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照进了球形小室，有声音将季乐西吵醒。他的视线飘在半空，看着下方根系网床上巨型混悬液中凝出“鲧b”的身体，然后，看着液面渐渐下降，直至液体褪尽。
“季乐西，快起来，我们得出发了。”阿姆勒的声音传进了小室。
倏地，季乐西切进了“鲧b”的身体，看见小室顶窗之外峀蓝色的天空。他仰躺着，感觉通体舒泰，疲劳尽消，像是换了具全新的身体。直到这时，季乐西才忽然意识到，“鲧b”的身体根本就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用餐。这就是所谓的“代谢一晚”？
从根系网床上坐起，穿戴完毕，季乐西穿透阻滞膜走了出去。峀蓝的天穹之下，光秃秃的弉褐色山峦环抱之中，明亮的浅弉色砾石地上，粗壮的岊褐色根系盘结交错成网，硕大的深岊色球状根瘤长在上面，与“鲧b”长相差不多的人穿出穿进。还有一些是巨粗的矮树，都只在顶端长着两片焅绿色巨叶，看得见汽雾从叶片上袅袅蒸腾。这里，就是他昨晚过夜的驿社。
不知道是阿姆勒还是旭阿那，反正是那具机器躯体，正无聊地用触须卷起一块砾石扔向远处的山峦之顶，看到季乐西从根瘤屋里穿出，于是“咔嚓咔嚓”踩着砾石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伸出触须将他网住，提起，然后东摇西摆地载着他行进。
“我们这是要去哪？去干嘛？”
“去改你的生物码啊。阿鲧暂时还过不来，他让我直接带你去。”
“改我的生物码？你说的是……我地球身体的基因？”
“是啊。”
“怎么改？不用去地球？在阿卡莱行星就能改？”
“当然了，牠们机器族在岩石城建有一处隐秘设施，能够黑进蓝淼生态的底层系统，锚定任何蓝淼生物码加以修改，而且牠们机器族声称，这个隐秘设施能够避开阿卡莱系统的监控。”
“什么我们声称，本来就是。”旭阿那表示不满。
“那只是你们自己以为，我可不信。对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阿卡莱才懒得管呢。”
机器旭阿那兜着季乐西的“鲧b”躯体，三个意识说着话，慢慢离开了驿社的深岊色球状根瘤聚落，又在寸草不生毫无生命迹象的弉褐色山峦起伏中行进。行经之处，只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动物在行走，在飞翔。
阿姆勒还告诉季乐西，那处隐秘设施能够直接拓展蓝淼的自然意载，而他是业务代理人。“你就是我用那里的设备帮阿鲧在蓝淼拓展的。等以后你也成了拓展者，可以来找我。我收费很公道的。”
季乐西心里一阵低落。虽说不是故意的，但阿姆勒的话语里还隐含另一层意思：他是鲧花钱买来的，就像一件物品，或者程序，是鲧的财产。
不知不觉间，旭阿那的机器身体载着季乐西晃啊晃地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天坑，在宏大的阴影中，顺着天坑侧壁凿出的岩石栈道盘绕而下。
栈道很窄，旭阿那一瘸一拐地行进，时不时将季乐西晃荡出去，晃到栈道外侧看不见底的深坑上方。
“别担心，旭阿那轴足上有吸盘，很稳的。”阿姆勒宽解道。
但季乐西仍然心惊肉跳，好几次眼看着就要顺势拽着旭阿那的机器身体一同坠崖，最后关头又都荡了回来。
“这些天坑都是旭阿那牠们这些开发阿卡莱行星的初代机器人挖出的矿坑。挖出的矿物材料用于制造了阿卡莱初代虚境运行器。牠们机器族始终相信这里的矿物埃子从来都没被阿卡莱的埃核智能改造过，鬼才信。”阿姆勒絮絮叨叨地介绍，战战兢兢在生死间荡来荡去的季乐西糊里糊涂地听着。
“上十亿年了，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如果阿卡莱的埃核智能工程改造过这里，我们看得到。”
好不容易，他们平安下到坑底，在森然的弉褐色阴暗中仰望高处，巨大碗口般的峀蓝色天空里，小小日球在照耀。
“这里好像跟其他天坑不一样，就连机器人都没看到几个。”季乐西四下里打量后说道。
罕见地，话痨阿姆勒这次没有接话。
“咔嚓咔嚓”踩着砾石，旭阿那的机器身体载着季乐西进入了一条从崖壁底部凿进去的隧道。牠能在黑暗里视物，在隧道里行进无碍。“鲧b”的视觉也是如此，季乐西能看清楚反射着空气的热辐射之光的深弉色隧道壁，以及显然是用于加固隧道的暗叾色金属拱架。弉色的黑暗踏着暗叾色的节奏向前延伸。
