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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洵安正欲拔剑,黎川按住了他的手背,“没用的,暂且等等。”

这时黎川看见了萧洵安脖颈处的伤痕,他伸手稍稍触碰了一下,“还好没毒。护好自己,不用顾我。”

不肖片刻,四下忽然开始震颤,他们感受到明显的下落移动。萧洵安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脑眩晕,几乎没了平衡,黎川一把扶住了他,将他架在肩膀上。

光明猛然从头顶显现,他们在上升,上升到一个地面上,上面灯火辉煌。

那是一个大殿,化影立在殿上,华美的座椅里是一位端庄的妇人,头戴高耸的银制百花头冠,雕刻繁复的银项圈一层一层压在她繁华锦做的衣袍上,一看便是族中王者。

他们在殿中站定,可牢笼依旧闪耀,女王抬了抬下巴,化影一挥手,笼子里出现两把椅子。

女王开口,“仙君请坐,听闻仙君识得我族王女?”

黎川将萧洵安扶着坐在椅子上,“我竟不知曾经能与四大仙族分庭抗礼的紫蛛一族,竟是如此待客之道。”说着二指一抬,火焰拔地而起,金色蛛网顷刻之间烧作灰烬。她确实是好脾气,但也万万不是任人欺辱的软柿子。

他们没料到龙族会有焰术,大吃一惊。化影立刻上前,作斗战之姿。女王却抬手示意他退后,缓缓道,“仙君若能言出关于王女的消息,仙君想知道的,孤也定不吝言。”

黎川却没直接回答,只说,“前几年,我碰巧寻回来西海的一位遗珠,牵扯出一件树精盗婴的旧案。”黎川一边说,一边观察女王的神色,可对方泰然若素,而化影面上只有怒色。

化影是认定了黎川说谎且另有所图,于是黎川说道,“回想起来,此事复杂,况且监神司将此定为密案,我不确定真与王女相关,不宜透露过多。我原本也不是为此而来,寻个人罢了,既然不是诚心打听,我等不便久留,打扰了。”说着拉了萧洵安的手腕,抬手预备念诀离开。

“仙君留步,您要找的那位与孤交好,她如今隐居难寻,孤可为仙君引荐。”女王阻拦道。

黎川本就是做戏给他们看,她看向萧洵安询问道,“那再留一会儿?”

萧洵安自然看出她的意图,于是点点头,坐回椅子上。女帝打了个手势,侍者呈上茶点。

“仙君就当是在孤这里歇脚闲谈。”

黎川饮了口茶,继续讲道,“那位老树精本事不小,将西海的殿下伪装成巨蟒,朱雀扮作山雀收做徒弟,也不知是什么打算。”

女王笑而不语,但听他讲。

女王不急,黎川也不急,这个时候谁急谁就更被动,“千年前,龙族丢了卵,全族轰动,四处寻找,才寻了回来,却千年未破壳,一直以为是颠沛之际有损,拿灵泉滋养着。小殿下回族时,才知寻回的是枚假的。”

黎川不急,但萧洵安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他觉得眼前事物开始模糊扭曲,愈发地恶心。黎川察觉了他的不适,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灵流缓缓的流淌过去,他的意识才逐渐恢复。

化影第一个坐不住了,“说了半天,没有一句与我族相关,我看还是将他们关起来……”

女王又一抬手,化影自觉闭嘴,黎川开口道,“我也无奈,这案件信息不全,我其实在想为何他没有偷盗玄武族的婴儿。若陛下能指点一二,或许我能茅塞顿开,道出关键。”

女王笑道,“我族不过下界妖族,不足妄议仙族之事。”

黎川又说,“后查得知朱雀族内也出了枚千年不破壳的卵。想来也是偷换。哦对!他门中还有一只白虎,没做过多伪饰,不过白虎族的修行之道本就是优胜劣汰之路,少个一只幼崽,倒是常事。听说现下那位已经回了白虎族。”

“紫蛛族如此重视王女,还因此与天界两立,我想不通为何他却没为这只小紫蛛换件衣裳。”黎川说着,顾思的样貌又现殿中。

座上女王脸色霎时僵住了,眼眶微红,却强忍着,尽可能不动声色。

“只有一种可能,这位并非王女,你族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黎川说,“但她紫蛛王族的正统样貌又让你们不禁猜测她与王女的关系,故而将我们请来问个究竟。那么,王女究竟怎么了?”

