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们！”
“你们中的许多人，在德施丕娜士官学校时期就已经了解过黎明守望者战团的事迹与荣光，你们正是期愿着成为一名光荣、强大的奥法骑士，渴望着未来能够成为传奇，甚至有朝一日成为所属战团的战团长，加入奥法骑士议会，成为一名富足、德高望重的伟大骑士而奋战至今。
我了解这些，我了解你们。
你们中的许多人……是啊，你们中的许多人，在卡温顿之战前的许多年，就与我一同在黎明守望者战团中并肩奋进的同志们啊，也许你们现在已经在铠甲上点缀了荣耀的证明，精金雕饰的橄榄枝与荆棘环，象征着我们的汗水与鲜血。
你们这些后来者，你们这些负重前行的勇士，此刻我们都站在这里，站在这片被神疫与暴雨笼罩的天空下，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在一夜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神疫击倒……
是啊，我们损失惨重……”
穿过短暂的阴雨，飘忽的雨雾遮盖住院中的绿草地与花坛，稍远的难民营区域只能瞧见些许闪烁的灯光，冒险者们踩着雨水，看着光膜上层层滑落的，仿佛粘稠糖浆般从护盾术表面划下的水幕，他们抖擞精神，推开门踏入治愈教会的正厅。
如果楚楠没记错——这样熟悉的地方，他是不可能记错的。
这里是祈祷厅，也正是楚楠学会【治愈术】，注册成为天生以太拥有者的地方。
可这里的气氛较之于早上又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
楚楠屏着呼吸，在进门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压住了自己所有的声响，身边的塞莉希与克罗格先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压抑气氛惊到，和这猫鼬般震惊的菜鸟冒险者刷得一声缩进了门厅边神龛的阴影里。
铠甲庄严的甲士们成排坐在祈祷厅内的长椅上，沉默着看着那位摘落头盔，立于讲道台上的高大人影——楚楠眨眨眼。
他认出了那个正在大声演讲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他曾在那秋雨凌乱的冷夜中听到，当时这个男人正在和那位米海尔主祭用‘恕我直言’的句式相互还击，深深皱起的眉宇间，彼此的视线锋利地隐匿在刀刻般岁月的折痕里。
原来那副头盔下的面貌是这样的模样啊。
该如何形容呢，和楚楠想象的并没有太大差别。
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符合刻板印象的死硬秩序侧武人的长相，坚硬的线条，宽阔的额头，风吹雨打间磨砺而来的粗粝皮肤，灯光中炯炯有神的一双毫不动摇的眼睛；
搭配上那副简单修剪的胡须与干练的短发，一副这样长相的中年男性无论是铠甲还是楚楠原先世界的军装都能成为这刚毅气势的点缀，如果再在胸前搭配一长串红绸流苏挂饰的奖章，那他无论出现在任何和军人有关的地方就都不会让人感觉出戏了。
但是这周围……
楚楠稍微环视了一下。
四面花色玻璃上的英雄传奇们在雨中静静地低头凝望，天穹吊顶上垂下的香炉悬浮在空寂的雨声，长椅两侧墙壁内成排书架上垂落的纸张气息……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首宏大又安宁的管风琴乐章。
这样的角色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加冕授勋倒还可以理解……
可堂堂正正地站在讲道台上向下演说——未免就有点鸠占鹊巢的味道了。
那位演说者，黎明守望者的骑士长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三个偷偷溜进他演说大会中的不速之客，但他并没有点破，甚至表情与眼神都没有因此出现哪怕一丝破绽，他只是平静地调整着自己的选词，视线昂扬地看着自己骄傲的战士们——
这个家伙，肯定很熟悉演讲这件事情了吧。
楚楠在心里说。
克罗格的手掌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是在让这个菜鸟冒险者不要忙中出错以免成为焦点，塞莉希也安安静静地缩在神龛的阴影里，她很小心地拢着自己铂金色的浅色头发，夸张地拉起衣领子把脑袋缩起——喂喂喂干嘛啊你在cos贾米拉吗！
