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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鹰划破瓦蓝的青空,云露沾不湿它的翅羽,却在爪腕上的一个小竹筒上附上了寒霜。

油碧的草原,银亮亮的河。即使是北寒禹蚩也进入了暖季,坐在轮椅里的男子,却仍抱着一张羊绒毯子,远远看向北方。

高空中的苍鹰看见他,立刻俯冲而下,尖利的爪甲直朝他的绣着雄鹰纹饰的胳膊而去。

“扑棱棱”羽翅收起,铜黄的眼仁里映出一个长眉凛目的男人。

男人没说话,从它足腕取下信件,看完之后搓进手心里,又朝北方望了一眼,“走吧,该南行了。”

“亲王本就不便奔波,天瀚却又要您打仗,又要您出使缙月。”

男子将右手放在心脏的部位,“只要是为了禹蚩,天瀚的命令,便是我的指引。”

次日,一队禹蚩的车驾扬着长长的旌节,平静地通过了渡马河的关卡。

一将士龇牙咧嘴道,“要不是军令如山,我定然冲入马车,将阿克准斩杀于关口。”

另一人则附和道,“几月前还在思源城下攻城,如今居然拿着使臣的文谍走来,难道还要让他路过思源不成?”

“唉,据说是带着珍宝给圣上贺寿的,这谁敢拦?说不定还得落个截抢生辰纲的罪名。”

“那到时岂不是得遇上我们王爷?王爷定然觉得我们无用!”

“就别在这马后炮了,刚刚怎么没拦?人都走了才开始逞口舌,还不赶紧换岗去!”

得知阿克准越过渡马河的萧洵安,却没有将士们那么大的反应,只是随手将那条子丢在了一堆废弃的绢条里。

周羽当即跪在案前,“末将无能,没能手刃那漠蛮子。”

当初他带着鹰骑三列共十三人去刺杀阿克准未果,只有他一人被保回营报信。于其他人而言,都只是一个鹰骑三列几乎全列阵亡的消息,或许有人叹惋,却没有任何人能真切共情他的痛。

他们没有亲眼看见漠蛮子的弯刀勾住腹部挂出肠子的场景,没有见过喉咙被如何残忍割裂,没有看见从肩胛贯穿到胸前的戟尖,没有被一双双鲜血浸透的手推出炼狱……

那不是如鲠在喉,那是一根对准心脏的矛,每想起一次,都刺得他心肺俱损。

可那居然是他日日所想,夜夜所梦。

他这一副残躯,唯有战死沙场,才敢腆着脸去赴黄泉。

萧洵安放下手中的事务,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周羽面前,轻轻蹲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本王过于激进,指挥失当,不是你的错。”

男儿泪落在膝头,黎川站在门后,久久没有进门。

“先生,您先前让我们放出去的消息,已经有人寻来了。”金焕来到门前对黎川说。

黎川赶紧打了个手势,“晚些说。”

周羽揉了一把涕泪,往门外走。

黎川退了一步,背过身去,让周羽走过。等他下了台阶,黎川才转过身来,却恰巧撞见门内的一张脸,吓了一激灵。

“先生这是在密谋什么亏心事?”

还没等黎川开口,手指已经被牵住,“过来。”

黎川被他拉到廊下,靠着柱子窝在他怀里,明艳的太阳穿过廊下的竹帘子,一格一格打在萧洵安正摩挲黎川的手上。

黎川的手,并不是柔软娇小的女儿手,虽然玉白纤长,却生着一层茧,特别是左手虎口,右手食指的指侧和拇指的指腹。

可即使这样,在萧洵安的掌心仍然显得瘦小。

“那些事,交给三法司就好了。你不如操心操心我们的婚礼。”

黎川抽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又来。”

萧洵安又一次捉回她的手,揉在手心,“川儿,我是认真的。虽然你已离家,但我还是向文骏黎氏寄了庚帖。钦天监也已经在帮我们算吉日了。我让他们定了一批喜服料子,还有凤冠,你挑一挑。”

“还有,先前你喜欢的那几家铺子,我都买下了,有新货好货会直接送到府上来。”

