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又一次切换。这一次是吉阿思——“时间终点虚境”或“吉阿思虚境”的创建者。
吉阿思恢复意识和知觉时，看到的是他的工作间。熟悉的感觉：座下，是那把随时根据需要契合坐姿的适体椅，面前，是那张朝夕相处的銞褐色晶木大长桌。冬天的阳光透过大窗打在莹白的地板上，亮堂堂的。
此刻，他的这段刻录进“荧惑史录”“虚境元年”章节的意识流在季乐西的意识线程里放映：
记忆上载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记起了自己运营的虚境，记起了大撞击来临之前自己所做的一切，知道了自己的意识已经上传，到了虚境里。
“最为致命的打击应该算是承受住了吧。”吉阿思在心里揣度着，但仍然惴惴不安。
“启用意控管理。”他着意这么想了一下。
以前在现实中，管理虚境是通过控制器终端的一块光屏手动键入操作的，但他在虚境也设置了意控管理模块——毕竟总有一天自己的意识也会上传。
密钥是他的生物码序列，只有他的虚境意念能够启动。
立刻，空灵的光立方将他的讯显填满了。
“时间终点”，吉阿思想起了他给自己的虚境命的名。如果时间有终点，那就一定要生存到那个时候，看遍所有时间里的风景。他一直记得自己的这个理想，而且这也是对用户的承诺。可现在，这才几年啊。
“检查硬件损毁情况。”吉阿思又着意想了一下。
运行器和其他硬件都是特制的，使用了最为妥当的减震，安放在专门设计的能抵抗最强烈度地震的设备地库里。可这一次，是行星级别的撞击！
光立方里倏地一暗，三维视像呈现出来。没有颜色，一片昏暗，但清晰度还可以，是低温成像。摄录到的是设备地库垮塌后残墙断壁相互支撑出来的凌乱空间。大部分运行器都被砸变了形。一片灾后的颓败景象。
“仍在工作的运行器算特占比为32.78%，其他部分已经损毁。”检测结果从讯显的光立方里传来。
低温成像已说明了一切。意识还能够上传已是万幸。不过由于运行器采取的是大量独立单元的分散式布局，在大部分被摧毁的情况下虚境仍然能维持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检查供能情况。”吉阿思再次着意。
“线路供能已断。现在是辐射蓄能供应能量。”讯显光立方里回复。
亏得提前做了准备。得知末日毁灭即将来临时，只剩下了不到十四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自己做了几乎所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包括连夜抢购辐射蓄能块——其实纯粹是抢，没有购，钱的价值当时立刻就化为了乌有。清楚地记得自己带人去抢劫的情境。不用抢，直接就能拿，根本就没人管——都末日了，谁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只是场面超级混乱。
“能维持多久？”这是必然会想到的后续问题。
“根据当前能耗和辐射蓄能块的储能情况，三年左右。”光立方里回讯。
只有三年！太短了！之后，一切就都完了。
不管怎样，还是得想办法。
“搜寻外部网络站点。”
虽然是全球毁灭性的超级灾难，现实世界里也许还有幸存者吧？文明不可能就这样被彻底摧毁吧？供能也许还能恢复呢？必须找人修复运行器。得努力让“时间终点虚境”存续下去。
讯显光立方里倏地切换出几个意标选项。
终于找到了一些网络站点链接。然而，吉阿思很快就绝望了。那些连接现实的网络站点上全都是些过时的资讯在自行跳动，实时上传的一条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人求救。网络空间里一片死寂，难道荧惑人类全都灭绝了吗？
“搜寻所有的监控站点和卫星侦测站点。”不能放弃希望。得先找到现实世界里的幸存者，然后再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
意标选项在讯显的光立方里飞快地切换，自动分为三类：公开的私人监控和简单加密的商业监控站点、隐秘且难以破解的官方监控和卫星侦测站点。
“从公开监控中搜寻幸存者的活动迹象。”
讯显光立方里一幕幕闪个不停。然后，“没有找到目标项。”
“破解商业监控站点密码，从中搜寻。”
光立方里停顿了片刻，之后又闪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目标项。”
“攻破官方监控和卫星侦测站点，从中搜寻。”
虽然下达了意念指令，但还是有些犹豫。这将是巨大的算量，会要耗费相当多的能量，而且还可能不成功。储备的能源本就不多。
“等等，暂停执行。”
讯显光立方里停了下来。
“塞阿哒，怎么把他给忘了！？他上传了吗？快找到他！”吉阿思抑制不住地兴奋。还记得末日的消息传来时，自己迅速冷静了下来，就算文明被摧毁，“时间终点虚境”也得存续下去。当时，他飞快地拟出了一份名单，令职员们给名单里的人火速送去意识上传液——那是种液态的智能纳米芯粒，进入人体后会自行到达大脑，通过相互之间发射低频波构建系统，代替脑组织工作，在目标生命逝去时截载记忆和意识上传到虚境。
