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楠愣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看到那些熟悉的平民面孔生病时，他心里怀着自己或许等级方面有优势的侥幸，更不要说那时候自己满脑袋都在担心森图拉小姐的情况，再加上被米海尔主祭和那位了黎明守望者骑士长转移了注意力……
但是现在又该如何解释呢？
等级……虽然他不知道半精灵到底有多少级，但毫无疑问肯定是比他高上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的，可即便是这样高级的职业者都会受到这场病疫的侵扰，那自己又是怎么避免的呢？
“是因为我们没有淋雨吗？”塞莉希捏着下巴，提出了一个可能。
“……”楚楠沉默了几秒，摇摇头，出声否定了她的猜想：“不，不对。”
“嗯？”塞莉希抬起头，翡翠色的绿眼睛中闪过疑惑。
——这是楚楠第一次在她脸上捕捉到这样的困惑不解，他有点新奇，但还是沉默地点点头，强行撑起自己刚刚摆出来的冷静理智模样，学着以前在书里、在手机屏幕里学到的大侦探派头轻轻摇摇手指。
“你忘了，塞莉希。”楚楠捏捏自己的袖子：“当时我们冒着雨跑出去的时候，你可还没有学会【群体护盾术】呢。”
楚楠指指自己的肩膀，又指指女神官的肩膀和袖子：“我们那天是先从冒险者之家出发，冒着雨、顶着底阶的【护盾术】前往的治愈教会，当时雨雾夹风，很多雨水和湿雾都绕过了那层护盾术直接落在了我们身上，你的右肩和袖子都淋湿了——我记得很清楚。”
楚楠摇摇左手——他是个左撇子，也自然而然地选择站在了塞莉希的另一侧，那天早上，他被打湿的是左肩，这一点他可以确认。
“但是，同样淋过雨的我们却没有染上这样的病疫。”楚楠歪头思考：“嗯……”
“从我们之前的推论，结合……虽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吧，但这场雨大概率是那个仍然潜藏在灰城中的大魔导致的，至于为什么它能够绕过法术监管局让这场雨下起来、又持续了这么久还没有被注意到——或者说注意到了，只是直到昨天晚上都还没有人注意到不对……
这些复杂的事情就实在超乎我的能力之外了。”楚楠简单地为一段思虑挂上句号，他沉吟了一下。
“那么，在确定了病因的情况下……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免疫了这个疾病呢？灰城里像我们一样应该也还有其他人没有生病，只是现在实在没有条件再找一个人来加入这场谈话……”楚楠思考了一下。
他突然看向塞莉希，沉默了一阵：“……”
“怎……怎么了？”塞莉希眨眨眼。
“我们之间……有什么相同点吗？”他想了想。
“哈？”塞莉希一愣，有点摸不清：“你……你指什么？”
“让我们能够同样避免被这疾病侵蚀的共同点，这肯定是存在的。”楚楠倒是没在意塞莉希惊慑面皮下翻天的心潮，他转头看向半精灵。
“……”半精灵的表情抽动了一下，突然用力咳嗽了几声：“我……咳咳，我可是……咳咳，我已经生病了哦，咳咳，就算没有生病，咳咳，我也是半精灵，和……咳咳，和你们人类是不一样的。”
“……”想来也是，楚楠点了点头。
一阵熟悉的声音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楚楠眨眨眼，下意识地与塞莉希视线相接，他们都意识到了那声音的主人——康利宁女士！
没来得及和半精灵道别，他们立刻迈开步子跑向一楼，三步并作两步飞过交叠上升的楼梯，耳畔呼呼的风声中回响着那亲切管理员女士艰涩的干咳声，这声音中满是痛苦和煎熬，每一次抽搐都像是肺咽遭受了一次重击那样可怕。
他们齐齐落在了一层，扫视四周，两人迅速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是厨房！
迈开步子连忙赶了过去，推开还在摇晃的餐厅大门，楚楠和塞莉希就看到了那个正苦楚地按着自己胸口的亲切中年女性。
没有出声，他们只是迅速围了上去。
