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太璞轻笑,问道:“昭齐喜欢什么呢?”
从花团锦簇的谷地,走至一片烟眇萧瑟的溪水旁,短短几里之遥而已,变化巨大且彻底。
白鹭溪,多白鹭。
符灵朱湛偏爱黑白二色,因主人赐名“朱湛”缘故,在白衣黑裳之间,系上一条朱色腰带。
远望身姿,丰神袅娜。
亦如整座拒霜水榭,以惨白色为主,点缀几团百草霜色。满目凄凄,多瞧几眼更是怵神惊心。
不知为何,那些白鹭叫声过于哀凉。
“主人,它们瘦下来了。”
朱湛得意一扬,下巴抬得很高,像在等待受赏的将军。
花小石苦兮兮解释道:“朱湛姊姊说,白鹭胖了不好看,要节食。”
“……”
太璞明白了,为何那些叫声如此怪异,原来是饿的。
真够可怜,作为一只仙宗的灵禽,连饭都吃不上。谁听了,还不得说一句“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啊。
“那抹赤红色,是怎么回事?”她匆匆瞥过,不禁凝眸留意。
朱湛傻乎乎道:“啦啦~我画的‘天姿’图啊,主人,你看俊不俊啊。”隽秀
太璞问:“为何要在溪边竖立石碑?”
那么大的石碑,扁平一面上,用朱砂笔墨画了一只赤红色的白鹭。
有何道理?
朱湛道:“当然想让白鹭知晓,什么样子才算天姿隽秀啦。”
太璞眉头微蹙,试探问道:“所以~你画一幅典范之图,用以向群鹭作出表率?”
忽然她想起,以前曾和星陈讲起一些有趣的历史传奇,某些时候,两只小符灵也在旁边作伴。
什么“水淹火烧夺取城池”,什么“石头蹦出野猴子”,再如金雀不开屏,唯观铜镜,顾影自怜,才愿翩翩起舞的故事。那时,她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以至于至今仍然记得。
“主人,白鹭见这闭月羞花之貌,必定十分羞愧。为了赶超,就会努力节食变瘦下去。”朱湛周到极了。
太璞点点她额头,感慨道:“见识不俗啊,你怎么不先瘦下去呢。”
这个问题,朱湛认真思索了一下,答道:“略显丰满才可爱,要是不够瘦,得问主人为什么把我画肥了。”
雀梅趁机拱火,笑嘻嘻拍手,“肥朱,肥朱~”
一时场面欢快喜庆。
昭序以指捂鼻,几欲笑出声,又颇觉失礼。正按捺不住之际,随意一瞅,见大家微微斜颤,连大师姐亦勾唇轻笑。光润玉颜,撩人心怀,不由随心而动,爽朗大笑起来。
太璞摇头,又问向花小石,“神似否,形似否?昭齐儿觉得画像如何啊?”
水榭四周充斥着黑与白,久久凝视下,平添一片模糊的灰色。仅以双目观之,就令人难受,心底发憷。
尤其增加了石碑上的这抹赤色,越发显得诡谲与惊悚。
越看越像亡鹭遗容。因为活活饿死,所以冤魂画在这里,供其余未亡之鹭哀悼、缅怀。
与荒凉为友,与苦鸣为邻。
寻常人,谁喜欢?
何况花小石还是个孩子。
最爱热闹的年纪,或许不懂阴阳死别,不知道害怕,但孩童天性极爱绚烂颜色,一般都厌烦这类单调的黑白色,再加上垂死的白鹭夜夜悲鸣,心慌慌不算,睡得也不甚踏实。
此刻,花小石委屈巴巴道:“师尊,白鹭总爱啄我。”
黑瞳湿漉漉的可怜样,眨巴眨巴,瞧见那群白鹭在溪水中踱步,有的埋头装死,无事人一样,压根不在乎岸上的他是否哀愁。似乎它们也很无辜,似乎他从未受过任何欺负。
越想越气,反倒自己气得够呛。
“昭齐乖。”
太璞哄道,“待你修习咒术,便能变出几只鹰犬。白鹭凶你,你让鹰犬凶回去,时间一长,白鹭就不敢不怕你了。”
“真的吗?会不会很难呀?”
