愧是楚楠！”女神官促狭地笑笑，竖起两根食指在空中对着楚楠先生连点，比了个很猥琐的wink☆。
“……”这不是完全没懂嘛！这个笨蛋贫乳厚脸皮！
楚楠翻了个白眼，摆摆手，登上台阶，木门在他身后阖紧。
塞莉希脸上猥琐的表情立刻消失了，她看着楚楠的背影被那扇标记了白‘x’的木门遮盖，很不容易察觉地抿抿嘴。
穿过大厅，踏上登向二楼的木梯，楚楠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建筑的内部装修。
总觉得，比起那种传统像素RpG游戏和幻想世界的标配的，总是会出现巨大空间客厅房间啊之类的民居不同，这栋屋子的构建倒更像是那种日式的一户建。
入口玄关不远就是楼梯，楼梯下则藏着厨房和位于一楼的公共空间，住户什么的大约是在……哦，找到了，住户也是在一楼啊，其实空间也不小呢，那么为什么要整成这样的屋子呢？
他的脚步落在二层，视线望向里侧的敞开木门——
就是那吧。
走进那个房间，帕拉蒂亚大队长果然正坐在屋内等待，她看见楚楠走进，露出微笑，轻轻敲敲身前的木桌，指指另一侧的椅子：“辛苦了，楚楠先生，你已经得到成果了吧？请坐吧。”
楚楠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这是帕拉蒂亚大队长的家吗？”冒险者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样没有常识地打量女孩子的房间可是犯罪行为哦，万一看到了什么让人害羞的私物，那可就是死刑确定了呢，楚楠先生。”帕拉蒂亚大队长挑眉。
诶？不会吧，这什么鬼律法啊太离谱了吧？
说这种话神皇的人气和威严大丈夫吗？定下这种律法的神皇真的没问题吗！
“干嘛啦~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你的表情好好笑喔楚楠先生！”
帕拉蒂亚大队长睁大眼睛，看着楚楠脸上不自然流露的震惊，她也一愣，接着那脸上的凝固便被难掩的笑意冲垮，她捂着嘴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挺起的胸甲咯吱咯吱摩擦着桌沿，明亮的军官装饰白边里倒映着楚楠先生那张难绷的批脸
混蛋！开这种玩笑会遭报应的哦！会惹金色神皇大只佬生气的哦！你会被当成异端的哦！
神皇在上！这个逼异世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儿啊！
除了楚楠先生意外，这个破世界就没点正经的家伙了吗！
……不知不觉间，原本的坚定无神论者楚楠先生也慢慢萌芽起奇怪的信仰了呢……
冒险者叹了口气，低头捂脸。
“玩笑话就到此为止吧。”帕拉蒂亚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珠，她撑开胸甲，取出楚楠见过的那只小小笔记本，摸出一根完整的炭笔摆在旁边。
她翻开一页空白，飞快记下开头一串，抬眼看向楚楠，四周的气氛迅速下沉，旁边那些营造起温馨和煦的木质家具也似乎突然变得冰冷起来，冒险者眨眨眼，似乎一瞬间便回到了之前那座灰石打铸的看守所内。
喉头滚动，楚楠打了个颤。
“委托建立联系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吧？”帕拉蒂亚大队长问。
“嗯，对方是位半精灵，从南方王国出发，持有合法的帝国公民身份，据她自己所说，她正在经历一段旅途，经由精灵国度，穿过矮人群山。
只是在路上花光了所有积蓄，又因为自己的特征，没人愿意给她提供一份工作，害怕被人当成……异形，所以乘着马车偷渡进了城。
昨晚出手救我和那个工头大叔后，她取走了储物箱中的一些钱币，又拿走了我身上的500马克现金。”
楚楠尽可能捋清了条理，他不会选择撒谎，只是稍微隐藏起一部分真相，冒险者慢慢地回忆着那个半精灵，阴郁一瞬间越过他的眉梢。
帕拉蒂亚挑挑眉。
楚楠意识到这一点，叹了口气：“她太强了，我完全不知道她有多少级，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并没有和我说，姓名，年龄，具体的出生地也只是大致地说是南方王国而已，只是和我提了一嘴，她的母亲是人类。”
“她的母亲是人类？”帕拉蒂亚大队长皱眉。
“嗯。”楚楠点头。
“是这样啊。”城卫队长点点头，鼻头刷刷记下这个情报，眉眼间似乎软化了那么一些——
她似乎也把那个半精灵当成了战争暴行残酷的遗子。
“还有呢？”帕拉蒂亚一边写一边问，她连眼睛都不抬。
“她说她希望在灰城留一段时间，在这里进行一场小小的旅行，看看风土人情什么的，说是在留守期间会一直待在冒险者之家的那个房间里。”楚楠如实说明，摸摸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已经发现并在监视她了。”
“没办法，毕竟是那么大规模的人。”帕拉蒂亚耸肩，似乎并没把这当成事情。
“但你却向我隐瞒了这一点。”楚楠的语气稍微尖锐了一些。
“……”大队长挑眉，发出轻轻的鼻音：“哼哼，我只是在考验你……但你能这么快就找到目标，其实也是向我证明了你的能力，你再一次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人。
不然随便委托一个好运气的冒险者，让他去和一个偷渡客随便聊两句就能拿到15w马克的奖金，不管对我，还是对灰城来说都有点太不公平了。”
“那现在呢？”楚楠问。
“……你已经懂得交涉的艺术了呢，虽然还很稚嫩，但利用情报差占据对话中的主动，抓住对方的弱点穷追猛打……楚楠先生，你不止有做一个冒险者的才能。”帕拉蒂亚大队长微笑：“你证明了你值得这15w马克。”
“……这就到手了？”楚楠愣了一下，接着便忍不住有些雀跃起来，他搓搓眉头，不让自己喜色溢于颜表，抿抿嘴，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桌子下的双腿却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但还是太稚嫩了。”帕拉蒂亚微笑。
她猛地一脚踹飞了桌子，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在一瞬间击破，狂风撩动年轻冒险者的鬓角，他呆滞脸上未消的喜悦定格在铠甲表层斑驳的倒影中——
“咕喔——”楚楠发出压抑的含糊。
一只坚实的手臂闪现在他面前，包裹在护甲中的坚硬食指已经牢牢顶住了他的喉结，他只能畏怖地抬起眼——
一切便恢复了原装。
他重重地扑倒在桌上，震惊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对……发生了什么？
“你太弱了，楚楠。”帕拉蒂亚冷冷地说：“很可惜，虽然你很有才能，但是你太弱了。”
楚楠颤抖着，刚刚……刚刚她是一脚踢飞了桌子，然后扼住了我的喉咙，之后……又在那桌子落地前将一切恢复了原装吗？
“可惜啊，楚楠，也许在三十年战争以前，如你一般的冒险者会有很多，但是经过精灵战争之后，即便是最弱的出道冒险者都基本经历过一次转职，我甚至无法想象你以前到底经历着怎样的温沌懒惰生活。”
帕拉蒂亚大队长皱着眉，她继续在那只记写本上写写画画：
“你难不成其实是什么富商家里的废物次子吗？因为太没用所以被人只穿着一条内裤就赶出来了？”
“……”你那是什么废物大少爷复仇系的小说开头啊，不好意思啊，楚楠先生不是那种故事的主角。
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揉着喉咙让自己的呼吸放松，喘息着抬起头，看着大队长那张冷漠的表情。
她仍在记写。
“帕拉蒂亚队长，你们中有叛徒。”楚楠按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呢喃。
沙沙作响的炭笔尖终于停了下来，帕拉蒂亚大队长抬起视线，挑挑眉头。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