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星河灿烂。
等她真从被窝里醒来,巫女递上一把匕首。
精铁炼制成的利刃并无出奇处,大王之女,神之司命,她什么没见过呢。
惹人瞩目的是那鞘套,鞘为皮质,韧性极佳,硬似坚冰,状如螭鳞,不愧是大鼍之皮,果然朝曜光滑。
她轻轻抚摸,默默念起一句古语:“斫蛟鼍,伐虐祟”,季夏之月祛孽,世人以为大吉。
他与她最初相逢于云泽,正值暑热烈烈之时,王孙赠送此物,其心意确实真诚可贵。
巫女跪坐一旁,解释这把匕首先由大司命过目,再转交她手。巫女又继续道:“王游免山,使者负命宣召……”
话未说完,师父悄然而至,挥手令巫女退下。
师父神色淡淡,她感到了忐忑。
灵巫、游巫、灵保、灵子……灵官系统实为政教合一,神权与王权似水乳一般交融,大司命与少司命分别代表着贵族利益与王族利益,彼此相爱相杀。
这些,师父都和她诉说过渊源。
新王刚继位,地位还不稳固,需要少司命的支持。
师父喂药,温柔一笑,“莫急,吾与子偕行。”
照她如今能力,不足以应付那些人。师父是好意,替她着想,她却泛起了委屈和酸楚,不得不承认,她既无玲珑手段,又无霹雳实力,没有师父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是。
“师父,不要嫌弃我。”
她想哀求,可话堵在喉咙里,始终说不出口,发不了声。
智慧的大司命仿佛看穿了一切,仅仅捏好被褥,宽慰道:“明日是汝生辰,更该早早康复。餐饭上,有何要求?”
她眨眼,又一年过去了,时间可真快啊。
持续一年的诸公子乱,已经结束了。与她同日出生的庶兄,成为权力斗争的胜者。
先王内有宠嬖,王后外有强援。
夫妻疏远,先王偏又好美色,彼时,王后憋着一股气暗暗发誓要诞下嫡长子,可惜事与愿违,最受王恩宠的媵妾早一步诞育长子,而王后只生出了一名先天残疾的女婴。
两年后,王后终于诞下了嫡子,女孩也终于见到母亲对她微笑。
三年后,王后再度有孕却难产逝世,整个王宫,谁都不会爱她了。
那位一见她便要摇头的生身父亲,有的是儿女绕膝承欢。
谁能分出些慈爱,来关怀她呢。
宛若劣质的陶罐,她满是瑕疵,冷硬的目光随意打量,便会承受不住粉碎成灰。
好多好多人都说她不祥,当她以少司命身份,第一次主持大祀后不久,她的胖父王好巧不巧地山陵崩了。
政变喧哗纷乱,流言亦甚嚣尘上。患者沉疴难治的错,似乎应该由她来背负。更多更多人都说她不祥,鄙夷她的愚笨,同情她的不完美,嘲讽她的不称职……
她掉入了一口井,四面八方,只有阴影。
这时,师父出现了,救命的绳子随亮光一同降临到她身边,真好啊。
她大把大把地掉眼泪,唇角颤抖得不行,等靠在师父肩膀上,才猛然想起自己要克制。“要吃鼋羹,鹿肉抹冰梅酱。”许是觉得滑稽,许是难为情,她不禁破涕而笑,小心翼翼地拥抱自己的至亲。
慢慢笔画描摹,又在被她当做案具使用的后背上写了几个字。
她告诉师父:不难受了,舒服了,会强壮起来的。
朦胧月夜,美景世无双,那个生辰过得非常热闹。
未及加冠的新王感怀幼妹侍奉神灵之功劳,特意赏赐一支云门韶乐,巫庙内鼓瑟吹笙、彩帗欢舞好不喜庆。
她看不清楚,但听到了浅笑声:“吉蠲为饎,受神之佑,吐叶垂华,亿万斯年。”
师父轻拍她的手,吟咏古歌,送上祝福,暗示她地位不会动摇。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心底最深沉处,小小雀跃着小小秘密。
云门韶乐,意义非凡。便是向世人宣誓:她是独一无二的少司命。对于大司命而言,对于王权而言,她不容取代。
她很开心,因为能永远和师父在一起了。
巫庙对她而言,更像一个家;师父对她而言,如父如兄、如师如友。真很开心啊,不必与家人分别。
未来会出现无计风浪,但有了师父,一切变得格外平静,可以勇敢面对,不惧危险。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如果可以,她真想引吭高歌。
尽管诸多灵官不喜,奈何事实已成定局。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王妹依旧不走,竟然留在巫庙潜心学习。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王妹心悦师父深矣,她能感觉得到。她讨厌王妹,可王妹优秀得让她无法嫉妒,仇恨不起来。
有点窝囊。
“罢了。”
或许患得患失久了,心境渐渐恢复平静。
几年后,慎氏大夫之乱爆发。
后世百姓未必知道她父王名讳,更不了解他也曾具备震慑诸侯之威,开拓疆土之功,但一定听过他夺取弟媳、骨肉离心、重用佞臣、残杀忠良,最后引火烧社稷的故事。