希望之光闪烁在眼中,花小石仰头,天真地望着自家师尊。
太璞揉揉他的头,笑道:“齐儿聪明,学得快。”
起身时,她目光一扫,那群装死的继续装死,慢悠悠踱步的迅速倒退半步。
白鹭养在仙宗,感染灵气,岂非痴傻的畜生可比,懂点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远远发现峰主走来,赶紧制定对策,深怕受罚。
“星儿,挑几只神采风逸的送去各峰。”
星陈问:“赠礼?”
太璞笑道:“名目何其多,你随意编一个。至于用途,送都送出去了,烤来吃,拔毛做羽扇,剔除血肉做骨笛,任由他们处置。”
星陈心领神会,“喏。”
此话一出,群鹭惊飞。
这时候,朱湛展现了熟能生巧的本领。只见她双手结印,口念咒语,在极快速度内,织成一张无形大网,网尽所有乱窜的鸟儿。
由此可见,她平日必定十分辛勤,既奋力驱赶别处跑来的飞禽走兽,又坚定信念地打造纯粹的白鹭窝。
花小石怎能不感动。
尤其身上被嘀嗒了几滴浑浊之物,更加不敢乱动。好似承受不住打击,面色泛黑,两只黑曜石般的眸子也眨不动了,流露出少见的沉重之色。
他拜入师门后,受赐道号为昭齐。
辞赋有云:“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搴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太璞初见花小石,便觉得他眉目舒朗却也深邃,犹如日辉月影,终有一朝风华绝代。
出于对美的天然喜爱,太璞留下了花小石。
美人再小,看着甚为赏心悦目。
昭齐皱皱眉,泫然道:“师尊,他们欺负我。”
说罢嚎啕大哭,满腹委屈尽情宣泄出去。惨声之犀利,吓得群鹭老老实实趴着装柔弱。
待星陈捏诀将他衣裳浣洗干净,昭齐也在众师兄姐的安慰下止住了眼泪。“都送走吧,师尊,好不好?”他含泪问道。
太璞继续哄,“好好好,听你的。乖,不哭啦。”
朱湛却不乐意了,“主人!没有白鹭的白鹭溪,就不叫做白鹭溪啦。”
不是先有白鹭,再取名白鹭溪。而是名叫白鹭溪,才应该有白鹭。既然名唤白鹭溪,白鹭怎么会不喜欢这里安家呢?
自己创造出来的符灵,那点直肠心思,太璞多少清楚几分的。可惜太没眼力劲了,没瞧出她的主人是在安慰弱小嘛。
星陈横眉,摁住两只符灵意图造反的抗议。
“师尊,画坞的花草可以移栽几株过来。”
“说得有理。”
太璞给大弟子一个肯定的目光,又转向昭序,问道:“你日后与昭齐一同居住,有何想法,但讲无妨。”
水榭宽阔,除了满地的白菊墨兰,仅仅一些怪石突兀地铺平着。画坞太盛,这儿太衰,过犹不及,都是半斤对八两。
昭序作揖,“填补容易,精益较难,容弟子再斟酌斟酌。”
改造非一夕之间可以完成。
徐徐图变吧。
太璞笑了,“还是那句话,想如何便如何。皆宜你们心意,适量即好。”
“至于你们。”
她看向朱湛与雀梅,“确实费了心思。如今不必操劳,还是随我回去吧。”
轻轻拂去雀梅发辫上的碎叶,绿衣少女直冲主人笑嘻嘻个不停。唯独朱湛变得闷兮兮,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替好不容易瘦下来的白鹭又要变胖的命运,感到惋惜和哀伤。
事实上,各峰接到礼物后都未敢懈怠。
鹭群终于活得像鸟样了。
只有陵苕峰的几名小道童不知轻重,竟然真的宰了一只吃吃看。
“师姐,要不要来一口鸡汤?”