“什么铺子”黎川回想了一圈没想到他说的什么喜欢的铺子。

“就是进京第二日,你逛的那几家。”

这么说,黎川便想起来,那时她担心自己比萧洵安先衰老,于是在水粉铺子大杀四方。那倒也不算是多喜欢,就是那时不多买一些,总是安不下那颗心。

她仰起头来,去看萧洵安的下巴,声音又小又轻,“我那是怕你修行之后不会衰老,到时我苍颜白发,便羞于与你同行了。”

萧洵安笑起来,他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没想过黎川会老,他自己也没什么所谓。

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瞎操心。我请了一位有经验的人来帮你张罗,其他你都不必操心,就跟着她挑喜欢的东西便好。”

“是什么人?我可认识?”

萧洵安想了想,“嗯……应当是不认识,是三公主。她待人亲厚,幼时与我相交甚好,这几年也常书信于我。你可以信任她。”

既然是萧洵安认为好的人,黎川自然不会别别扭扭,爽快答应了。

正说着,小厮来报,三公主已经登门了。

两个人站起身来,准备去迎。

萧洵安最后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句,“毒的事,不是什么紧要事,别累着。”

三公主确实如萧洵安所说,待人亲厚。一见到黎川就自然地去牵她的手,“总算是见到安弟金屋里藏的美娇娘,确实是貌若玄娥,难怪藏的这样紧。”

黎川被夸得有些面热,还没说什么,三公主继续说,“快带本宫去看看那些好东西,本宫最爱办喜事!”

萧洵安对齐管事示意,齐管事忙展臂引路,“公主殿下这边请。”

三公主转而对萧洵安说道,“你便忙你的去,我们女儿间的私话你不便听。”

萧洵安正有此意,他本来便忙得不可开交,实在难抽心思陪她们整日。

齐管事带她们来到一间殿内,那是一间宴客厅,桌案席位都撤了,空荡荡的。唯有主席上安置了瓜果点心,有侍女正守着一炉热水,预备点茶。

三公主与黎川坐定,侍女左右招呼着泡茶削果。

三公主又说:“妹妹放心,宫中大小喜事都是本宫一手操办,二姐姐四妹妹出嫁都是本宫安排的。你呀,听本宫的准没错!”

齐管事一拍手,数十侍者端着挂布料的衣架从偏殿鱼贯而入。空荡荡的大殿立刻陈满了搭着布料的架子,从门前射进来的光亮都暗了不少。

三公主眼中光彩熠熠,满意地点点头,“安弟安排的不错。”

可这些布料在黎川眼前就是一片红,完全没什么差别。三公主牵起黎川的手,“布料不能就这么看,要到近前细细去瞧织纹光泽,要用手摸摸厚薄软硬。”

走到第一架前,“你瞧这一匹,织纹太平,平日穿倒是可以,大喜之日就无甚光彩。”她说完,这架布便被抬走了。

“这匹云锦就不错,纹样好看,金色暗纹奢而不显,厚实挺括,幅面宽大,可用来做袍子。你看喜不喜欢?”

黎川跟着摸了摸,“是,公主说好,定然是没错。”

三公主却叹了口气,“唉!你呀!我早便猜到妹妹会是如此。你想想,成婚当日的样子,会是你此生最美的时候,不管你从前如何,以后怎样,在夫君心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定是你成婚时的样子。”

这话说到黎川心坎儿里,三公主见她有所动容,继续说,“你希望夫君记住你什么样子?”