女王坐在高座上,没有动,但让人明显觉得,她好像忽然撑不住那一身厚重的钗环,黎川分明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

化影忧心地看向她,她终于开了口,“我的女儿去世了。”

“当年她在织造司当差,龙族丢卵之后没几年,她忽然没了音信,回来时奄奄一息,我问她是谁害她如此,她只说了四大仙族,话没说完便死了。”女王缓缓讲述,与其说是哀伤,那或许是一种再无希望的平静,“可我奔走多处,无一人告知我真相,我女儿就这样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仙君所求真相,也是我寻而不得的。”

“但那个女孩儿,长得很像我女儿,仙君可否告知我,她在何处?”

女王的说辞说服了黎川,况且她也不一定要在此时追究那件事的原委,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秋芷妍。

“西海殿下为她寻了一处仙岛住着。”黎川说,“若想见她,去西海找符桓殿下即可。”

“敢问仙君名姓?”女王问时有些局促,黎川知道,闹得当下的局面,即使她低头,或许还需得一个名字,帮她敲门递帖。

黎川说道,“我叫黎川,我可以提前告知符桓殿下,但余下的,我无从左右。”

闻此,女王大喜,认出了黎川的名字,开始毫无意义的客套,“原是东海的殿下!先前误会,多有怠慢,殿下厚德不与我们计较。殿下大恩,来日我族结草衔环以报!”

萧洵安冷汗爬了满满一额头,黎川没空跟她客套,直接问,“如今可方便帮我们引荐了?”

这时,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荆钗布裙,与这一殿辉煌格格不入,“不知黎川殿下寻小仙何为?”

黎川还没开口,萧洵安一口黑血呕在殿中。黎川去扶,却发现萧洵安整个右手爬满了苔藓般的溃烂黑斑。

秋芷妍一展羽翼飞身下来,抓住萧洵安的手腕,片刻,道,“疫病。”

萧洵安当即起立,拱手作揖,“思源城瘟疫四起,请求仙君出山平疫。”

秋芷妍看向黎川,“小殿下该知道后果,我便是前车之鉴。不知殿下如今在何处当差?”

黎川回答道,“我想前辈当年出手时,也定然没有将这虚职作为考量。前辈心怀苍生,兼济万民,出手乃为心中大义。”

“可惜,我飞不出这云桑大山了。”秋芷妍叹道。

黎川很疑惑,她特地查过,秋芷妍只是革职,并未限制自由。

秋芷妍看出她的猜想,而后道,“我为他定天下,他却诅咒我永不得自由。我从不痛心被天界革职,独恨我天真,这便是下场。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帮他?”

在那个当下,黎川下腹忽然隐隐痛起来。萧洵安见她犹豫,以为她要后悔,当即言道,“此事与黎川无关,我一人来求仙君出手襄助,无需仙君出走,我愿以身试药,但求一方。”

黎川皱眉给了萧洵安一个警示的眼色,示意他不要胡乱说话。试药,是会死人的。

秋芷妍却笑了,“我即使出手,也是为还黎川殿下为好友寻找族亲之恩,你求,我为何答应呢?”

不等萧洵安开口,黎川拱手,“晚辈黎川,请求前辈平定瘟疫。”

秋芷妍仿佛看到曾经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她不是不愿出手,她就是想看看旁人是否能与她有同等选择,至少让她觉得这世间不独她一人痴傻。

“我配药自有一套法则,无需你试药。但有一事你们得有预备……”说着她一抬下巴指了指萧洵安,“他或许活不到我配好药的时候。”

黎川拜谢,将那颗头颅交给秋芷妍。

秋芷妍说道,“疫患需得一个通风透气的居所,这地宫很不合适,你们且随我来吧!”

