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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下云合,花上露泫。

太璞悠悠醒时,默默不语了良久。

人前的淑然,未必全归伪装出来;人后的恣睢,未必皆为放纵所显。

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情绪起伏难受抑制,犹如怒海翻涌,肆无忌惮地咆哮几声,以缓解一时的不畅。

又有时,她努力忍住躁狂的冲动,亦或者内心深处无名的忧虑,匆匆提醒自己,切勿痴念能挣脱所有的束缚。

“网罗在天,吾将安之!”

天罗地网弥布,何处可躲?不妨安心,暂且顺应吧。

太璞想她欠缺这份自觉,所以才会克服不了,尚未真正达到“无情”之境界。

缓缓地,她阖目沉思。

静听,耳畔轻闻滴滴晨露微颤几下,晃晃悠悠的,遽然一滑,借枝叶摇摆,而挣扎出一条无双轨迹。腾空,又降落。毫无增损,依旧圆润可爱,并继续一声接一声地,敲击着落入尘埃里的腐土朽叶。

五感比往常更佳。

更听到了鸟雀振翅。

“蓬荜生辉啊~师兄,你就不能亲自来看我吗?”

太璞睁眼,对停在窗柩上的鸟儿,无奈说道。

那是鹘鸼之雀,似山鹊而小,短尾,青黑色,幽幽多声。古书有云,无踪无迹,应已灭绝。

湫言宗养不活这类鸟儿,能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不过化符成物而已。

老宗主弘微子所教授的第一道传音符咒,便以鹘鸼为承介。隋知寒和太璞有样学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偏爱画好符咒后,再折成一只鹘鸼,用来报信传讯。

“阿斫,你好些了?”

宛如真实一般,纸鸟微微转头,晶莹珠儿眨巴下,便挥舞翅膀着落在地上,又倏忽变化成了男子貌。

“雨后空山清爽,适宜出游陶冶情操。”

男子体清望峻,正是隋知寒的身影。

“雨后淤泥不干,确实不该出门走动。”

嘴皮子一耍,对着哼起来了。

“呵呵~算不得纤尘不染,我也敢自诩干净整洁。玄采峰秀色参差披拂,茂林堂阁殊丽,哪里不对,竟让你老人家不愿踏入半步。”太璞闲靠枕几,斜着身问道。

隋知寒宁愿消耗灵力,传音化形,都不肯亲自探望。可见其洁癖严重。

“近几日,尽躲在屋内。”

他说道:“百年间不曾有谁进过玄采峰。这些天不闻动静,门内弟子甚为挂怀。”声音低哑,仿佛一缕阳光淡淡洒入竹林,有种温暖的味道。

太璞低头,绕着青丝,“他们误以为我再度闭关也好啊,就不会有事寻上门啦。”语气微顿,又半揶揄半真诚,笑道:“那你呢,师兄挂不挂怀阿斫呀。”

姿态天然可爱,却笑得明艳不方物。

“百年之久,什么仙子姝子、娘子姑子,师兄可曾陷入温柔乡,忘记瞅瞅阿斫是否已化作累累白骨了?”

娇容浅浮哀怨之色,眉目寡淡,不知为何,尽显得无辜可怜。

“师兄,你也未来探视吗?”

眸光如醉,略似迷茫。

透过虚假投影而来的隋知寒,真身仍在墨断峰上的宗主,也不禁晃神一滞。

但恢复之快,连太璞都不曾察觉。

“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他避重就轻,主动提及那夜情形。

极少数人知晓太璞的古怪,可世间那么大,异于常人也总归实属正常。且论是天才呢。

“那又如何呢?”

太璞挑眉,还原平静神色,随口说道:“我又没瘸。”

她连日来反复折磨曷朱,甚至言语攻击,冷血地,想怎么便怎么地谩骂打压。除了恼怒,恨铁不成器外,更希望对方亦会怒她气她,即使仇恨,皆无关系。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她是仙门英才,湫言宗的太璞长老,绝不该再与邪道牵扯过多。

何况她也累了。

“情绪波动确实较大了些,谁叫那两个白痴叽叽咕咕啊~”太璞深呼气,浅叹道:“你见过凡间过年时节,谁家鸡豚狗彘主动跑进主人东厨,嗷嗷待宰的?”

此种比喻格外别致。

远处的隋知寒莞尔轻笑,令玄采峰上的幻影随之舒展眉头。

“阿斫,你做得很好了。”他折腰坐下。

“确实。”

太璞笑了,“没有打砸,没有乱扔,没有咬牙切齿。手上没有咬伤,头发没有扯断,我连大吼大叫都控制住了。”她两手一摊,“师兄你看,就这么简单,当跨越了心中障碍,就不觉得以往是何等艰难了。”

“我很弱小,不能受刺激的。”

她一直都很努力,唯独四下无人,才敢放肆一下。

隋知寒见过他又哭又笑的模样,虽不太理解,却也泛起涟漪,恍惚感触到了一丝“朝为繁华,暮为憔悴”的无奈,难去悲凉郁结之情。

“你做得很好。”

他又重复了这一句,似乎再也无话可讲。

半晌,才温馨提醒道:“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太璞噗嗤笑道:“你我可算地仙,还怕冷暖伤病?”