慎氏大夫的复仇之火历久弥烈,不灭亡故国不罢休,毒辣到要所有王室陪葬。
为了父兄乃至整个氏族,他追随新效忠的君上,纵容敌国的士兵攻破王都劫掠无辜。
新王被斩首示众,先王被掘墓鞭尸,时局动荡不已,危亡的阴霾也笼罩到了免山。
主君之下,设立莫嚣一职。
既然地位显赫,就应由才德兼备者担任。相对而言,当时正处其位的那位族伯,虽然虚荣自负,但确实有点能力。
曾经一次,她请师父假意卜筮,留住了即将出行参加会盟的族伯,寄希望于他能迅速平定灾祸。结果实在可笑啊,他因骄傲自大致使战败,选择了以死谢罪。
真正四处奔走的,乃是另一位若敖氏大夫。
昏王贬他流放,他却以直报怨,将家国阴阳驳回正途。
据说若敖氏大夫昼夜不歇地向友邦君臣哭诉,最终出于感动也好,利益也罢,嘴上说着顾及世代相交的恩义,友邦邻国愿意发兵退敌了。
当然,除他以外,还有无数子民,亦忧怀救国之心奋战到底。
免山上,经历了短暂的惊恐。
众巫慌慌,好在乱而不损,大司命稳定人心,少司命未卜先知,一切已逐渐恢复平常面貌。自卫之余,巫庙也有条不紊地分派组织,主动救助山下国人于水火之中。
传闻愈久愈神奇,但良善的名声,出色的表现……皆让她真正赢得了黎庶的肯定。
这份尊重,是由无数次重生所换取来的。
离开经验教训,她依旧平庸粗俗。
哪里厉害呢?也就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吃到的苦头也多一些。
疼了就知道绕开,再如何蠢笨都该学会了。
师父夸她长大,欣慰她处事稳重、条理清晰,她不得不微笑以对,却难抑惭愧之情,甚至略略恐惧。她是一只蜗牛,若要向前爬行,就得从软壳内伸出头去。那柔弱的躯体,能抵挡未来的风霜刀剑吗?
可惜,她走得最远一步,止于敌退国存、联姻死别、昏迷苏醒……
之所以清楚王妹的结局,只因有一次她莫名猝死。死后魂魄神识飘飘荡荡,游历三山四海,萦绕故人身旁。
见得多,听得多,倍感世事无常。
指甲深深掐出印痕,她揪心无比。
最近一次,明明已经获得威望,不用离开师父,王妹不用成为谁的王祖母,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美好结局,可为什么她依旧要重新陷入轮回。她以为自己不够努力,太懒散、太无所谓,硬逼自己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有能力保护所有人。
为什么啊,还是失败了,难道她还不够好?
哪里做得不对?
一睁眼,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上月,她那争权失败的胞弟被宗亲大臣迎回继位,而友邦使者不出所料,开始提醒他们要履行誓约。
作为命定的最佳人选,王妹已经开始纺织罗锦,准备裁剪起自己的嫁衣了。
和以往几次不同,她不再幸灾乐祸,不再熟视无睹,反倒心存一丝血缘亲情,有时候会跑过去,呆呆坐在罗堂下陪伴一个寂寞。
师父常督促她勤勉向上,可她没出息,总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对待一切,做不到就算了,学不会就放弃了。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久而久之,师父也不再苛责什么,反而还会劝她切莫太有压力。
师父很无奈,她很懒惰,犹如逆水行舟不能长久。
环境封闭,偏偏这般的令人舒适,多么希望可以亘古不变啊。可惜,终随王妹的到来被轻易打破。
此后,她被比较,被惋惜,也被逼迫着去进步。
诚心而论,即使没有王妹,她依旧会遭受别人的看不起。
其实她很明白自己在逃避,她经不起挫折,当认为再努力也达不到理想目标时,就麻痹自己“你不行”“放弃吧”“太辛苦”“不值得”“没关系”……而王妹呢,又实实在在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紧张感。
进取是应该的,可被逼着进取,着实令人倍感痛苦和憋屈。
由此丛生哀怨。
她讨厌她。
师父的微笑,师父的温柔,师父的教导……已经不属于自己一人。
这让她很难受。
“阿姊,可否?”
“什么?”
心底痴痴哀怨,闻言不禁诧异,她猛然抬头,迷茫地望着自己血肉至亲。
方才出神,她一直敷衍应付,其实并没有听到什么。
“风吹花树,草长莺飞。”温声细语,月牙儿弯弯。
王妹一如既往地表示宽容,和善笑道:“暮春之季,吾,吾等郊游远行可好?”说的时候,她脸颊飞起两抹红晕,眸含清泉清波流盼。
她不傻,赶紧醒悟,点了点头。
永别故国与故人,临走前若能留下美好回忆,也算聊表遗憾了。
她岂会不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