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鹿自忖与对方素不相识，不料对方竟如此破釜沉舟，直接投剑杀向自己，这若在一般修行者间的战斗之中，已可以算是不死不休的死斗了。
如今东胜大陆全无战事，平日里修行者间战斗大多是点到即止，除非双方有死仇，否则像这样的死斗可说是极为少见。
乌鹿再不敢大意，小黑迎风而涨，化作一只黑色大手抓向飞剑。
剑手相交，黑手仅抓住长剑一瞬，长剑便轻而易举挣脱了黑手束缚破掌而出，乌鹿脸色大变，所幸黑手临机应变，五根手指倒翻而回，反向收束，瞬间追上长剑，化作黑笼将长剑困住。
然而只过得一瞬，长剑再次突围而出，依然射向乌鹿心口。
乌鹿根本想不到对方的伴器竟然锋锐至此，自己一向引以为傲以防御见长的小黑，竟然连稍加阻拦片刻都做不到，当下只得哇哇乱叫着，连滚带爬地转身就往林中逃去。
边逃还边将原力灌注喉间，高声叫道：“英雄饶命！好汉饶命！”
他这求饶之声，也不知断崖对岸的少年是没听到还是不在意，只是飞剑速度丝毫未见减缓，再过不到三息就将刺入乌鹿心口，将他斩杀当场。
生死关头，四下无人，乌鹿再也不敢藏拙，瞳孔之中忽被墨色尽染，小黑如瞬移般出现在乌鹿头顶，如一盆瓢泼黑雨当头浇下，将乌鹿全身染成墨黑之色。
也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长剑已至，重重刺到乌鹿心口之上。
然而长剑堪堪刺入黑色数寸，便再难寸进。
乌鹿从头到脚都被墨色覆盖，也看不出他此刻神情，只见他伸出墨黑的双手，紧紧握住长剑剑刃，将剑刃往外抽出。一时间，剑刃切割黑色，响起如锯木一般生涩刺耳的摩擦声。
断崖对岸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倏忽间他竟径直从断崖跳下，白色身影瞬间便消失不见。
乌鹿此刻正全神贯注与长剑搏斗，哪还有精力关注其他，长剑虽被他拽住不得寸进，但却是异常难缠，他使出全力也无法将其彻底抽出身体，两相僵持之下，时间一点点过去，乌鹿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原力正在迅速减少，恐怕最多再撑半个时辰，就再也阻挡不住这长剑的攻势了。
他此前心中早已将那素不相识的白衣少年骂了千万遍，此刻却反倒忍不住佩服起对方来。
究竟对方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才能令伴器离体如此远的情况下，攻势还能如此猛烈而持久？众所周知，伴器离体越远，控制起来所耗费的原力就越多。换句话说，对方此刻消耗的原力，只怕已是自己的三倍以上！
正常来说，同一境界的修行者，原力差距绝不会如此之大。而能造成如此大差距的，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对方天赋惊人，吸收天地原力极快。
二是对方天赋异禀，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天生便可存贮数倍于常人的原力。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将结论引向一处。
而这个结论又恰好是乌鹿平生最讨厌最不屑的。
对方恐怕就是那种在传闻中令人羡慕嫉妒恨得牙痒痒可当真在现实里遇到又往往只能无可奈何望洋兴叹的所谓……
天才。
随着时间流逝，乌鹿已用尽了全身所有力气，却无法阻止长剑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定地刺入他的胸口。
想不到我乌鹿胸怀大志步丈天下，今日竟要死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中。
还是死在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所谓“天才”手中。
乌鹿心底泛起丝丝屈辱与不甘，随后又渐渐转为缕缕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乌鹿感觉就像一生那么漫长。
“姑姑，鹿儿再也没机会报答您养育之恩了……
“小彤，鹿哥再也没机会娶你过门了……
“大牛，好兄弟，来世再见……
“阿婆……”
“你是兽血？”
一道锋锐寒冷的声音，如冰锥般凿破乌鹿临死前的温情回顾，刺得他全身一哆嗦，不禁缩了缩脖颈，昏沉的意识忽地惊醒。
“呸，要杀就杀，别血口喷人，往自己脸上贴金。”
乌鹿心中震惊，表面却仍一脸不屑之色。
他认定稍有常识者，都绝不会仅仅通过伴器能改变形状、覆盖身体就猜想到伴兽上去。
毕竟在这辽阔大陆之上，本体柔软可随意变换形状的伴器太多了，甚至据说有些伴器还能做到无形无质。
而覆盖身体的伴器就更不用说，不说其他家族，单单如今的帝室赵家，便是凭借此类伴器君临整片东胜大陆。
长剑力道骤增，将乌鹿从思考中拉回现实。
长剑一瞬间就打破了乌鹿勉力维持的脆弱平衡，剑尖堪堪刺入乌鹿胸口肌肤，一滴血珠自剑尖处缓缓渗出。
“你是兽血！”
同样的四字响起，但不再是疑问，而是转为不容置疑的肯定。
乌鹿听闻对方这当头棒喝的“你是兽血”四字，就仿佛自己忽然被人扒光衣服赤身裸体扔在大街上，周围无数看客或鄙夷或轻贱或愤怒或残忍的目光化作无数柄利刃，朝他全身刺来。
兽血，这个他从小到大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着的秘密，以及为此而深埋心底的自卑与不堪，在此刻尽皆化为无边的羞辱之浪，当头拍下。
