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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棉花爱人 > 第155章 灯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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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橘色圆日如闪光的轮盘,缓缓自海平面向斑斓穹顶攀爬,越爬越向上,仿佛在不知疲倦地努力追赶着某些已经滞迟多年的悲哀进度,塔尖围栏栏杆投下光影变换的分割线,狭小空间内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又一只白翼黑尾的勤奋海鸟曲翅落在窗棂上,凸出的脊骨不时抖动一下,仿佛无声搏动的动脉。

方清月脑中一片空白。

她没有再动,整个人怔愣着,手指留在他裤子口袋里没伸出来,连昔日亲手雕刻的木哨子都连带着惨遭放弃,没能马上重见天日。

这是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难道……

……太快了。

她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暌违十年,现在才刚刚是他们和好后的第二天,还不知道之后的日子会怎么样……而这件事……这件事需要是世界上最坦诚的爱侣、爱到水到渠成时才能开始商议的吧……但他们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重新磨合……恋爱不是都要磨合的么……何况他们这种分开了这么久的……

要是有教程就好了……分手十年后再和好的爱人该在什么时候上床、什么时候求婚、什么时候结婚……

甚至就在上一秒之前,她都根本不太敢相信他会有这类念头……她以为他不会……

……但……不会什么?那她又以为他会怎么样呢……

她意识迷茫,但逐渐察觉到一节事实。

其实她根本就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知道他还爱她,知道他愿意和她在一起,但同时也知道他尚不愿意与她分享全部的秘密,而这场被他努力隐藏的秘密最终会朝向什么方向发展……她不清楚,她猜他也尚未完全确定。自重逢那日起到现在,其实她从来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心中在做着怎样的计划和安排……十年之前,他总是什么事都主动告诉她,一切行程都主动报备,即便她有时觉得无甚紧要……可十年之后,就不是这样了……

会变的,当然会变的,即便从没分开过也一样会变的,亲密关系都是这样,只属于概率问题。

……

这样想着,但她却又开始觉得自己过度矫情,像只悲天悯人的海鸥。视线聚焦在地上,一块毫无特点的地砖被强行赋予意义,仿佛那上面有最神秘的寻宝图亟需她专心解密。

……

太快了。

她对着寻宝图无声默念,又像是在警省自己。

……

也许是这句无声的心里话被他听到了,又或者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看穿她,不论是否无声埋在心里。于是,方清月听到他在耳边叹了口气。

窗外的海鸟闻声匆匆飞走,她的心不动声色提了提。

……会不高兴吧……会生气吧……精心挑选布置看日出的地点、准备钻戒、工作忙完也不休息,大老远带她过来……可现在她却在迟疑,甚至下意识抗拒,以至于连哨子都不敢看了……

她的手指在口袋里收紧,咬住一点嘴唇,抬头看他。

却只看到映在他眼眸中满满当当的灿烂晨辉。

“方清月。”

“……嗯。”

成辛以慢慢笑着,仍旧抱着她,揉了揉她的耳垂。清澈明朗的橘色日光在相拥的两人周遭流动。

“我记得以前你也说过,做我们两个这种工作,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纠纷争执。你曾经说的‘好聚好散’、‘因爱生恨’,虽然那其中的逻辑我至今都不能苟同,但我也明白,这个世界上就是会发生许多许多这样的事。做我们这行,总是最先见到人性最阴暗的那一面。”

“所以我们会见惯太多太多狼狈的、撕扯的、难堪的、悲哀的、极端的、甚至狠毒到好像必须互相索了命才解恨的婚姻关系。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观点,但就我自己而言,我从来都不认为婚姻是爱情结的果、是爱情的见证、保障、终点、或者必需品。我觉得婚姻什么都不是。”

“我认为,比起‘成辛以爱方清月’这件事,婚姻一文不值。”

“你觉得呢?”

……

她缓慢眨动眼皮,没回答。

他又咧嘴笑了笑,神情异常轻松,托抱起她放在躺椅上,自己则弓腰起身,蹲跪在她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与木哨项链挂在一起的、终于从触觉变为真真正正的、她视觉中的、那枚神奇的晶亮钻戒。

“……成辛以……你……”

她听到自己正在喃喃唤他名字,但不知道叫他是想做什么。

“……别……”

好像是害怕见到他跪。她隐隐猜测到自己的心理,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没有,他没有马上跪,只是双腿交叠曲蹲着,左膝离地面一寸之遥,好似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她咬住嘴唇,不再说下去了。

他慢慢将戒指从链条上解下来,边解边轻声继续道。

“接下来这句话,是自我开始构思求婚这件事起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但后来我还是又斟酌了很久,因为听上去怪怪的。可不管斟酌再久,现在,我还是一定要跟你说——”