正在埋头拾骨的小女童鄙夷道:“不是鸡,是鹭啊。”
另一位小弟子快哭了,“你们怎么吃了太璞长老的鹭啊,怎么下得了手啊~”
那几名小道童依旧蹲在角落里,吸了口汤,却嫌弃说:“肉没几斤,味道还不好喝。”
在他们身旁还有几位同门,一听此言,顿时声音都骂得响亮了。
“吃吃吃,你们就知道吃,吃了长老的鹭,就等着受罚吧。”
“嘘~小点声。”
“轻点讲话,不能被师兄师姐们知晓。”
“宰都宰了,你们倒是快点吃啊,我们好料理尸骸,毁尸灭迹知道吧,讲究的是一个‘快’字。”
相亲相爱的陵苕峰一家人,正在为某桩愚蠢事做善后努力。
其中一名小道童还委屈起来,“我们也是看小鹭没气……”
“那是饿的呀。”
年纪稍长点的,仰天长叹,“多喂养几日,就能活蹦乱跳。可没有如果了,都成锅里一碗汤,还能怎么办。”
“那我们快点吃?”
另外两名杀鹭凶手捧着碗,眨了下无邪的眼睛,试图挽回这小小错误。
“其实没了一只,还有十余只呀。”
小女童继续表示嫌弃,“你当师姑师叔他们不识数吗?随意一扫,便会察觉不对。”
“嘘~再轻点。”
“不过……你们说,若是白鹭自己飞走了,他们应该不会仔细追究吧。”
“有可能,但必须藏好咯。”
小弟子捏起一根细羽,放入箩筐内,又指指那锅肉,说道:“长辈们修为了得,凭借一丝气味都能追查行踪。我们万万不可大意啊。”
众人点头,更加卖力。
几人吃着喝着,几人捡着挖着,齐心协力去逃避可能会降临的惩罚。
一时间,安静莫名。
“陵苕峰十余只,明淡峰十余只,各峰都有十余只,怎么长老那么喜欢养鹭?”
无人说话,过于沉闷。
可一旦有人起头嘀咕,话匣子顿然打开。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完全违背了之前的初衷。
“不是长老喜欢,是养了只爱观鹭舞的符灵,她喜欢。”
“不对,是喜欢听鹭鸣。”
“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据闻啊~太璞长老在温习重影术,一不留神把白鹭变多了,吃又舍不得,不如送出去。”
“你当长老是你呀,重影术学得磕磕巴巴。”
陵苕峰的小弟子们围坐一起,越聊越起劲,越聊越偏,不知是谁突然升起一个疑问。
“太璞长老多大啦?”
“问这做什么?”
“瞧着好年轻呀。”
“确实,左右花信年华吧。”
“凡间女子容颜易衰,可长老不会。”
爱哭的小道童开始乐呵呵,“努力修行,我们学好了本领,也能这样长生不老。”
众人表示赞许,但又回到了原点。
“那个……太璞长老炼成金丹,凝化元婴,拥有太虚初期的境界,肯定活得很长久,岁数也不小了吧?”
“呃~”
仔细回忆了下,他们拿着树枝画画算算。
“闭关前将近一百二十岁,闭关八十一年,总共二百零一。”
“这么老……”
话未说完,立刻遭到无情的驳斥。
“老什么,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咱们的这位长老,十岁不到就能渡过筑基期,你呢,你行吗?”
“可,可是已两百……”
“二百余岁算什么,天上神仙也活了千年之久嘛。鸿蒙开辟至今,约计万亿年,区区百来年,弹指刹那而已。”
“师姐说得有理。”
“嗯,说不定再过几年,长老便能渡劫飞升了呢。”
“嘿嘿,那我们陵苕峰也能蹭点风光啊。”
仿佛光明未来就在眼前,众人脸上泛起痴痴的幸福光辉。
美梦终归是甜蜜的,多幻想一下,无伤大雅。
不远处,一道身影静静藏于花树下,听他们有趣交谈而默默微笑。
“星儿,为师老吗?”
“师尊皎若明魄,焕若荷华,不老。”
太璞摸摸自己的脸,“但年纪确实大了呀。”
星陈刚想安慰,耳畔已然传来一声叹息。
“唉~下次拄根拐杖吧。”
星陈道:“弟子去库房找找。”
其实没必要。
但师尊想要什么,她必会办妥。
太璞颔首,“记得哦,不好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