那份名单中绝大部分是科技精英，但被列为首要的却是各大机器人公司和各行各业智能控制部门的关键人物。他们的意识必须上传到“时间终点虚境”。如果荧惑人类全都在末日灾难中丧命，他们这些人所掌控的将是极其宝贵的资源。将来，支撑虚境的硬件也许还能靠智能机器人来维护甚至更新。
不过塞阿哒并未被列入那份名单，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当时他说，“你对‘时间终点’的执着令我印象深刻，但现在考验的是你和你运营的虚境应对紧急状况的能力。只剩下十个小时了，邦联太空署的中央控制系统和全体人员都必须迁入‘时间终点’。当然，我们会全力配合。”
“要向他发起访问吗？”记忆被讯显光立方里的回应声打断，塞阿哒的虚境地址显现在那里。
“是的，马上。另外，那份名单里的那些人，给他们每个人发送消息，询问他们对于外部资源的掌控状况。”光立方里知道是哪份名单里的哪些人。
倏地，工作间从视觉里消逝。对身体的感知，包括坐着的感觉，也瞬间化作虚无。但是下一瞬，身体感就回来了。双脚踏地，好像早就站立在那里。视觉在同一时刻展开，却换了场景：满天繁星，夜幕向四周垂下，别扭地转变为墙面，围出的是足有两百平方米的大房间。
明亮的光线，那里是一扇大窗，吸引了吉阿思的视线。
不由得望向窗外：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地平线在远方。本该是天空的区域里，一条河流在一片晶草坡以及几排晶树之间流过，河面被驶过的快船拉出一道道动荡的反光波带，这一切，与晴朗的峀蓝色天空和几缕芠白色残云不合逻辑地重叠在一起。明媚的光线不知来自哪里。
这些吉阿思都能够理解，由于没时间提前设计，给塞阿哒他们这些紧急上传的意识设置的虚境环境全都是由他们自己的记忆片段甚至梦境自行组合出来的，所以才会有这种杂乱的拼凑。
确实是太过紧急、仓促了。剩下的三年也是如此，做不了太多事情。必须得抓紧。
吉阿思将视线从窗外转回到室内。室内是缀满繁星的夜空，铺满墙面的淡青色里，隐饰着模糊的浅玢色花纹——典型的居家风格，但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陋，就好像新居还没来得及注入生活的气息。这是塞阿哒的上传记忆缺乏细节的表现。
一张銞褐色晶木工作台，摆放在一排居家大沙发前方的房间中央，塞阿哒正从那后面站起身来，看样子是要过来迎接。
看到他，季乐西立刻从“荧惑史录”“虚境元年”的阅历体验中抽离了出来。季乐西当然记得，在体验过的“摧毁荧惑的天体”章节里，曾经他就是塞阿哒本人，而此刻，在这“虚境元年”章节里，作为吉阿思，他看到了这位晶肌健硕的高大男性：身高足有三米五，肩宽背厚，晶脉血网里泵流着强劲的力量。难以想象他是个文职，而且还弄出个听起来有点玄乎却带有学术意味的随机空洞时空模型。
这个时刻，正在体验“基础训练”的另一条意识线程中，在那无数维度的时间显微虚空，季乐西又一次启动了战斗复盘……
多次复盘后，他终于理解，得用一种构型去破坏另一种，无论多少个不定态维度的空间里都是如此。每一套规则都对应着一类解析三维，无论是何种类的战斗，都是围绕着“构建与破坏空间构型”展开较量。复杂的超维，遵循的远不止一套规则，甚至还得找寻潜藏的未知规则。破维也是种复杂的构型，取胜的关键在于如何用自己的构型摧毁对手的构型。
总之，“基本训练”不止是下棋，更是战斗。
现在已经掌握要领，接下来就看怎么训练了。
“吉阿思，怎么了？着急找我什么事？”塞阿哒的大嗓门在另一条意识线程上被听到。
“塞阿哒，我们虚境的运行器损毁严重，供电也断了，如果没有外部救援，虚境撑不了三年。你们卫星在天上，应该没遭到撞击，能不能联系到现实世界幸存的人？”
“看把你急的。不是还有三年吗？”说话时，塞阿哒面部晶肌下焌色血液搏动着焦躁，“我这里才叫麻烦咧。一时半会帮不上你什么忙。你瞧瞧那上面。”
季乐西朝室内的夜空望去，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夜空。一张由明亮线条交织的网正在上面显现——是塞阿哒在意控。吉阿思不明所以，但隐隐觉得多了一分失望。
“我们的星球被撞离了轨道，卫星无一例外都偏离了，有的坠毁，有的脱离了荧惑星球。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帮忙。”
“找我帮忙？”
“我两名同事被困在空间站。他们故去后还能不能上载意识到‘时间终点’？”
“是锑尔威？”季乐西想起了“摧毁荧惑的天体”章节中的阅历体验。“用了意识上传液吗？”
“当然，出航前用了的。这是标准宇航流程。”
“那就得赶紧恢复通讯。”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地面基站全都毁了。对了，我们的意识是怎么上传的？你们的接收基站还能工作？”
就在这时，季乐西的讯显里闪烁起提示意讯：能量即将耗尽，三十秒倒计时后进入充能状态。
“是的，我这就把上载讯道给你转过去，你跟空间站恢复通讯后记得通知我。”吉阿思仍然在回复。
“好。”塞阿哒随即意控恢复了他们的“现实”环境，然后把吉阿思让到他身后那排大沙发上坐下。
……
倒计时意标在季乐西的讯显里跳动，“……4……3……2……1……0”，能量耗尽。意识丢失，季乐西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