行进了一会儿，拐了两个弯，进入了一处被不明光源的漫射光笼罩的金字塔形空间。四周，倾斜的暗叾色金属壁上全都是仪器。前方台地的中央，季乐西认为那是口棺材，里面躺着一具跟“鲧b”差不多的身体。一根金属管从金字塔形空间的锥顶伸出，暗银色金属质感的液体正从中流淌下来，浇注在那具身体的头部，将其包覆成光泽流曳的立方体。
旭阿那停了下来，阿姆勒也没有说话，他\/牠们在等待。
金属液最后停止了浇注，金属管缩回锥顶，隐去。立方体复又溃落成液态。液体顺着管子向上流到一个平台，在那里凝成一块暗银色果冻。旁边一个叾色金属球——季乐西一直以为是台地上的固定设备，表面忽然裂开一个缺孔，从里面伸出的机械手伸进暗银色果冻，抽回来时，托着一颗暗银色裸脑，也像果冻一样晃晃荡荡。金属球顶部忽然扭出一个小平台，机械手将裸脑放进小平台中央的方形凹槽里。
“棺材”缓缓下沉，沉入台地。没过多久，一口空“棺材”缓缓升了上来。季乐西怀疑，这就是刚才那口“棺材”，但里面那具身体不见了。
金属球恢复了原状，自行滚动起来，滚进另一条隧道。季乐西这时候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台设备，原来也是机器人，忽然走动起来，渐渐地，也隐入了那条隧道的弉色黑暗里。
“像他一样，去那里面躺下。”阿姆勒的声音传来。旭阿那这时候已经将季乐西放了下来。
“去那‘棺材’里？刚才那人的身体呢？被送到哪儿去了？”季乐西迟疑着。
“先别问这么多，阿鲧如果要害你不会等到现在。快点。”
季乐西无可奈何。他爬到“棺材”里躺下，看着那根金属管又从金字塔形空间的锥顶伸了出来，暗银色金属液喷淋下来，浇到他头上。液体冰凉，渗进头部。这感觉有点像他从驿社球形小室穿过阻滞膜时身体被渗透。不一会儿，他失去了对身体和四肢的感知以及支配。接下来，金属液漫过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了。意识被虚无淹没，孤零零地漂浮在虚无里。
忽然，他又能看见了。但他感觉漂浮在虚无里的意识仍然漂浮在虚无里。
季乐西大惊。他同时看见了所有的方向，这是从未有过的视觉体验。四面倾斜着的叾色金属壁在上方交汇成锥顶。四面八方，一切尽在视觉中：顶与底，旭阿那的机器身体，进来时的隧道口，正对着的另一个隧道口——那个被放进去裸脑的金属球和那个立在一旁的机器人曾经从那里进入，以及，自己的“鲧b”的身体正随着“棺材”缓缓下沉，最终落入台地之下。
“好了，我们走吧。”阿姆勒的声音传来。
就像是另一种行进本能，季乐西重心前移，滚动起来。但全向视线保持着稳定。旭阿那东倒西歪地跟在后头，仍旧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现在，至少牠们机器族认为你这具意载已经从阿卡莱族的系统监视中解脱了出来。但牠们会不会记录你的行踪就不好说了，我想……至少牠们短期内不会向外泄露吧。你说呢？旭阿那。”
旭阿那没有答话，自顾自摇摆着向隧道里行进。
“我现在……是在一个金属球里吗？”季乐西觉得全向视觉面将自己包围了，他想起不久前那颗裸脑被放进金属球里的情景。
“差不多吧。但你原先的那道意线仍然在阿鲧的那具意载里，只不过刚才液体机器人复制了你的大脑，为你开启了另一道意识线程，临时盛放在这个机器球里。这是我要求做的，为了骗过阿卡莱族的系统监视，让他们以为阿鲧的意线一直都没离开过。而机器人也不愿暴露牠们的设施。”
“请别叫我机器球。我也有名字的，我叫米卢奇。”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季乐西以为是自己在说话，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
“好吧，米卢奇。我们以前见过吗？对不起，你们长得都一样，不太好认。但你的声音我好像没听过。”
“我刚刚接手的这具意载，还有这生意。”
“这意载先前的主人是……？我应该认识的吧？”
“他叫戎卡。”
“哦，那我就知道了。可我记得他就这么一具意载，转手给了你，他能去哪儿呢？”
“他去了摄提卫，我们在那儿新建了制造基地。”
“那儿可太危险了。奈莫比暗灵已经渗透进荧惑空间了，而且机器意识离开岩石城是违法的，不会受到保护。戎卡这么做太冒险了。”
“有三大系统罩着，就算违法，阿卡莱族也不能怎样。倒是奈莫比暗灵，的确挺危险的。不过，谁又能保证阿卡莱行星不被侵入呢？”
“这里好歹是阿卡莱的核心基地，他们在太空的防卫依托于埃核智能系统，安全方面可比摄提卫强多了。”
季乐西听着从自己体内发出的声音与阿姆勒对话，似懂非懂。他在隧道里缓缓滚行，分不清是他自己还是米卢奇在操控他的球形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