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幽幽，笼罩着毗邻文烁君寝殿的一座小小仙岛。一岛一楼，莲池漪漪，草木掩映，楼榭风盈。
当年黎川祭血炼器，以角为弓。在冰封之界立显赫之功，应劫成神。自此，成为南承宫的辅神。
为贺黎川得升神位，老龙王在九重天辟下这座仙岛水榭，送给了新晋神官云阳君。
文烁君亲自将其挪到了他的寝殿旁侧，以示黎川在南承宫的不二地位。据说门楣上那块匾，亦是文烁君亲笔所书-熳洇榭。
文烁君横抱着黎川，踏月而来，落在熳洇榭曲折的廊道上。一步一步穿过妙曼的树影和池水反映到廊上的皎皎月光。
跨过黎川三百年不曾踏足的门槛。
他轻缓地矮下身子，膝盖碰在脚榻上，将黎川放在了叫人新换的绸单上。
他正要抽手，黎川勾住他脖子的手挽留了一下。他低头去看黎川的脸，那张依旧阖眸装睡的脸。
黎川开口，“洵安，我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
文烁君没有说话，以手指轻轻抚了一下她皱起的眉头。
“我明白了。”黎川收回手，顺势转过身去，背对着不再说话。
文烁君扯过被子帮她盖上，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黎川听见文烁君的脚步越过了门槛，她忽然支起身子，对着文烁君的背影，“这是我最后一次问。”
文烁君没有转身，月色框在门框里，投进水中，将他的身形也罩上一层光晕。“小川儿，我们都好不容易到了如今，就像以前一样，好吗？”
三百年来，对他的猜疑，对家人的愧，以及一个无处安放的一无是处的自己，在文烁君轻飘飘的一句话里概括。
她一抬手，在眼泪落下前，关上了门。
文烁君站在门外，薄纱似的烟云缠绕住新月，夜色暗了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熳洇榭。
南承宫大殿辉煌如昨，火神司仙神齐聚。黎川与子舟站在殿中，接受又一次的授钿仪式。
可这个仪式却不像当年，而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神尊归位，南承宫又有了主，才两三年，信徒倍增，坏庙新修。日渐势微的火神司，又能在九重天扬眉吐气。
可黎川和子舟二人的归来，更大意义上剥夺了这三百年在南承宫苦熬，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晋升的那些人的盼头。
有许多人恪尽职守，神尊归来也有迁升，原本兴高采烈。可跟这两位在南承宫的地位比起来，却远远不如。
旁人看来，黎川不就是剖丹救主了，如今法力低微，难当神位。子舟仙灵一般，跟着黎川离开南承宫，有易主之嫌。
有人说，黎川得文烁君倾心，能回九重天全靠着文烁君的情意。
有人说，黎川生在东海龙宫，母亲又与天君同宗，想不回九重天也难。
他们说的都对，可没有一人言道黎川从前在南承宫的功绩，以及曾经在这里兢兢业业的那些年年月月。
但他们的质疑声，并没有勇气拿上台面，是像蜚虫一般萦绕环飞的低语。不能正面回应，却也令人无法忽视。
黎川办公的偏殿没有变，仍然在文烁君边上的那间。窗外枝叶繁茂，云海翻腾。
黎川坐在那儿，恍如隔世。
文烁君走进来，放下一只玉瓶，说道，“这是有助于修炼的丹药，每日一粒，对增进修为大有裨益。”
黎川站起身，躬身一礼，客气道，“谢过神尊。”
文烁君微愣了一下，脸上有些难堪，“何故如此？”
黎川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然，“神尊想要一揭而过，那你我便都不追过往，各自安好。”
可看着那张写满失望的脸，黎川胸中又难免汹涌。她低下头，用手指用力按住桌上翘边的纸页，说道，“我重归南承宫，诸位同僚颇有微词。这次仙考我会参加，绝不让神尊为难。”
“其实你不必在意旁人说什么，你过去从不纠结于此。”文烁君道。