玉光岫内,参天巨木随处可见,秋芷妍在巨木顶端,以竹子搭了平台竹舍,檐下吊着风铃,能看到不远处的湖泊。素雅简朴,看来已住了许多年。

此时,他们才见到了西南的春,潋滟的春光,浓郁的春色。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结界之内的景色,结界之外,正是他们找不到方向的晦暗的茂林。

“在我配好药前,不要打扰我,要我尽快配药,他的死活我便管不了。”秋芷妍丢下这句话便将自己独自关了起来。

黎川扶萧洵安在竹床上坐下。

“多谢你,黎川。”萧洵安开口又道了一次谢,他终于想到黎川这些日子应该是查询了许多,才帮他找到了秋芷妍这条出路。

况且,黎川不知顶着多大的压力,违背了多少条规矩,才陪他走到此处。他说,“你若被革职,我还活着,我供奉你。”

黎川被他逗笑,“那你可得替我修一间大一些的庙宇,多备一些瓜子。”说话时,她看见萧洵安脖颈的伤痕红肿起来,眼看又是要溃烂的征兆。

黎川其实有办法能让他的伤痕快速愈合,但她一直在犹豫。可萧洵安这一处伤口位置紧要,如若溃烂,极有可能影响他的呼吸,使他窒息而亡。

犹豫再三,她终于开口,“若我有办法医你,只是法子不大好看,你可愿一试?”

萧洵安打趣说,“好不容易才从殿下这里求得一命,这才几年又摊上这疫病。如今即使是要将我的脖子砍了,把头安在肩膀上,只要能活,我也愿一试。”

“那……”黎川说,“你……你闭上眼。”

萧洵安为了活命,自然是很听话,立刻阖眸。

他感觉到眼前渐暗,好像是黎川靠过来,忽然温热湿润的触感发生在他脖颈。他震惊地睁开眼,黎川埋在他脖颈间,湿润柔滑的舌头舔舐在他红肿的皮肤上,酥,麻,痛,痒。

霎时间,黎川消失的那些年,那些旖旎的幻梦顷刻冲向他的头颅,他猛咽了口口水想将那些驱散。

他看见黎川微曲着腿,弓着腰,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那姿势应是很累的。于是他伸手揽了一下,黎川本就勉强平衡,一下子倾倒过去。

萧洵安自己也没撑住,往后倒去。黎川压在了他身上,原本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头深深埋了进去。

胸口的起伏在此刻被放大了,暖风吹进竹舍,风铃轻轻地响,叮叮当当的。

黎川撑起身子,看见萧洵安通红的耳廓和有些怔忡的脸。正要起身,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将她按了下去,鼻尖轻触,那只手忽然失了力道。

黎川立刻弹起来,她手背亮着,是刚用过催眠术的痕迹。她看着熟睡的萧洵安,脖颈的红消了大半。

他翻开萧洵安的袖子看了他的手,但想起萧洵安方才的举动又很气恼。一个人抱着手臂,坐在榻边生了一会儿闷气,忽然计上心头,将他的手拽过来,嘴唇靠近,“忒~”

这件事做完,她心情好了许多,站起身来将床帐放下,门窗闭合,阳光只能透过竹子间的缝隙钻进来些许。她从乾坤囊里拿出一只碗,一叠干净的纱布,轻手轻脚地扯开了衣领,担心弄脏衣物,还是把上半身褪了下来,系在腰际。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白皙的皮肤浮起一层青灰色的鳞片纹路,手指从上往下慢慢触摸到锁骨稍稍下方的部位。

龙的鳞片层层覆盖,为了包裹住整个躯体,大小走势不一,裹到最后,有一片,是逆着盖的,那就是逆鳞。

在一众朝下覆盖的鳞片中,她摸到了那片反过来的逆鳞。边缘薄软,有一种翻书时,摸到崭新的宣纸边缘的触感。

只是摸了一下,她全身的鳞片都立了起来。

即使这套流程她做过千百遍,早该驾轻就熟,但她依旧平复了片刻,才将食指的指尖轻轻抠了进去。无论剥过多少片,这一片,是最痛的,且一次比一次痛。

她痛的喘息,额前豆大的汗珠滑下来。

等指尖完全探进去,很好受力的时候,她咬牙用力往下一拨,鲜血顷刻溢了出来。

她忙拿了瓷碗接在伤口之下,鲜血顺着雪白的碗边流进碗底。

龙鳞长得很紧,她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将一片鳞剥下来,每次更用力,她都觉得自己的呼吸更加的急促。