不知为什么,黎川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在夜晚的海面上找星星的场景。

“一边看,一边想?”三公主碰了碰她的手臂。

黎川回过神来,可星海的样子却映在她脑海里。于是她看绢纱觉得轻浮,看锦缎觉得繁复,看丝罗觉得平淡,匹匹布料都入不得她眼。

碍于脸面,留了一匹稍有华彩的放着了。

凤冠金钗送来,明晃晃的金子,嵌着各色的珍珠宝石。有整顶的冠子,成套的头面,也有些簪钗。

各有各的名号,什么“凤凰于天”,是一只纯金的凤凰造型的头冠,九条尾羽塑得纹理分明,一双羽翼更是栩栩欲飞,口上还衔着一串红艳艳的珠子。

端托盘的侍者一头的热汗,足以得见这顶冠的分量。戴在头上,怕是脖子都直不起来。

什么“百世荣华”,各色绒花攒着上百颗宝石,一支一支地拥簇在一起,像极了花园子。

什么“玉楼春”,是剔透的翠玉嵌在园林楼阁样式的金头面里,步摇尖头的小亭子,就很像王府后院的风雨亭。黎川很难想象头上顶着一座涵王府的样子。

唯有一支红珊瑚簪子让她有些许好感。

三公主走时丧气道,“早知你竟是这样挑剔,便不与你说那番话了。明日我再来,先挑些不要紧的东西罢。”

黎川送走三公主,心里空落落的,她对不忆往昔一直甚感遗憾,如今更是有些说不清的难安。

夜了,她站在廊下看月亮,那月亮钩子似的挂在天上,星河璀璨流淌。

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住了她的脊背,“听说你都不喜欢?”

黎川摇摇头,“都很好,我却总觉得不似我想的那般。”

萧洵安心中明了,黎川见过的奇珍异宝,凡间难有。他即使是把这凡世间最好的呈现在她面前,也不过平平。他有些懊恼,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得道成神,送给她更好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要黎川想要,即使是凡间没有的,他也必定想方设法将它寻来。“能不能告诉我,你想的大约是什么样子,我都给你找来。”

黎川侧头看他,脸上是甜滋滋的蜜一样的笑,“当真?”

萧洵安则道,“你总爱问我当不当真,就这么不信我?”

“我讲了,你可不许笑。”

“我听听。”

黎川紧紧盯着萧洵安的表情,说,“我想要星河一样的衣裙。”

萧洵安只是一挑眉,“嗯!很有意思。还有吗?”

黎川其实知道自己所说并不可能成真,权当是两人的玩笑,继续说,“还有火珊瑚做的头冠。”

萧洵安点点头,“这个不难,我有一座五尺高的红珊瑚树,让他们拆了,用那个做。”

“还想要霜花团扇。”

萧洵安将脑袋从她肩上拿开,仔细打量起黎川的脑袋。

黎川皱眉扭头去瞪他,逗他道,“可是你说都能给我找来,这是做不到?”

萧洵安摇摇头,“我是想看看你这脑袋瓜确实和其他的女子长得不大一样,想法稀奇古怪。”说着,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嘶!”黎川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你下手没轻没重!”

“少来。”萧洵安却不吃她这一套,“我可舍不得弄疼你。”说完圈着黎川往屋里走,“好啦,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挑灯笼,挑帘帐什么的,你得有精神。”

夜很静,黎川静静躺在萧洵安怀里,呼吸均匀,但萧洵安从那双间或扇动的眼睫知晓黎川并没有睡着。

他手掌在她胯上轻轻拍,“川儿,我好像没问过你。”

黎川没说话,静静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可愿嫁我为妻?”

这是黎川等了许久的一问,她虽然已经张罗了一日,但心里还是期盼萧洵安能够这样问她一句。可她虽然听到了,心中还是有些许顾虑。

“是不是那天我问你,你才想到要娶我?”

萧洵安立刻反驳,“自然不是,我早先便传信给……传信到太骏去问你的庚帖,只是你母族或许觉得我不好,迟迟没有回应,才一直放着了。”他其实是说子舟,子舟的回应实在算不上什么正紧回应,就连黎川的八字都不能为旁人所信服。他想了许多办法,近日才攒出一个合眼的好八字,暂且交到钦天监去应付。

“我不管你母族如何说,我只要你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萧洵安又问了一遍。

黎川莫名地眼中泛泪,眼皮颤动,“说实话,我并不记得什么文骏黎氏,我只记得你。我不想背负叛出家族的恶名,可是……可是我想嫁给你。”

她想与萧洵安生生世世栓在一处,这个愿望强烈而赤诚。她有一种时不可待的急迫感,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

她以为,那是天定良缘,可她不知道,那是她从前求而不得,如今才如此急迫。而真正的宿命,她如今还并未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