不要逗楚楠先生笑啊你这个笨蛋！
“我们损失惨重，但你们都记得，没错，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面对神疫！
还记得吗？新进的后继者们，与我一同奋战过的勇士们啊，那场被刻在战团历史中的卡温顿之战便是我们面对神疫的过去！那场战斗我们同样损失惨重，但是在那场战斗中，我们坚毅的勇士们成功斩杀了引起神疫的大魔！
大魔没有击垮我们，神疫也没有，黎明守望者战团的奥法骑士们幸存了下来，我们凯旋而归！”骑士长高高举起自己的拳头，昂扬震荡的嗓音在空旷的大厅引起铿锵的回响，他垂下视线，眼中似乎终于带上了些许温度——
些许让人感觉熟悉的，世俗的温度。
“也正是在那场战斗之后，我因为在战斗中的英勇获得了第一表彰的荆棘，镌刻在我伤口的正上方。”
他包裹在钢铁中的铠甲手套划过胸口的金色橄榄枝雕饰。
“之后，我恪守着规则，追逐着秩序与荣耀，士官，士官长，骑士长！我最终成为了你们的骑士长！我成为了战团中骄傲的一面，正是这汗水与鲜血，让我能在今天站在这里，向你们演讲，向你们——
黎明守望者战团的骄傲们，黎明守望者战团不可或缺的每一份子们宣讲这浓墨重彩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
“你们有一天也会成为我。”他温声说，这个钢铁般的男人嘶磨着喉咙，发出低沉而温柔的，仿佛用手轻轻拂去桌面灰尘般带着历史重量的话语：
“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每一天，你们都和我在一起，因为每一天，你们都和我完成着一样的训练，在一样的场地中战斗、切磋，在一样的屋檐下学习，休息。
我知道这一点，因为你们……
都是骄傲的黎明守望者。”
他直起腰杆，抬手，捶胸！
刻满荣耀的铠甲发出响亮的震声！
“我们将挺过这场神疫！我们将获得最终的胜利！这是我的承诺，也是必将达成的事实！”他高声宣誓，眼中一瞬跃过那些坚定的面孔，越过那句誓言的重量。
那些长椅上的战团甲士们齐齐站起，捶胸、敬礼，雄厚的宣誓震响如咆哮。
“为了洁白的黎明！！！”
猛烈的呼喊声如风卷般呼啸过楚楠的耳蜗，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站在一场扑面而来的暴风中，那些齐鸣的脚步与捶胸的声响像是累累战鼓般震响了他的胸腔——
这些激昂的演讲词和宣誓声也的的确确调动起了楚楠先生的热血。
虽然只有一点点。
毕竟他也不是这个黎明守望者战团的成员，只是蹲在神龛阴影里偷看他们在这里自嗨的一般路过冒险者，要不是害怕尴尬的气氛，他和塞莉希还有克罗格先生说不定就一缩脑袋一耸肩，打着哈哈：
“哎呀，不好意思，借过喔。”
然后就飘过去了。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样的技能，楚楠先生姑且还没有学会，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现场教学一下，楚楠先生还存着点技能点，啪叽一下扭头就给它点上，嗯……这个骑士长当着他们面发表的这番演说严格来说能不能算上呢？
应该不行吧？
真是严格喏~~~
楚楠稍微打量了一下，听着大厅内压抑许久的咳嗽声隐隐约约地响起，他回头看了一眼克罗格和塞莉希。
女神官还把头发和后半部脑袋藏在拉起的领子里，她也同样在观察着楚楠和克罗格，眨着眼睛等待着他们先做出行动。
她和楚楠对视了一下，两人默契地相互做了个鬼脸。
“……”克罗格依旧沉默着，他远远地看着那些铠甲铿锵的甲士们，看着他们从长椅上离开，开始彼此之间小声的交谈，在隐约咳嗽遮掩的低声谈话中，这个从不教他人了解自己过去的男人轻轻摇摇头，手上用力，轻轻捏捏楚楠的肩膀。
“我们走。”他小声说。
楚楠点头。
他和塞莉希两个人故作镇定地跟着克罗格从神龛的阴影中走出，跟着这道沉静可靠的背影走入那些奥法骑士们的视线中，这些甲士们显然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们，黎明守望者战团的成员们立刻更加压低了各自的讨论声。
个别成员带上头盔，发出愈发压抑的低低咳嗽声。