终于,在她忍不住发出痛吟的瞬间,一片青黑的鳞片,叮咚掉进碗内的血液里。她颤抖着将碗放好,接着用染的鲜红的手拿了纱布捂住胸口。

痛得蜷缩到地上,鲜血还在流,终究还是沾污了衣物。

萧洵安醒来时,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已经不痛了,长成了一个浅浅的疤痕。

与此同时,他觉得手也没那么痛了。他伸出手来,溃烂早已退了。只是手上伤势较重,指尖伤口的翻卷还跟咧着个大嘴巴似的,但已经干结变成了白色的层层蒜皮似的痂。

他看着手,试想黎川是怎样为他治疗手指的:黎川应是跪坐在他身上,在西南明媚的春光里,捧起他的手,一寸一寸舔舐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指放进口中……

“吱呀”门响了,他猛的坐起身来,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黎川走进来,手里端着碗。他注意到黎川换了身衣裳,方才的幻想以更加湿润的画面浮现眼前。

这时一碗黑褐的汤药呈到他面前。

“来,喝了。”

萧洵安心虚地低着头把药碗接过来,“秋芷妍的药配好了?”

“没有,这是我的药。”黎川说,见萧洵安不动嘴,又补充说,“你放心,没毒!”

“你有药为何不早拿出来,还跑这一趟冤枉路?”萧洵安笑着与她说。

黎川背对他坐到桌子边,“我……我没那么多,救不了全城。所以我要带你来给她看了症状,才能治你,所以……”

黎川磕磕巴巴说话的时候,萧洵安闻到了药碗里的血腥气。他立即站起身来,放下药碗,抓了黎川的手,翻看她的手腕,胳膊,“你用你的血来医我?”

黎川站起来躲,下意识地护住胸口,这一举动被萧洵安识破,用力将她抵在墙上,扯开了她的衣襟,黎川锁骨下赫然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一股无名怒气使他无法自控,“谁让你用自己的血来医我?”

他不知道那是心疼,还是歉疚。他的确发自内心地想对黎川好,可他说不清自己对她好,是怕她,爱她,还是讨好她。

他有时候希望黎川真就是他的军师,是他的故友,而不是一个能左右他生死的神。

他不明白自己有没有真心,故而看见对方倾囊以待的时候,他愤怒了。他恨对方怎么那么蠢,他恨自己连一颗真心都摘不清楚。

“你是……觉得恶心吗?”黎川低声问,眼角微微红了,“的确是有些恶心,但……”

萧洵安真恨自己,明明人家刚刚为他受了伤,他却恶语相向。他一把将黎川拉进怀里,“不是,我是怕你疼,一定很疼吧!”

“你先放开。”黎川轻轻挣扎,她不能大动作,因为确实很疼。

萧洵安没动,甚至抱得更紧,黎川说,“那个要喝热的,如果凉了,我得再来一次。但是我只有一片……”

闻言,萧洵安立刻放手,转身,端碗,一饮而尽。甚至又倒了半碗清水,晃了晃,将碗底喝的比狗舔的还干净。“很好喝,谢谢你。”

黎川尴尬地整理衣襟,说,“应该……不是很好喝,但你喝下去,确实能好。”

“谢谢你。”

面对萧洵安郑重的谢意,黎川只能继续假笑,“别客气。你待会儿可能会吐血,我去找个东西接着。”

西南大山里的夜晚很吵闹,有鸟鸣,有虫唱,还有风吹阔叶的声响。

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怕给秋芷妍添麻烦,他们没找别的房间,两人住在一室,黎川躺在竹床上,萧洵安铺了褥子,躺在地上。

黎川背对着萧洵安睡在床榻上,萧洵安侧过去,黎川垂落下来的发丝就在他鼻尖。

萧洵安其实有许多酸溜溜的话,他想说:在黎川万年神生中自己或许只是蚍蜉一游,可他真的很想终其一生,与黎川在一处。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可他知道那多么可笑,不论是于黎川而言,还是于他自己而言。就像萧滢滢说的,一心只想采薇的话,会走不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