黎川一下一下用手指规劝那不听话的页脚，“那是过去。”
她听到文烁君微不可闻的叹息，听到他说，“既然如此，手头事务，先暂放一边。今日便去云池修炼吧！”
“不必，如此更有人要不满。我只是神尊座下一个与旁人无异的辅神，神尊不必另待。”
文烁君实在不能再说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黎川用更加无情的言语应答。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如今黎川手上并无太多事务，子舟回到文烁君身边料理卷宗。见文烁君面色灰暗地从偏殿走出来，料想这两人之间又没能好好说话，于是道，“这是怎么了？”
文烁君黑着一张脸，坐下来看卷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口的气怎么也顺不下去，使气丢了卷宗，单手扶额撑在桌边。
子舟识趣地将卷宗收起来，劝道，“她的脾气您最清楚，软语哄着些，自然就好了。”
这一次，文烁君终于忍不住，声音大了些，“如今不是我口利，是她字字句句都要针锋相对。她要任性，便由着她闹罢了！”
“这么多年，她就是想求一个真相罢了。事到如今，神尊为何不将实情言明？反而闹得如今这样的局面。”
子舟在他二人之间游走多年，自然知道症结之所在，想劝着他俩好好说。谁知，神尊听了这话，脸色更差了。“此事不提也罢。”
子舟不知为何一向磊落的神尊，唯独对此事讳莫如深。他虽不知事态全貌，但也绝对不相信，神尊如泾川猜忌那般是为了得到力量，而夺取了黎川的丹元。
文烁君默了一会儿，搓搓眉心，道，“她要参加仙考，今岁是哪位神官主考？”
子舟展开一本簿子翻了翻，“是长垣宫的后申君。”
“流程和名单可定下了？找来我看看吧。”
子舟了然，从一旁的架子里拿出一支卷轴和一本册子。
将卷轴在桌案上铺开，“百年一次仙考，千岁即可入试。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花样，文试无需操心，她当年的策论到如今都是备考范本。”
这一点，文烁君一点也不担心，他在意的是武试。武试有降妖，镇魔，对战等不同阶段的考试。
降妖算是武考的入门，今年的场景设在荒原的鬼城，那里草木无生，白日骄阳似火，夜里寒风刺骨。对黎川这种水生的或者其他水灵木灵的考生来说，单讲那没有一丝水汽的枯风就是一项巨大的考验。
但妖怪嘛，都是妖塔里关的疲软的囚犯，并无太大的风险。
而镇魔，则是团战，所有考生一同进入晓生镜，应对千年前的神魔大战。这场战役黎川的父亲是东海的主力，她是从小听着神魔大战的故事长大的，于她而言，过家家似的。
“唯独担心您那颗火灵适应不了东海的水土。”子舟如是评价道。
至于对战，以车轮战的方式一一对决，抽签定对手。
前两轮筛选剩下的，都可谓是精英了。除了实力，运气也是一部分。
若是水灵恰好抽到与之相克的土灵，即使灵力相当，也很容易占下风。
有些还算不错的，第一场抽到个厉害的，直接淘汰成了末位，哭都无处哭去。
“已经报考的名单当中，可有十分拔尖的？”文烁君问道，黎川雄浑的灵力此刻在他体内运转，而黎川自己，只有一颗刚刚炼化出些仙法道术的新鲜丹元。
而武考，是绝不可携带法器的，包括那颗来自泾川的义丹。所用物件，全由九重天统一提供。除了使用的武器可以挑选自己趁手的样式以外，其余全部一致。
“我看这次有两个很厉害的双灵，一个木火双灵，来自朱雀一族。还有一位，是后申君的从小养在身边的徒弟?孚，水土双灵。”子舟说道。“这世道真是变了，从前千年才听说有个把双灵，如今这一场仙考就冒出两个来。”
闻此，文烁君搓了搓眉心，“一样东西，只要有人觉得好，就会有人想办法弄出来。”
“妖塔底层的那位，还是小心些。今日增派一队过去支援，确保试中不出纰漏。”文烁君补充说道。
他所说的，是一位名叫司铭的魔修。而这位魔修，却是上代战神。