同时也有人直接起身，大步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头盔下的眼中闪烁着严厉与明显的敌意，来人伸直手臂，高声呼唤：“止步——！身份？”
又到了约定俗成的安检环节，不过我们都顺利通过那扇被刻画下防御术式的门了，现在还有什么检查的必要吗？难道是为了掩饰你们在这偷懒开‘下午茶’，所以迎上来坐点补救措施？
只是这样的话楚楠先生是不敢直接说出口的，只是跟在面沉如水的克罗格身后出示了自己的冒险者卡片，直到看完塞莉希冒险者卡片上的圣殿认证审问者才缓和下面容，偏过头做了个放行的动作。
虽然没有你的放行，楚楠先生们还是顺利进来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位讲道台上的骑士长，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三人，没有理会楚楠的目光，他只是直直地看着这边的三人，可是从头到尾也没有出声呼唤或是制止之类的行为，只是看着，眼神闪烁。
不出声就行。
冒险者三人穿过大厅，经过几段熟悉的走廊，几道门，听着低低的哀嚎和密集的咳嗽声在他们心头压上巨石，楚楠的只感觉自己的呼吸忍不住颤抖起来，是因为这压抑的气氛，还是因为恐惧？
可能是后者。
越是接近那咳嗽声，他便愈发地感到自己的手脚发凉，直到那医疗所——病人收纳所的门前，咳嗽声，喘息声，哀嚎声，还有悠长的，风声一样的连绵不断的呻吟从门缝中飞出，这是一首苦难的序曲。
楚楠抿抿嘴。
这首序曲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残酷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章序曲之后的乐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他只希望能止住这一切下落的趋势，他只希望自己的绵薄之力能够往这压抑的天平彼端稍微加上那么一点希望的砝码。
冰冷的手脚最终还是扼住了他的行动，楚楠立在那门前，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到了。
那张纤弱苍白的面孔在他眼中闪过，颤抖从胸腔深处爬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拽住了他的喉管，像是攀爬者紧握着那根关乎性命的安全绳那样紧紧地、毫不留情地掌握着他颤抖的喉咙。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颤动，每一次胸膛的震颤都散发着垂死般的恐惧。
塞莉希突然推了他一把。
楚楠险些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他连忙站住，可为了保持平衡伸出去的手掌已经推在了那扇掩上的屋门上。
门缝翕合。
病痛的呼声扑面而来。
楚楠突然明白了‘阿鼻叫唤’这个词的含义。
这么多苦难的人，这么多苦痛的声音，这么多可怕的声音伴着风声拂过你的耳蜗，就像是无数只手抓伤你的脸庞，无数张受伤的面孔嘶磨过你的呼吸，你在这一瞬间几乎就会收拢鼻孔，紧闭嘴巴，甚至恨不得抬起手把耳朵堵住。
只因为害怕这无穷无尽的痛楚从那些五感的空洞里钻进自己的身体。
也许是他的错觉，伴着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的呼唤，似乎脚下的地面也轻轻颤抖起来，门缝间喷出的风声仿佛在一刹那便软化了四周的墙壁，四面走廊上悬挂的古早英雄人物画卷上的颜料翻卷着、粘稠地流下。
那些被隔绝在屋外的，遥远的云雾旋转着从那些粘稠的液体中飘出，一瞬间朦胧了周围的场景，遮蔽了他的视线——
但他最后还是恢复了呼吸，他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
因为没有办法。
该死啊。
真该死啊。
他在心里说。
‘慈悲者’,阿巴什内赫。
我一定要杀了你。
楚楠在心里说。
他摇摇头，推门而入，转过头，迎着那张顺着声音转来，带着期盼目光的，纤弱、苍白的脸庞，露出了轻轻的微笑。
“嗨，森图拉小姐。”
他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