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格平静而短暂地审视了那头蜂熊的双眼。
并非是像楚楠那样仿佛想要读心或是挑衅一般仅仅地看着那双瞳仁，目光之深切简直叫人分不出他是不是在试图和这半吨多的巨大肌肉战车调情。
克罗格没有那么多的视线交流，他只是飞快地扫视过蜂熊的双眼、那对因紧张而缩至极点的圆瞳，视线下移，鼻息、口涎、肩颈上的伤口、那些被一片焦黑覆盖的外创，他沉稳地收回视线，抬剑，平举。
缓慢地迈出了第一步。
没错。
那真是缓慢的一步。
仿佛是为了让楚楠看清他动作而做出的掩饰一样，克罗格静静地下移重心，轻抬剑尖，看上去像是在用长杖探知前路的视障者，可那身体的稳定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跨着平定的大步，肩胛与臂膀却不带一丝起伏。
楚楠突然想起了那位治愈教会的灰城主祭米海尔，在那个昏沉的夜晚，那位年老的主祭大人也是迈着这样的步子走近了自己的床边。
克罗格便这样缓慢地靠近了被他气势压倒的蜂熊，软底皮靴沙沙划过四周破散的干草地，草叶翩飞，在爆燃的噼啪声中被热流卷向空中，尚未舒展便化作了一捻白灰。
蜂熊突然发出了响亮的鼻息，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那身健壮的肌肉重新滚动起来，被潮涌般巨躯撑起的干涩皮毛波涛般起伏，在那身体深处，被肌肉骨骼牢牢保护的胸肋肉腔中，那枚遒劲畏怖的心脏再一次想起了熊熊地战鼓声。
熊熊的战鼓声。
楚楠有点没绷住，他眨眨眼，看着四周飞散的火星与一点点被热流侵蚀慢慢发出噼啪爆裂声的草地，蜂熊与克罗格先生站在扭曲的空气间，他们飘忽在升起落下的摇曳明暗中，彼此之间的距离在滚烫空气的扭曲下似乎触手可及。
受伤的蜂熊最终还是无法耐受这可怕的宁静，它率先打破了平衡，暴张的巨口中喷出鲜血与涎液混合的粘雾，在这渐升的火场中，它喷出了一片亮晶晶的蒸汽，克罗格止住脚步，侧身躲开这一片血汽。
转眼去看，那怪物已经挥舞着强壮的双手，在被火焰烘干的地面上掀起大片伤口，干黄的草叶、雪白的灰烬，破碎的土块，以及那一瞬间不知道多少在磨擦中被热气点燃的火星齐齐飞向那老练的冒险者。
克罗格收剑旋身，那身拖至脚踝的斗篷一摆，那面碎石的攻势便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可蜂熊这一切的举动并不只是恐惧的驱使，那颗算计了楚楠的大脑在这一刻仍在高速运转。
借着那衣袍遮盖克罗格视线的一刹那，那对后肢已经再一次将它沉重的身躯抬起，飞扬的前爪带着体重的威势已经描向了‘无剑者’的脑颅，另一只前爪则牢牢地收在了胸前，那双凶暴的眼中闪烁着理智与冷静，那是远超楚楠战斗经验堆砌起的认知。
克罗格并没有选择正面接下这一击，他也没有如楚楠预料般，或者说，想象中那样颇具高手风范地只是一歪头一后仰便将这扑面而来的攻势完全化解。
这位熟练的沉稳冒险者保守地蹬地腾空，那身长袍在热风风中猎猎作响，无剑者颈侧的伤口在火光中鲜红如锤锻的滚铁。
稳稳地落在地面，双足微曲化解下落的冲势，克罗格的动作仍然那样稳重，仿佛这场对于菜鸟冒险者的战斗教导仍在继续，仿佛这一战真的只是他专门为了教会楚楠如何战斗而掀起的——
楚楠眨眨眼。
他妈的，我这新手教程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克罗格以身作则地向他展示了何为战斗中的沉稳，要冷静地观察对方的每一个举动，不要擅自露出破绽，要对对手的身体特征与进攻方式进行全面的观察，构建起最基本的认知，哪怕你只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冒险者，哪怕你是一个连出道都称不上的弱鸡战士，但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这么简单的事情总归还是做得到的吧？
楚楠抬手拭去额尖滴落的汗珠，胡乱擦在残破的衣服上，为那块破布增添一抹鲜红。
塞莉希伸手帮他紧了紧额头上的‘绷带’。