他抬起头,绚烂日光盈满脸庞。

“——方清月,即便我把你娶回家,即便你是成太太,我依然会一辈子爱你。”

“就像你说的,就算我救过你再多次,爱情也只是唯一的原因。”

“方清月,婚姻本身毫无价值,但我有信心,这辈子,我永远不会靠它来向你证明任何事情。”

“不过……”

他轻轻叹息,似乎回想起了一些遗憾的往事。

“……我们都是不幸被这个世界牢牢捆绑住的人。死板的运转规则、假惺惺的人际关系、刻薄的名分地位、过期的社会秩序……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即便再鄙视,我们始终都还是逃不过。”

“在这个社会里,婚姻是唯一的凭证,让我可以用更好、更完美的方式来爱你、保护你,它能许给我一个合法的资格,让我更有权限对你好,不仅仅是做男朋友的义务,还是权利,我想有保护你的权利,我想让这种权利本身也能得到法律保护。”

“所以,我需要它。”

“我需要婚姻,让我能更好地爱你。”

……

方清月感觉到耳鸣。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怕看到他跪的原因——

——是因为她想答应。

好想好想。

那种藏于内心深处热切的渴望程度令她感到诧异、茫然、甚至近乎惊惧。明知道太快了,太突然了,未循章法,不按套路,甚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长远筹谋……而他,也还在做铺垫,尚未正式举起戒指、讲出那句话……可她还是好想好想、毫不矜持地捂住他的嘴,不管不顾地立刻扑上去,疯狂点头答应嫁给他。

但她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角,努力压抑着,理智拼命对抗着嚣张冲动,不敢轻易泄力。

……

……

成辛以将她的细微表情悉数收进眼底,垂下头,嘴角微微抿了抿。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以后,我出外勤再遇到点什么意外,医院需要家属签字的时候,我也只想让你来签这个字。”

……

那种迫不及待想变为“成方氏”的澎湃冲动消失了。方清月猝不及防怔住,瞪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万一哪天我……”

他露出一丝后知后觉的迟疑神色,指了指自己的右肩衣服下惨不忍睹的大片旧疤,小心翼翼嘟囔着解释。

“……上次就是这样,其实明明没多重的伤,但医院很严格,非要家属签字才能做手术,要不是他们几个送我去的人好说歹说……所以我就想……”

“成辛以!”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抹掉眼泪,气冲冲猛拍木桌子,迷信地想抵消他的乌鸦嘴,哑着嗓子冲他吼起来。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既破坏气氛、又不吉利的话么?”

“……我……”

他好似怔了怔,犹豫一瞬,膝盖微动,似乎想单膝跪下。

“……我……”

但她又尖声叫起来。

“你不准跪!你讲话太难听了,我不答应!”

成辛以面露沮丧,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耳朵,仿佛直到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

“……你……不答应哪一句?”

“哪一句都不答应!你见过谁求婚的理由是要让对方术前签字啊!你受伤上瘾吗?你还嫌你身上的疤不够多吗!”

“你是不是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前天晚上你明明答应过我,再也不要受伤了!果然男人在床上的话都是不能信的对吗!你混蛋!骗子!大混蛋!大骗子!”

“我不嫁!我不嫁一个天天受伤、让我需要随时随地担心被叫去手术室签字的老混蛋!”

她边嚷着,边已经不知不觉哭成泪人,又心疼又生气,抬腿就要往外走。

他慌忙拉住她,握紧纤瘦手腕。

“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方清月……”

他可怜兮兮地仰头望着她,像只不小心搞砸了生日蛋糕、满身金灿灿的鲜亮奶油、无辜恳求主人原谅的大狗狗。

“……别生气,好不好?我想表达的意思只是……我的命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

“谁要你的命啊!”

她听到自己气急败坏地吼个不停,就如窗外的卷浪鸟鸣响着不肯罢休。

“我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只要你以后不准再多一道疤!只要你别再因为查案子累到不睡觉不吃饭!只要你劳逸结合健健康康的!不要再做噩梦了!一次都不要!你听清楚!我只要这些就足够了!”

……

目的达成。

成辛以垂低脸,抿起嘴角,一丝笑意快速闪过眼底。

“哦,是么。”

……

橘色日光洒在他的侧脸棱角上,另一半浸在浅色阴影中,但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得逞坏笑也还是被方清月捕捉到了。

她张了张嘴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吼了。

骗子。

成辛以是个大骗子。

他低声慢慢道。

“你要的这些我全都可以给你,我保证。我会努力做到劳逸结合、不熬身体、不做噩梦,用最健康的状态来爱你。只要是我敢应,就一定能做到。但……你刚才,的的确确,是说了‘只要’这个词。你说——‘只要这些就足够了’。”

“所以,这次终于是‘充分条件’了,对么?‘只要’这些条件我都答应,你‘就’嫁给我,对么?”

