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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衙之中,西侯同怀岁聿对坐于茶室,两侧门窗紧闭,室内竹香弥漫,案几之上,放满了文书。

纸张婆娑,在男人指尖哗哗翻响,像是能一目十行一般,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流光划过眼眸。

西侯一边翻阅着折子,一边观察着对坐的这位年轻出众的大理寺卿,心中颇为赞叹,天下难能再寻出第二位文武双全、且谦逊如斯的权臣来。只怕是位列三公,指日可待啊。

若是他有个年龄与寺卿相仿的女儿,说什么也要将此等君子变作一家人。只可惜……却生了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儿子。

怀岁聿却并未在意西侯颇有些炽热的视线,全心全意地翻阅着这些文书,只是看得愈发多,他眉间便皱得愈发紧。

忽而,他面色凝重,将手中的书卷重重往桌上一放。

西侯被吓了一跳,颇有些做贼心虚地收回视线,却未听见任何响动,他这才疑惑地看向怀岁聿,瞧见他面色不虞,心下一咯噔,忙道:

“岁聿,可是有何不妥?”

怀岁聿未出声,眸光加深,像是在想些什么。忽而,他抬眸,看向西侯,薄唇轻启:

“侯爷,西护军中,怕是有人私自将军械偷卖给西夷,甚至,此人或许为韦朔余孽。”

话音落地,西侯眼底一片错愕。

能让寺卿都此般谨慎和凝重的细作,怕是,已然是西护军中与他关系甚为密切的几位肱骨之一了。若是因着他识人不清,才让这西地城池接连失守,他真当是愧对西护军中千千万万英烈。可,西护军中,哪个不是同他一道浴血厮杀过来的兄弟?

他眉心狠狠一拧,终是长叹一口气,随后像是有些疲累一般,道:

“岁聿,你意欲如何?”

怀岁聿收回方才打量着西侯的视线,目光微沉,道:

“怕是可通过此人,引出韦朔身旁那仍逃窜于世间的二把手,刘坚。”

一整日,怀岁聿都在查验那西护军数十年来的大小军务,好不容易看出来些端倪,天色却已然有些昏暗起来。净空之上,忽而被几片乌云笼罩,隐隐约约,鼻尖嗅到几分湿意。

“大人,瞧着怕是要下雨了。”

青玄从屋外走进来,顺手去将那大敞开的轩窗放下来些,随后将手中的披风盖到大人背后。

正俯身细细看着西郡江防图的男人,忽而背脊一顿,他抬起眼眸,没甚情绪地看向窗外。下一瞬,男人将书案上的图纸一手,有些急切地站起身来,身上的披风也险些掉到地上。

“青玄,备好马车。”

青玄心中一愣,尚未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

“现下时辰还早,大人是要去何处?”

男人一边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袍,有分出几分心思来轻瞥了眼他,随后,像是忽而换了个人一般,眉眼舒展,轻柔地道:

“接阿枳回家。”

墨白嘴角一抽,像是有些自讨没趣。瞧大人此般春心荡漾的样子,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接自家娘子回家的郎婿一般,可人家郁娘子现下心中可只有事业,哪儿有大人您的地位。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中嘀咕,脚下还是极有眼色,麻利地去备车。

怀岁聿收回视线,将书案上的笔墨恢复原状,随即提步出门,只是甫一走下台阶,迎面便走来一人。

“寺卿大人。”

楚今安仍着官服,现下见着满身清冷的男人,正面带悦色往外走。楚今安嘴角一抿,心中兀地生出几分躁意来。他本能地直直迎上去,胸中郁气难散,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整个人挡在了怀岁聿的必经之路上。

一个端的是新入仕途的意气风发,一个沉淀的是端方君子的矜贵疏离。

两两争锋相对,最先沉不住气的,依旧是今安。

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娘,一个是他平生最为崇敬的律学先生。

他忽而移开视线,看向一侧的青石板路,两块坚硬石板之间,正无声生长着一株青苔。

“大人,为何又要来招惹阿郁呢?”

他嗫嚅出声,却已然失了昔日在江州马上那番的畅然,比起对怀岁聿的质询,他更多的是对自己这份从始至终都单相思着的感情的不自信。

怀岁聿未出声,只敛着眸光,静静看着他。

忽而想起,两月以来,他也曾觉得让这位小世子伴在阿枳身边,定能让女娘日日笑颜掩面。他昔日,竟也真舍得将阿枳往旁人身边推。

倏尔,他长叹一口气,微垂着眼睑,看着楚今安淡淡出声,道:

“小世子,莫要重蹈我之覆辙,做些自欺欺人之事。”

楚今安面上一愣,只觉心底那些难堪的情绪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未被过分灼烧,只是融化掉了一层自我欺瞒的冰壳,但仍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然走出几丈之远,方才的一席话,却让他忽而觉得,自己的情感真当是幼稚。本就是他自己选择要一厢情愿地爱慕着阿郁,本就能从她一直刻意保持的距离之中察觉到这份感情的无始无终,他却依旧自欺欺人,甚至现下开始埋怨起阿郁和怀兄来。

良久,他嘴角扯起一抹有些苦涩和自嘲的弧度来。

黑色马车静静停在揽月楼外,因着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街道之上已经鲜少有行人。揽月楼亦是门庭大闭,不见半点人影。

青玄执着伞,踏着已然微微积深的雨水,往那楼前走去,他轻敲两声,木门被嘎吱推开,探出来个一脸懵的小厮。同青玄轻声说了几句,便又关上了门。

“大人,姑娘不在揽月楼中。”

青玄抖了抖雨伞上的积水,随即对着半敞开的车门内说道。

正闭目养神着的男人眉心一拧,随即睁开眸子,满眼担忧地推开车窗,看向瓢泼大雨和微微有电闪雷鸣的乌黑天色,怕是应当也不会有租赁的马车愿意现下送人出城。

他沉吟片刻,道:

“可有留信去了何方?”

青玄方才收好伞,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随即双眸微微瞪大,道:

“说是有一女夫人,将姑娘请了出去,吴嬷嬷也同去了。”

他话音落地,怀岁聿方才还紧紧蹙起的眉宇,忽而舒展开来,随即眼底涌上几丝无可奈何,他倒是忘了这一茬。

“且去四司女官府中。”

青玄得令,那马车夫便拉动缰绳,偌大的马车便又在这瓢泼大雨之中,带起一阵阵水花,消失在渐渐弥漫街巷的雨雾之中,滴滴答答的水珠在车檐之处汇聚成水流,稀里哗啦地流向积水槽之中。

四司府邸之中,青瓦白砖在雨露之中焕然一新,梧桐香榭正如盛京万里小巷一般的景象,倒让人魂牵故里,盼望着千里之外属于异乡人的乡音。

花窗半敞,雨声渡入酒香醉人的小室之中,伴着女娘琵琶软语,仿若让人置身江南烟雨之中。

女娘青葱细指之中松松垮垮地半握着一琉璃酒杯,未饮尽的淡红色液体半溢在杯口,将倾未洒。一截烟青色衣袖半拢起,露出莹白纤细的手臂来。缀着些珍珠坠子的青丝像是瀑布一般,垂坠在花色案几之上,小半张白皙粉嫩的脸,醉醺着依靠在纱袖之上。

此般美好,倒让人觉得像是入了丹青墨画之中一般,美得有些窒息,令人万不敢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