升流的火热空气摇晃着克罗格的衣摆，这位过去不明的老练战士垂下视线，最后一次观察了手中的矮人短剑，平衡完美，剑身坚韧，即便作为盾牌格挡攻击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最初的形态——经典的矮人手艺。
收起心中的赞叹，克罗格终于伸出了另一只手，轻轻地握在配重球前的剑柄上，他干燥的手心稳稳地捉紧了这把精致的武具，接着如之前的楚楠一般，慢慢地抬起了剑尖，越过肩脊、头顶，最终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上段起手式。
伴随着剑身越抬越高，他的气势也一点点升高，四周的火焰轻颤，草叶翻飞，破碎的白灰旋转着卷上天空，树叶间的光斑细碎得摇曳起来。
“呼——”他轻轻呼了口气。
没有过多的话语，他只是迈出了脚步。
迎着那惊惧的怪物，面对那远超自己的肉躯战车。
蜂熊的阴影一瞬便将他的斗篷尾端吞没，那怪物发出不知是慌张还是恼怒的咆哮，回到四足姿态地它重新掀开地面，可那一改之前缓慢的男人却轻而易举闪开了那片飞袭的土雨，长靴下草叶纷飞，金亮的剑身流动着火焰的波纹。
从这一刻开始，战场的局面已经彻底调转。
无剑者沉默着落下羽毛，垂挂在天平另一端心脏的主人变成了这头蜂熊。
它响亮地吼叫，再一次抬起上身，这次并非是为了虚张声势又或是单纯地爪击，这个怪物躬背收胸，双腿迅速踩踏地面，居然舞出了一阵灵巧的跳步！
它蹦跳着调整着自己与与克罗格之间的距离，接着自己身高臂长的优势居然连连打出一串刺拳！
天知道这怪物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套拳击的架势！难道说蜂熊之间的战斗也都是这么个规则吗？一群半吨朝上3、4米高的怪物为了求偶年年都要展开这么一场激烈的无规则格斗大混战吗？
楚楠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眼前的一切真是超出了他的认知，简直让他回忆起那张很有名又很搞笑的动图，一头棕熊站在河边对着虎背熊腰的人类对手连连打出虚晃的刺拳，接着抬脚狠狠地踹向两腿间——
但克罗格肯定不会给这怪物留下那么大的破绽，他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冲刺，那身斗篷如翅膀般因风压而张开，伴着男人的步伐与移动展开又收紧，看上去像是鼯鼠的皮膜。
克罗格沉稳地面对那串连连袭来的刺拳，楚楠毫不怀疑，即便是克罗格先生这么强大的身躯，这样高深的等级，正面吃下任何一记带着‘天然指虎’的刺拳肯定也要被当场K·o。
但这个男人只是冷静地摇闪，跳跃，手中的长剑没有一丝颤抖，那双眼眸镜面般反射着蜂熊凶暴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他在观察，在冷静地等待，等待着怪物因为这连续的刺拳而露出任何一丝疲倦的突袭，等待着那双眼中因为这短时间内的连续无氧连打而露出窒息的血丝——纵然你拥有神造的躯体，纵然你的骨骼与肌肉是寻常人类的几十倍强大。
但你总归是骨肉的造物，既然如此，那你便不能违抗这一切生物的本能。
蜂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绽，它挥拳的节奏出现了破绽，一只爪子刚刚收回，而另一只爪子因为疲倦而没来得及迅速打出的这一个刹那——
克罗格一只等待的这一个刹那。
进步，斜斩！
那展斗篷洒下巨大的阴影，‘无剑者’的身影一眨眼便越过了蜂熊的侧身。
肉躯战车的脸上浮现剧烈的痛楚，这头怪物因为疼痛而失稳，它的前肢重重落在地上，也正是这一刻，它的肋下——克罗格刚刚留下的伤口迅速被这失衡的动作与蜂熊本身的体重撑裂，深色的毛皮间忽的露出白色的筋膜与肌肉。
紧接着，这层雪白的色彩也被撕裂，大蓬的鲜血从肉体的创口中喷出，细密粘稠的血雾从断裂的大血管中喷出，几乎在一刹那便浇灭了战场周围的火焰。
蜂熊压抑的痛楚再也无法坚持，这怪物在地上缩紧，它发出响亮的咆哮，似乎连满溢的肾上腺素也再也无法中和它的精神，它只在一刹那便将自己缩成球体，在地上滚动着调整方向——
战斗的经验与本能最终还是驱使它做出了站位的调整。
不能背对这个人类。
它本能地想。
颤抖着吐出痛苦的体息，那颗阴森的大脑袋再次思考起夺取胜机的方法。
