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子本就被烟熏的沙哑，又加上高烧，此时一开口，便如垂垂老矣的老翁，干哑撕裂得厉害。
连莫奕寒自个儿都被惊了下，星眸里顿现几分无奈，道：“我这副模样，叫你见笑了。”
苏妙青摇了摇头，看了眼被扣住的手指：“世子为救我而伤，是我带累世子……”
“苏娘子。”
莫奕寒手指往回一收，“为何要如此说？”
苏妙青一怔，朝他看去，默了一息后，道：“若非为了我，世子不会特意赶回京城，又为救我而与蓝采微争斗，以致如此……”
莫奕寒干裂的嘴角弯起，打断了她，“谁说我是为你而回的？”
苏妙青话音骤停，沮丧黯然的双眸微抬，似是被他的话惊了下，随即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上陡然浮起一层殷红，无地自容地抿住唇，又像是受不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般地扭过头。
用另一手遮住半边脸，“我，我说错话，是我自作多意，世子你别……”
莫奕寒自胸腔里闷出笑声，拉扯到腹部的伤口，痛得他又面露痛苦地低哼了一声。
苏妙青纵使方才慌乱，可眼下也瞧出他方才那句话是逗弄自己的。
再看他拧着眉头，又是无奈又是担心。
气恼地拍了下他的手臂，“都伤成这般了，怎么还有闲心胡闹？”
莫奕寒再次笑开，抬眸看她，认真地瞧了会儿，低哑问：“不伤心了？”
苏妙青眼睫一颤！
抬眸，对上那双似笑却忧的眼，“世子……”
莫奕寒说道：“你我皆是从云端跌入深渊，我自然明白你心里背负了什么。可你只有一身，又不是神仙，并无那通天彻地的手段，能做到的，唯有眼前所能做之事。”
见她垂眸不说话，他又得寸进尺地往前探了探手，将她的手指扣进掌心里，继续道：“无论是秋杏还是我，还有教坊司中你的亲人姊妹，没有任何人会怪你的。”
他张了张口，声音疏轻，“青儿，莫要将所有的担子都压在身上。我瞧着……实在心疼。”
苏妙青手指剧烈一抖，蓦地往回一缩！
手掌骤空，莫奕寒下意识攥了攥，却很快又笑着抬眼，道：“我方才瞧着你面上带笑，眼里却几乎都落下泪来，着实难受得紧，这才故意说笑了那一句。只盼你哪怕能笑一笑也好。”
莫奕寒的声音干哑如砂砾，摩擦耳膜听得人头皮都发麻，可苏妙青的心底却仿佛暖流汹涌澎湃地涌过。
在她认为自己不该被爱，满身罪孽的时候。
有这么一个人，将她从地狱里拉了出来，坚定地看着她，珍重着她，走向了她。
对如今陷于荆棘密布的迷雾之中的她来说，莫奕寒，无异于那道能救赎她的光。
她鼻头一酸，蓦地垂眼，压下了眼底的泪意，转过脸，去拿小几边的药瓶。
莫奕寒侧过脸也看不到她的神色，心下暗暗叹气。
又道：“不过，我回京，也确实还另有一桩要事。”
苏妙青调制着手里的药膏，夹着鼻音‘嗯’了一声，道：“密旨之事么？”
莫奕寒一顿，再次转头过来，“你哭了？”
苏妙青垂眸坐回来，将手里调制好的药膏往他脸上涂抹，微微抬起头时，朝他看了眼，眼底清晰的红晕再无遮掩。
莫奕寒立马皱了眉，“怎么……”
苏妙青手里清凉的药膏已抹到了脸上。
他‘嘶’了一声，话音被打断。
苏妙青手上动作不停，一边轻声道：“是让你脸上的溃烂快些好的药。我重新调制过，半个月内应当便能恢复如初。”
莫奕寒点点头，抬起眼看她湿漉漉的眼底。
苏妙青察觉他的目光，却没说话，直等药膏抹好，她收起药瓶，才站起来，朝莫奕寒福了福身。
莫奕寒纳闷，“你这是做什么？”
苏妙青抬起头看他，“多谢世子。”
“嗯？”莫奕寒疑惑，“谢什么？救你的事儿？你已谢过了……”
苏妙青却轻轻地摇了下头，“谢世子，对我的这番情意。”
莫奕寒一顿，“你……这是何意？”
他曾听那些狐朋狗友说过，女子致谢，便是婉拒。
难道苏妙青连一点儿机会都不肯给他？
不想，却见苏妙青伸手，将一块墨青色的玉佩放在了他的面前。
纵使满面药味，他也闻到了这玉佩上一股极其浓冽醇正的药香味。
他愣了愣，看向苏妙青。
苏妙青却未曾看他，只低着头，轻声道：“这是我苏家祖传的药玉，性命垂危时，含在口中可用来续命。赠与世子。”
莫奕寒一时还回不过来神，什么叫赠与他？何意？
随即，看到了苏妙青雪玉面容上流霞一般的胭脂颜色。
顿时一惊！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猛地蹿上心头！
他几乎要坐起来，却被腹部的伤口极痛压制，只震愕地瞪眼看床边不远处的人。
颤着沙哑的嗓子问：“苏，苏娘子，你这物赠给我，是，是何意？！”
苏妙青耳尖极热，她知晓莫奕寒在期盼着什么。
垂眸，看着地面。
良久，在莫奕寒火热的视线快要黯淡下去的时候，抬眼，对上他再次亮起的目光。
轻声道：“我眼下着实不能再轻易去接受一份情意，如世子所知，我心下恐惧，害怕，更觉罪孽满身，过不去那个坎儿。”
莫奕寒心头陡然落空，眼神止不住的失落。
却又听苏妙青道：“可世子之情，如此贵重，我不敢辜负，更不愿世子为我所伤。”
莫奕寒一滞，再次抬眸看她，眼底生出一丝微末的希冀。
苏妙青瞧见了他眼神中的期待。
再次说道：“所以，我想，以此物为信。待我大仇得报，救下了苏家人，世子亦能安然返回京城，到那时，请世子以此物为信，来娶我，可好？”
“！”
莫奕寒当真体会了一把，何为一步地狱，一步极乐。
这话，是不久前他逼迫苏妙青点头答应之语，其实本未抱多大的希望。
谁知，今日，在此时，竟亲耳听苏妙青说了这句‘来娶我’！
他不顾疼痛地将那药玉攥在手心里，止不住满脸笑意地点头，“好！说好了！青儿，你答应我了！你会嫁给我！”
至于那些附加的条件，早已被他抛之脑后！
苏妙青有些无奈地看着这笑得跟个傻子般的人，心头的窘迫与不堪也仿佛随这笑声而散去。
往后，往后的事儿，谁能知晓到底会如何呢？
她不过用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来换取此时短暂不辜负这深情厚意的安心罢了。
她真是……卑劣。
微微错脸，避开莫奕寒炙热的目光。
“世子。”
这时，多喜走进来，道：“长公主殿下已抵达浮云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