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的内殿，太后一脸寒霜的看着太上皇。“你可从未跟我讲过，你当时是有婚约的。”
太上皇紧张的看着眼前人，走过去想拉她的手，却被甩开了。“你当心点，小心扯到伤口。”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太后无奈苦笑。“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死在我剑下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我从来没有一丝愧疚，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问心无愧。”太上皇苦涩的说，“这件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吗？如果当时没有我，你会娶她，对不对？”
“虹儿，你不能拿没有发生的事情来伤害你我之间的感情。是，我不想骗你，如果没有你，我会娶她。因为那是父皇母后替我选的。遇见你之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按照父皇母后的要求，做一个好儿子，日后成为一个好皇上。哪怕我并不开心。生在皇家，又是太子，我虽是我自己，但是每一步好像都有标准的样子让我去照做。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如我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不在乎，是因为我相信父皇母后会为我选最合适的。”
太上皇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太后的手，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消失了。
“但是遇见了你，我发现，原来有一个女子，她所有的样子都是我喜欢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我无比庆幸你当时掳走我，不然你留我在那东宫，时日久了，我会以为遇见你，不过是我做过的一个美梦。”
太后此时泪盈于睫，“可是我到底害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虹儿。”太上皇将太后搂入怀中，“此事与你无关，若是要怪也是怪我。皇族久居高位，我们都习惯了，奖是赏，罚也是赏，鲜少顾及别人的心情。”
“侯太傅那边？”太后抽抽搭搭的问。
“这件事情的内情，可以告知邵乾，但是最后怎么处理，我们不能插手。他年幼便被我们送到金都，受父皇教导，如今已经是天下之主，这一国之君要如何处事，他比我们更清楚。皇家没有私事，就算侯太傅因为丧女才起了报复之心，前日他若是成功，天下无主，到时候朝局大乱，民不聊生，这可不是一个私怨就能轻轻放过的。”
太上皇轻轻擦拭太后脸上的泪水，“莫要哭了，我心疼。”
眼前的女子乖顺的将头靠在太上皇的怀中，随后又倏然抬头，“刚刚许夫人说你和侯小姐兰因絮果......”
太上皇急忙解释，“这词用的不对，我们当时都没见过几面，我......”
“兰因絮果什么意思？是说你们两情相悦吗？”
“呵，”太上皇错愕，随后轻笑了一声，捏了捏太后的脸，“你啊，趁着养伤不能练武，要多看点文章才是。”
天牢重地，一个老者身着囚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侧头看着头顶那一方窗透过来的光亮。
门口传来开锁时铁链碰撞的声响，进来几个衙役，将牢房中间的小方桌收拾干净，又有几个穿着便装的太监将一个棋盘，两个蒲团和一些茶点放置好。
众人撤退，一个身穿玄色锦衣的男人走进来，盘腿坐到蒲团上。“老师，可要与朕对弈一局？”
“今时今日，你来做什么？”
皇上轻笑，“邵坤棋艺总是不长进，一直输，不爱陪朕下了。还是跟老师对弈有趣，棋逢对手，方为乐事。”
“呵，他那是没有定性，若是肯少花点时间舞刀弄枪，勤加钻研，未必不能与你一较高下。”
“老师，再陪朕下一局吧。与老师下了这么多年，朕都记着呢，如今是八十九胜，八十九败，三十二平，还没分出输赢呢。”
“呵，你这小子，从小就不肯服输还记仇。那就下一局，这次你若是输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赢了。”
“朕会尽力的。”
两人你来我往，棋盘渐渐满了起来，两人下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老者手拿黑子，紧盯着看着棋盘，时不时的咳嗽一声。
皇上看着老者专注的神情，低声轻语，“老师，我不是一个好皇上吗？”
老者面色一凝，手中黑子落下。“与此无关，你做的很好。”
皇上似乎有被安慰道，浅浅一笑，眉眼间却还是化不开的浓愁，“昨日礼部侍郎的夫人求见了母后，说了一段陈年往事。但是，朕觉得不至于此，我三岁启蒙受教于您，前十五年日日与您相处，您教导朕社稷为重君为轻，为君者，兼爱天下，勿因私欲而连累他人......朕不信，老师会为这件事情不顾苍生。”
“书中的话，那是对圣人的要求。我是一个父亲，做不到。”
“侯小姐英年早逝，父皇母后固然有错，但是......”