——早在他们之前，那两个口音地道的冒险者就已经来到了康利宁女士的身边，这两位冒险者老哥总是起得大早，一边等待早餐一边等着早报与包裹从门沿中钻进，他们便在那里负责拆开包裹和报纸的防湿膜。
这么一想，就算这下雨的几天他们一只猫在冒险者之家里摸鱼，肯定也通过早报和包裹外面那层包装纸和防湿膜之类的途径接触到雨水了吧，但是看看他们……
楚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没有异常。
按下自己的心思，他也跟着塞莉希围到了康利宁女士身边，那两位地道老哥一瞧见圣职者的塞莉希来了，便立刻让开位置：“塞莉希小姐！您来的真快！”
“还真是！”
“我们哥俩还想着，哎呦，这样不行！我们俩冒险者哪儿懂得治病救人儿啊？这光心急了！”
“您可别说。”
“这看病的本事还得看在圣殿本殿进修过的塞莉希小姐啊！您想啊，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咱哥俩这病还真不好看！万一冒犯了，哎呦哎呦，那可真是多长一张嘴巴也没处说了！”
“那可真是了！”
“……”都这逼情况了你们俩的嘴巴能稍微消停下吗？你们这哥俩就算分别多长一张嘴巴大概率也就是多了个自个儿给自个儿捧哏的本事吧，别的不说，嘿，您猜怎么着？
坏，差点，差点就没绷住。
楚楠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也没有搅进那七嘴八舌的地道哥俩间糊弄糊弄气氛，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塞莉希在康利宁女士旁边俯下身，拉开袖口胸襟，周围的三个男性冒险者都很有默契又很有礼貌地抬高视线、转过身表示非礼勿视。
衣料的沙沙声，紧跟着康利宁女士短粗的咳嗽声——现在的气氛真的很让人难受，楚楠只能沉默着偷偷看了看那旁边俩老哥，他们都只是抬着头看着上方的天花板，气息悠长体肤安逸，应该是等级带来的优势吧，他们看起来比楚楠先生还要健康许多。
嗯。
他们也没有生病。
楚楠没说话，只是听着塞莉希为难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楚楠没回身。只是问。
“情况不太好。”塞莉希皱着眉头，她恢复了康利宁女士的胸襟与袖口，整理了一下自己铂金色的齐肩发，指尖还按在这位管理员女士的颈部：“呼吸紊乱、心跳倒是……还没有什么问题吧，现在也只能这么说了。”
她回头看了眼旁边的三个仰头望天的笨蛋，翻了个白眼：“好了，看回来吧。”
他们仨这才闷着头一言不发地回过身来，楚楠在塞莉希旁边蹲下，小声问：“还有别的什么吗？”
“咳嗽和呼吸的问题和那家伙一样，昨天晚上那些平民们也有一些人在咳嗽。”塞莉希小声回答。
“你怎么听到的？”楚楠昨天晚上可是一点动静都没观察到。
“用耳朵听到的。”塞莉希耸耸肩，她松开康利宁女士的脖颈，抬手翻开她的眼睑，女神官皱了皱眉头，竖起另一只手，指尖立刻跃上光芒、雷电、还有伴着光芒盛放的高温，这【阳炎】一瞬出现在他们之间，又一瞬消失在塞莉希的指尖。
楚楠只来得及向后一倒，还没爬起来呢，那光芒就已经不见了，一抬头看见塞莉希调侃的眼神，他摸摸头，有点不太好意思，只能厚着脸追问：“怎么了？你在观察瞳孔反射吗？”
“……”塞莉希有点惊奇，但还是点点头：“对——知道这个名词，你大概也有着相关的知识吧，不用解释真是太好了，嗯……你看。”
她指指康利宁女士在光芒中微缩，又一点点扩散开的、没有聚焦的瞳孔。
中度昏迷。
楚楠曾在一些医疗视频中刷到过相关的内容，人类的昏迷水平通常在医学上有三个等级，轻度昏迷患者瞳孔没有太大变化，同样会因为手电光和瘙痒、涎液之类的原因进行瞳孔反射、咳嗽、瘙痒等等行为；
但是中度昏迷的患者的瞳孔会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放大，对光的瞳孔反射反应也会减弱或是消失，其他的反应则会因为身体机能和大脑的原因进一步减弱或是消失；
而深度昏迷……