那个弱小人类和魔法人类现在就在自己身后，和那个强大人类相比，自己现在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
蜂熊的眼中流出理智的迹象，但痛苦还是让它忍不住抽搐起来。
但……自己真的能在那家伙到来前捉住那两个弱小人类吗？
蜂熊身上的气势第一次落了下来，这头以学习能力与肉体强悍着称的怪物杂乱的毛皮中忽地生出强烈的生存意志，它颤抖着爬起，因为肋下那道深深的伤口，它的一侧前肢几乎无法再继续使力支撑自己巨大的体重，只能另外三足着地——
这样，它的战栗攻击与挥爪攻击便已经被封印了。
只是一击便制造了这样的效果吗？
克罗格先生。
但现在还不是放心的时候。
几乎不需要别人提醒，楚楠就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相比起克罗格先生，现在自己和塞莉希的距离很明显地和那头蜂熊更近，我现在……双腿颤抖了一下，怎么会，我是被打到头了吗？为什么不能平稳地站起来？
楚楠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不过意识好歹还是清醒的，对于危险的察知倒也依然到尾，在已经认知到蜂熊同样有着充足算计能力的现在，他也不需要什么推论也能够猜到面前这受伤的大家伙肯定在向着什么逃脱的方法，就是不知道这家伙的智能到底够不够想到抓人质这个方法？
还是它会选择在死前先把我和塞莉希也杀掉？
“塞莉希，小心点。”楚楠小声说。
“……”女神官没有回话，只是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背后。
克罗格的斗篷摇过火焰与烟气，那双平静的眼眸并未因为战果而喜悦，他只是平静地举剑，平静地走向蜂熊。
战车怪物喘息着，它强大的自愈能力似乎终于达到了极限，是因为疼痛吗？那篇雪白的伤口间还在喷涌着鲜血，而从头到尾，这怪物都没有展现出除了战斗技巧和智谋以及身体优势以外的其他内容……
蜂熊喘息着，它三足施力，慢慢地，一步步后退，一步靠近着身后的楚楠与塞莉希。
“……”果然。
楚楠喘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塞莉希的双手已经穿过了他的腋下，在胸前抱合，他这个性格飘忽的女神官伙伴突然做出了极专业的运送救护技巧，以自己体能和力量的等级优势轻而易举地捉起了楚楠，拖着他飞速向后拉开距离。
蜂熊听到声音，它也不打算再继续隐藏意图了，而是迅速发出暴烈的吼声，扭头向着他们扑来，那巨大的阴影在一瞬间便铺满了他们的面容，可在那死亡的黑暗落下之前，一束斗篷突然旋起，树影间破碎的光斑重新填满了两人的眼眸——
‘嘭！’
一声闷响。
正如楚楠之前听到的。
他之前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声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但这一刻，克罗格贴心地亲自将这一幕在他面前重现——
那是……
凶猛的一拳！
无剑者单手松开剑柄，他迅烈的步伐一瞬间越过了数米的空间，那是凌乱又精妙楚楠的双眼无法看清，更无法读取的猎手舞步，接着便是那尾飞扬的斗篷，还有那一记牢牢落在蜂熊坚硬头顶的拳头。
这头身高接近四米，体重半吨以上的巨大怪物被克罗格这一记凶狠地摆拳直接打翻，伤痕累累的头部皮毛被这距离拉扯、晃荡，细细的血流从怪物的眼口鼻中汩汩流出。
它躺在倒在地上，刚刚的翻滚进一步撕裂了那道肋下的剑伤。
这头蜂熊只能颤抖着痉挛，那身坚硬的肌肉也只能化作软趴趴的一团流下，它仰倒在地上，血液浇灭了火焰，一点点濡湿了干涸的地面，也许下个春天到来，这里大约又会重新生满丰茂的绿草吧。
在这鲜血与灰烬中。
从泥土中来到这世上的生命，最终还是要回到泥土中抱还。
楚楠发出轻轻的喘息。
他感到自己的视界一点点变红，抬手擦掉又一次流入眼中的鲜血，他只是紧紧地看着克罗格慢慢地走向了那头倒地垂死的蜂熊。
‘无剑者’沉默地看着这头蜂熊最后的惨状，看着那些从它庞大身躯中一点点渗入地面的血液。
双手握剑，无声地抬起。
落下。
凌厉如雷霆。
楚楠只感觉自己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