渡过筑基期,便能免除寻常疾病。而他们修为又在金丹期之上,更是长命百岁得很。金丹不碎,元婴不灭,即使之后渡劫失败,亦可再铸身躯。

隋知寒自知言语荒谬,顿时沉默了下来。

“罢了,罢了。”

太璞摆手,朝他挥去,“时辰不早了,我就不留宗主用午膳了。”

大有赶客的架势。

隋知寒不解,微蹙眉峰,“一日三餐太频繁,五谷杂粮又不利修行,你少进食些。”

人世间的凡夫俗子,一日不过两餐。或许是湫言宗不缺财帛,买得起饭菜吧,供得起太璞长老吃喝无度。

三次算什么,三十次都可以。

“可我饿呀。”

她委屈极了。

仅仅午饭吃点五谷杂粮,早晚两餐都是餐风饮霞的,啃上两根灵草,算作解馋了。兔子都比她幸福。

辟谷无数回都没用。

以她太虚境界,其实早不必进食补养了,但精神层面,尚未完全戒掉。

“去~你怎么还不走~”

太璞抬眸,态度嫌弃,“师兄不是让我出去走走?”

转瞬,又目光烨烨生辉,柔柔道:“怪难为情的,还要看我起床脱衣,穿衣梳妆呀?”躺了十余日,半步不离床榻,青丝凌乱得好似乌鹊巢窝。

而如今经她这一劝慰,隋知寒方意识到了不妥。

单夹衣裳,半栊软玉肌体,薄被根本遮掩不住。

不堪再睹。

深受惊吓一般,屋内的身影遽然消退。

空中唯现一张折成鹘鸼的符纸,掉落在太璞手掌心。

“该去见见师父了。”

轻若尘芥,透着惆怅。

她的师父就埋在陵苕峰,自出关后,她从未探望过一回。

雨后的空山确实清爽怡然,绿森夹道,林海间水珠儿乱弹。一滴复一滴,时断时续,仿佛不惜粉身碎骨,只为在大地上盛开出一朵晶莹花儿。

如珠之水,倒影一方琉璃世界。

盘屈虬柯,万千郁枝不断交错。虫籁泉韵,澄澈蓬勃,为这片浓秀画卷增添一抹生气。

几圃名花异果旁,有几名弟子在偷懒。

“听闻前些日,太璞长老把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子打得半死,激烈至极啊,地动山摇的。”

“咿~你可别乱说,我见星陈师叔是个好的,就是冷漠了些。”

“对呀,不至于打得半死吧。你哪里听说的,不好以讹传讹啊~”

显胖的男弟子也疑惑着,“我听明淡峰的师妹说的?”

“那师妹又从哪里听来呢?”扛锄头的女弟子接着问道。

胖弟子思忖片刻,回答道:“据说是从灵均峰的师弟哪里听来的。”

“咿~那就更不可能啦。”

背着竹筐的小女童指出其中关键,“听心长老的灵均峰啊~师兄,那可是灵均峰,他们不怕被听心长老责罚吗?”

众所周知,听心长老德高望重,执掌训导之责,待人接物最为严厉。她门下的弟子以谨慎出名,是万万不敢说什么闲话的。

“这~”

胖弟子受挫道:“那你可知前些天,玄采峰为何响起巨雷般的动静?”

“也是呀。”

有人在思考,“那日腾起浓浓烟雾,吓得我差点咬到舌头。太璞长老又不现身,嘴碎的说是被星陈师叔气病了。”

这话夸张得,另一名背筐小弟子也听不下去了,“太璞长老可是宗门唯一的太虚阶位啊,会生病吗?不可能,绝不可能的啦。”

“嗯嗯~”

众人点头。

“应该又闭关了吧。”

“对呀,有理有理。太璞长老出关时光芒万丈,闭关时晴天霹雳,再正常不过了。”

“嗯嗯~”

众人再点头。

“星陈师叔好惨,承受不白之冤啊~”

“确实,下次再遇这种事,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扛锄头的女弟子建议道:“可以告诉灵均峰的同门。”

查明真相,然后严惩不贷。听心长老最厌恶口舌之争。

几人觉得有趣,幻想出造谣者受罚场面,不禁嘿嘿笑裂了嘴。

陵苕峰与明淡峰互为表里,陵苕峰种植奇花异草,驯养灵禽仙兽,用以资助明淡峰炼丹所需。明淡峰绝大多数的折耗,都依靠陵苕峰来添补。

故而,陵苕峰弟子擅长的,不是画符施咒、术数推命、斋醮科仪……而是种地。

太璞从他们边上悄悄走过,这几名弟子竟然毫无察觉。

她不由暗暗摇头感慨,“人美心善,就是有待进步啊。”

而能发现她到来的,整整一个陵苕峰,凑不出五个手指数来。

现任峰主无措子赶紧跑来见礼,“长老亲临,老朽有失远迎。”

无措子,手足无措的无措。

他是湫言宗“无”字辈弟子,辈分在太璞师父禹业之上。因陵苕峰英才零落,兼之本不怎么厉害,一时无人,峰主之位便压在了无措子身上。

虽说是峰主,实则仅仅代领峰主职权而已。

老峰主仙逝前,依遗嘱所言,托付的是太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