自己最为重视的秘密忽然被人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戳穿，而自己如今更是命悬敌手，身处双重绝境之下，令一贯冷静的乌鹿也禁不住失去理智，暴怒起来。
“是又怎样！”
乌鹿忽地暴起，身体穿过长剑扑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面露异色，随即冷哼一声，欲侧身避开，再行反击。
然而他的双脚却似定在地面一般，抬不起半分。
乌鹿面露狰狞之色，大笑道：“小子，着了小爷的道吧！纳命来！”
片刻后，乌鹿再次重重摔落于地，长剑亦再次指向他胸口。
“你的伴兽，不错。”
白衣少年看着他，居高临下，如前辈指点后辈般，给出评价。
“你的实力，太弱。”
乌鹿气势全无，面露颓色，讪讪笑道：“英雄说的是，英雄饶命。不过英雄您将我送官也换不了几个钱，杀我更是脏了您的手，不如……我们私了如何？”
白衣少年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乌鹿猜测对方是要看自己私了的诚意，一咬牙，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道：“我手上有一件宝物，我将它送给英雄，还望英雄能饶小弟一命。”
说着话，乌鹿伸手入怀，摸索良久，方掏出一物。
“此物名为血魂石，是以尊者境强者精血为引制成的护身宝物，若激发威能，可抵御任何器师境致命一击，甚至在尊者境强者出手之下，也有七成机会不死。”
白衣少年仍然无动于衷，冷冷望着他。
乌鹿急道：“英雄您想必是不出世的强者，久居山林，不知世间之事。这血魂石可是有市无价的珍品，您修为高深自然用不到它，但只要您想出手，随时可以在州牧坐镇的永安城内城换一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白衣少年面色微动，似是有些动心，乌鹿见状忙趁热打铁，“大哥，小弟为了得到这块血魂石，可是九死一生，费了好大工夫才得来的，今日不幸栽在大哥手上，也只怪我时运不济。喏，就当交个朋友，这血魂石就送给大哥了！”
说着，乌鹿一挥手，将血魂石抛向白衣少年。
眼见血魂石飞向自己，白衣少年忽地一剑挥出，斩向血魂石。
同一时间，乌鹿怪叫一声，手脚并用飞退数尺，转身就往密林逃去。
一蓬血雾凌空爆开，内里一堆黑乎乎的碎肉带着极难闻的腥臭味四下飞溅。
白衣少年长剑飞舞，将碎肉烂血大都挡下，却仍有一些血肉沾染到他白衣上。
“哈哈哈哈！”
密林深处传来乌鹿得意笑声。
“黑狗血，秃鹫肉，外加小爷的原味香水，你小子注定要倒霉一辈子……”
白衣少年面色如常，辨别发声方向后，提剑便追入林中。
乌鹿藏在一株老树上，屏息静气，收敛全身原力，料定白衣少年绝不可能找到自己。
远处小黑化作人形，一路左奔又突，还不时发出短促人声，作为诱饵，引诱敌人远去。
“哼哼，这声东击西的隐匿之法，可是唯有我的小黑才能办到，哪怕你是尊者王将，也绝难看破。”
乌鹿正得意想着，一道冷冷声音自下方传来。
“下来。”
乌鹿悚然一惊，缓缓向下望去，目光穿透繁密枝叶，隐约可见树下一个白衣身影。
“怎么可能！”乌鹿几乎惊叫出声。
“他不过是在唬我，绝对没有发现我……”
然而，一道剑芒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剑芒准确切割在乌鹿落脚那根树干上，乌鹿惨叫一声，难看至极地掉落于地。所幸地面腐叶极厚，倒是并未受伤。
只是乌鹿此刻反倒希望地面够硬，可以让他痛得瞬间失去知觉，以免遭受后续的莫大羞辱。
白衣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乌鹿，再次评价道：“你的伴兽，不错……”
“你的想法，太蠢。”
乌鹿终于认命，有气无力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衣少年听闻此问，似乎回忆起什么，良久才道：“我留了一点残剑碎屑在你体内，可作短时追踪之用。”
乌鹿回想之前长剑刺破胸口肌肤一幕，瞬间了然。
“你技高一筹，我认输，要杀要剐，随你。”
白衣少年道：“用你伴兽，与我一战。”
乌鹿恼怒道：“我的伴兽不擅战斗，打不过你！”
白衣少年道：“不打，就死。”
乌鹿犹豫片刻，在生死关头终于还是服了软，双指捏起置于唇边吹了个呼哨，不到十息，小黑便电射而回，覆盖在乌鹿身上。
……
日光已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天色已近黄昏，乌鹿精疲力竭仰卧于地，双目圆睁，呆滞凝视上方，如一个死人一般，就这么在地上躺了几个时辰。
他的目光穿过茂密树林，沿着夕阳光辉落在遥远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回想白衣少年临走前的话语。
白衣少年不知为何，定要与乌鹿战斗，直到彻底耗尽乌鹿原力，连伴兽都召唤不出，方才离去。
临走之际，他只留下一句话。
“那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死人。”
当时乌鹿本来还想嘲讽一句：那你算什么。
少年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缓缓一句话，将乌鹿惊出一身冷汗。
“我也不过是一个死人。”
此时此刻，已过了半日有余，白衣少年早已飘然远去，身影亦早已被林海吞没。
乌鹿躺在地面，等着最后一缕阳光湮没，等着第一缕星光升起。
他回想着自己五年来的旅程，继而又想到自己过去二十三年的经历，脑中只翻来覆去想着一句话。
“那我，算不算是一个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