当年司铭在神魔大战上战功显赫，诛杀魔修无数，与魔域不共戴天，是整个九重天最不可能与魔修同流者。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神君，不知为何突然改修魔道。更奇怪的是，监神司来捕，他却并没有反抗，而是自己走进了妖塔，戴上镣铐，就此入定。许多人怀疑他陨了，可他肉身丹元皆在，厚重的魔息充斥地牢。
许多人怀疑他是故意留在九重天，想借机与魔类里应外合，攻陷神界。
又有人说，他此后千年，盘坐于镇妖台上，连手指头都没有动弹过，又何提叛反？
文烁君主司天下安泰，不管旁人怎么说，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祥和的可能。
当天下午，文烁君亲自下妖塔督察增设守卫的情况。
九层妖塔位于很偏远的一块地界儿，黑云环绕，紫电牵顶，天雷永不停歇地隆隆作响。
妖塔底层漆黑冰冷，五条锁链捆住的是一个几近枯瘦的男子，素白的囚衣空挡松垮，很难想象他曾是那个躯体魁梧如铜浇铁铸一般的前战神。
即使他如今此般模样，盘坐于地岿然不动，可囚守之阵还是给了他相当的尊重。
除了身上五条带着法咒的缚神索链，地面之上还有两圈禁制结界，水系的法阵溶在漆黑的地面，蓝紫色光晕的雷系禁制像圆罩一般叩住了囚徒。
是的，有两圈，水系克火，雷系专治金灵。
被两重禁制囚住的，正是金火双灵，与黎川一样，还是相克的双灵。
文烁君看着他眉心暗红的魔记，胸中隐隐起伏。
这里空旷无物，也无甚多看的。更何况，这位囚犯千年如一日地死了一般地盘坐着。
可就在文烁君转身要走的一瞬间，他猛然感觉司铭睁开了眼睛，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
他慕地转身，却看见那双眼仍闭着。他下意识地施法掩住了体内的灵流之息，警惕地盯住司铭。
他从没有错判过，他分明察觉到了那道利刃一般的目光。
可周围的守卫却没有一个有异常的神色，就连子舟也是发现了自家神尊的不对，才开口发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文烁君不自觉的以手护住丹田，没说什么。
或许是他自己太过敏感，将假想具象了。他如此安慰了自己，而后又迅速检查了一遍所有的符文禁制。
这一天，文烁君一反常态地没有在正殿忙到很晚，反而早早回了寝殿。盘坐在床榻上，调运全身的灵力。
子舟将他晚上要看的文书送过来，恰见到这一幕，问道：“神尊何不去云池？”
文烁君停下运灵，缓缓调息，“我若总去，她该是不会去了。”
而黎川也的的确确没有去云池，不想碰到文烁君是其一。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云池石洞里所发生的一切，会不断在她脑海中翻涌，执意将她拖回她避之不及的泥淖。
好在熳洇榭灵气沛盛，也极适合修行。黎川取下脖子上的金灵义丹，因为仙考是不能带的，不能让自己习惯了它带给自己的那些便利。
她盘坐在亭子里，穿过疏密的枝叶，看到了文烁君的寝殿。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是会像她第一次在演武场见到那样盛大惊艳，还是会恩怨分明从此两断。
她无比期盼事情能够清晰明了的了断，要么他告诉她事出有因，要么他明白地说他不曾爱过。因为他们俩都是这样直截了当的人。
可是都没有，她避而不见，他忽然降临；她刨根问底，他搪塞不清。
然而，黎川又没有一刀两断的决心，她还是期盼着有一天突然发现，一切都只是一个误会。
“嘶~呃！”清楚的疼痛将黎川从思绪中拉出来，她低头看去，左臂上一块鲜血外涌的洞，而右手掌心正握着一片黏糊糊的鳞片。
她看着这一幕，微怔了一瞬，迅速走到亭子边，俯身将手臂泡进了冰凉的池水，鳞片在水中荡了荡清洗干净。
池水很凉，月色下看不清血水如何消散。她迅速包扎好了手臂，在与文烁君的寝殿之间设下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