楚楠抿抿嘴，看看塞莉希的反应：“怎么办？我们现在把康利宁女士送到治愈教会？”
“嗯，就这么办吧。”塞莉希点点头：“康利宁女士不是冒险者，她的身体素质可能……可能也就和你接近吧，等级很低，对这个疾病的耐受性肯定也不如那些高等级的家伙。”
塞莉希不动声色地又损了楚楠一手，但现在菜鸟冒险者也没心思再接她的梗，只是飞快地和那两个还在旁边等待的地道老哥完成了交流，哥仨一合计，那俩老哥迅速跑回二楼，不多时居然拿着一架手攒的担架跑了下来，对着楚楠竖了个大拇指。
楚楠和塞莉希也稍微交流了一下，四人身上亮起淡紫色的【群体护盾术】，噔噔噔踏着雨雾跑向了几个街区外的治愈教会。
冒险者之家的三层，压抑的咳嗽声轻轻被湿润的白帘遮盖。
——
这个早晨并不算冷清，灰城的各处都能听到稀稀落落的咳嗽声，早起的报童指尖亮着两阶【护盾术】的光芒，背着被防水膜包裹的早报跑过哈德里安三世大道，他一边跑一边咳嗽，踉踉跄跄地把背上的早报与包裹送到收订的家门玄关……
云雾彼方的天空已经亮起了鲜明的橘色，这个报童居然还没有派发完自己负责街区的几幢建筑。
他跑得那样辛苦，颤抖着扶着墙壁喘息，只是一抬头，看着云雾中哼哧哼哧跑过几个同样被【护盾术】包裹的泡泡球。
两个健壮的小哥前后撑着一只担架，一个女圣职者跟在后面，再往后面，只瞧见一个瘦了吧唧的朴素冒险者喘着粗气艰难地跟着他们的脚步，看上去可比报童自己现在这幅病躯还要辛苦许多……
报童一下子感到自己受到了激励，点点头，苍白脸上重新浮出活力，他的身影与那几位冒险者交错，身后那道【护盾术】的尾迹也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楚楠捂着胸口，他可没想到这几个家伙居然就这么直接以冲刺的速度跑出了冒险者之家，这一路上的平均速度大概已经轻松超过了他原先世界的百米世界纪录，他咬死了力也只能看见他们步子留下的飞溅水花，差点因为呼吸太乱眼前一黑栽倒在这满地的雨水里。
他妈的，他妈的。
楚楠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他已经连想别的词去吐槽的经历都没有了。
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走到治愈教会门口的保安亭，他忽然愣了一下。
——今天的安保措施……可颇有点冷清啊。
依旧是那些铠甲靓丽的奥法骑士，依旧是那些绘制着冷清白日理性五官的坚实肩甲，但今天站在门口检查的班岗可比他上一次来还要……‘精简’了许多。
楚楠眨眨眼，没有在旁边看到治愈教会负责给女性来访者搜身的修女小姐姐。
有点不对。
他在心里说。
是这些人已经确认了内殿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因为病人们和那个工头大叔都在那里、所以把所有人手都撤到了治愈教会内部的礼堂和医疗场所了吗？不过按照这治愈教会的规模，想来要容纳这么多病人和奥法骑士应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甚至还有不少余裕的部分……
“咳。”
一声轻响划破雨幕。
楚楠眨眨眼。
刚刚的声音……是康利宁女士吗？
不对。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苍白，平静、仿佛在昏迷中挣扎的亲切脸庞，这个和蔼又热心的管理员女士现在的模样可真让人心痛……
但不是她。
刚刚咳嗽的声音并不是她发出的。
是塞莉希吗？
不是。
是那两个地道哥俩吗？
“咳。”
又是一声轻咳。
楚楠眨眨眼，把视线投向了那个正在给他们做检查的甲士。
——是这个奥法骑士刚刚发出的咳嗽声？
——连奥法骑士也不能躲过这莫名其妙的病症？
——那……
楚楠眨眨眼。
他的视线扫过塞莉希、那俩地道哥俩的背影，又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我们是怎么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