老者抬手打断了皇上的话，“老朽此生唯有一女，唯爱一人。发妻早丧，她幼年失母。我忙于公务，疏于教导，且她年岁见长，却还爱黏着我，我担心她不知男女有别，日常训她，颇为严厉。她是个乖顺的，家中请了女夫子，就这样，自己也长大了。亭亭玉立，入选东宫，我虽不愿，但也自豪。”
“该你了。”老者提醒皇上落子，“她被送回家中，郁结于心，我却觉得她心思脆弱，真的当了太子妃，日后这样的性子，怕也难胜任一国之母。后宫争斗，不逊于朝堂，所以这门亲事不成，未必不是好事。”
老者盯着皇上的落子，眉头微蹙，捏着一枚黑子，沉眸深思。似乎终于找到破绽，微微一笑，将黑子落于棋盘。
“先皇后赐婚，江南世家之子赵渊，才名在外，谦谦君子。天恩浩荡，同时也圣意难为。十里红妆送她出嫁，不到两年，却传来死讯，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竟然一面都没见上，就永失珍宝。我请辞还乡，但是先皇挽留，后又将你交给我教导。彼时莫说怨恨，我甚至感谢先皇赏识，委以重任。”
“老师......”老者摆了摆手，让皇上莫要说话。
“大约十年前，魔教有人来找我，给我带回了一沓信件。信中字字泣血，说那赵渊实非良人，表面温柔公子，内里小人。怀疑小女是被太上皇抛弃，动手殴打，言语侮辱，她没有一日不水深火热。魔教在那赵渊外出途中将他劫持，带到我面前，供我手刃。生死关头，那赵渊朝我大喊，说小女写了那么多信，但是从未寄出，他留下偶尔翻看细品，只觉得可怜可笑。问我想不想知道是何原因。”
侯太傅看着皇上，目光深邃，“你知道是何原因吗？”
随后一字一顿，“她觉得我不会为她主持公道，她觉得我为了官位会让她认命，她不想给我惹麻烦，她觉得忍一忍，习惯就好。你说，在她心里，我究竟是怎样的父亲，自己的女儿身陷囹圄，我知道了居然会让她认命。我......不配做她的父亲。”
“所以，你想杀光所有让她痛苦的人，包括你自己？”
“那赵渊被我手刃，魔教做事周密，不久有人发现，赵渊遭遇强盗，身首异处。我与虎谋皮，自然不能脱身。不过也无妨，我已然不在乎这一切。”
“你谏言邵坤成立第二宫，统管江湖事，制迷香迷药，协助官府缉拿江洋大盗，也是魔教指使？”
“不全是。你也动了这方面的心思，不是吗？江湖人艺高人胆大，视人命如草芥，且不规束自身，本就不利于百姓安居乐业。我不过是顺着你的意思，提出了一些建议，这最后的决定，还是你自己。”
“吏部侍郎是你的门生，且由你一手提拔，你利用他左右朝中官员的升迁调令，暗中谋取钱财，又是为何？”
“一步错，步步错，我已误入歧途，回头无路。魔教居心叵测，不断索要银钱和消息，我亦有心魔，还需对方助力，陈生，别人觉得他公允，且不涉及朝堂人脉关系。实则他内里没有主见，吏部侍郎之位也是由我一力举荐，他怕犯错，会时常请教，只需提点，他自己便会觉得有理，然后照着我的想法去做。”
“你所得银钱由皇甫家的钱庄流向南疆。”
“皇甫家乃皇商，不过终究还是生意人。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且他们钱庄分布澧朝，下面的蝇营狗苟，上面又怎么会知道，人有私心，就有弱点。用皇商的钱庄来流通这些钱财，兵行险着，却也意想不到。”
“南疆那头是谁？”
“不知道。”侯太傅微微一笑，表情像极了小时候给自己布置课业的样子。“这件事情，就需要你自己去解决了。我命不久矣，又已经一败涂地。如今是什么都不想管了。”
侯太傅恍惚的看向棋盘，刚刚皇上离开前留下一句，“平局，下次再来。”
“呵呵，臭小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厉害。真是不服老不行。”说完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盒一丢，转身睡大觉去了。
三日后，侯太傅在天牢自缢，留下血书，是被魔教挟持逼宫。而皇宫里一处偏僻的宫殿内，多了一位时不时就要咳嗽一两声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