“方清月。”

她站着没动,亲眼目睹他的左膝盖与地面的距离开始缩短,最终消失。面前的男人挺直了腰板,举起手中被阳光晕染成缤纷色彩的钻石。

“我要娶你。”

“一定要娶。”

“不仅是这些,再来多少‘充分条件’都可以,我全都答应,我一定要娶你。”

……

“……骗子……”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这哪里是简简单单的求婚,他分明就是在跟她摆关,先礼后兵、先软后硬、以退为进、还施这种过分的苦肉计。

“我说了我不嫁!”

她气鼓鼓想走,但又被拦下来。成辛以扬扬眉,另一只没拿戒指的手腾出来,掏出一把金灿灿的锁,手臂一晃,狭小空间里,甚至仍然专注温柔盯着她没回头,仿佛后脑勺长了第三只眼睛,干脆利落地一扣,像装卸枪弹一样从容不迫,“咔嗒”一声,从里面锁住了这座灯塔塔尖小房间里唯一的一扇小木门。

然后,他把手伸出了窗外,沐浴在晨光之下,她看到那铜色小物件开始泛出耀眼光泽,很突兀地,那小巧的钥匙被勾在他尾指上,晃了晃,铜金光芒跳起舞来。

“……成辛以!”

她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忙去阻拦。

“你又发疯!”

他果然赖皮起来。

“钥匙就这么一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直接丢进海里去,咱俩谁也别想走。”

她哭笑不得。

“你要知法犯法、非法拘禁是么?”

“不管。”

他仍旧举着戒指,另一手的铜钥匙就在窗外危险地晃来晃去,好似下一秒就真的会从高高的塔尖掉下去。

“我就是不放你走。除非你答应嫁给我。”

“……你混蛋啊!有你这样求婚的吗?”

一定是近墨者黑了,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但就是很想跟他吼几声,胡乱发发脾气。

于是,她在自己能控制住身体之前已经气急败坏扑了上去,去抢钥匙。

但当然抢不到。

他收紧手指,被扑倒在地的同时也用力揽着她,然后仰面抱着她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叹气。

“我知道了,你是嫌这戒指丑对不对?”

“……我都没来得及看清。”

她凶巴巴地嘟囔,确定钥匙没真的掉下去,才踏实了一点,重重地咬了他下巴一口。

发完癫的成辛以平躺在地上,动若疯兔静如处子,就这样又重新安静下来,乖乖地任她咬来咬去发泄气忿。

“这是我十年前跟我爸贷款买的,那时候我也确实没能力直接买钻戒给你。”

“……十年前?”

她也安静下来,趴在他胸口喃喃重复,慢慢眨眼,恍然间似乎又看到自己不争气的新生泪光。

“嗯,本来想在那年你生日那天,带你看日出,再跟你求婚的,所以就提前买了这个戒指。但后来一直没机会再拿出来。我又不太懂首饰,过了这么多年,可能款式早就过时了吧?但方清月,要不再仔细看看?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你要不要试试?哦,不对……”

他吮着她的耳朵。

“但也许你手指变粗了一点?毕竟我买的可是你无名指在十年前的尺寸。”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说谁手指粗了?”

上一秒正经、下一秒又胡闹。她瞪大眼睛,眼底还带着泪,开始奶凶奶凶地掐他的脖子。

他任凭折腾,嬉皮笑脸地举起戒指。

“那来证明一下?”

“不要……”

“就一下,试试看,毕竟我当年纯靠目测的,你难道就不想考验一下我的眼力准不准么?”

“……不要!”

他抱住两只纤细的反抗手臂,低头缠缠绵绵亲了她一会儿,又认认真真道。

“方清月,我刚才确实不该说那句话的,但我对着这一轮太阳和这片东海发誓,我不会让自己再不管不顾去拼命的,我会健康平安地守着你,我会非常非常惜命,我会陪你过很多很多个生日,会陪你去挪威等极光,等我们退休了,你想去哪里,想怎么养老,我都陪你。”

“方清月,嫁给我,好不好?”

……

方清月自上而下压着他,盯住他坦荡真诚的脸半晌,又在他衣服上把眼泪蹭干净,然后慢吞吞从他身上爬下来。

“成辛以,不如我来替你复个盘吧,怎么样?”

“嗯?”

她眨眨眼。

“你求婚的这套心理战术,有一说一,设计得还挺精彩的。”

……

他仰躺着没动,唇角慢慢扬起来,听她盘腿坐着,小手好整以暇点数着,替他复盘。

“第一招是声东击西,因为大自然的力量总比人类强大无数倍。”她看看远海的那轮初升红日。

“第二招应该叫先礼后兵。”

“第三招是利用苦肉计来以退为进,故意说错话惹我生气,引我说出‘充分条件’来。”

“第四招扔钥匙是破釜沉舟。”

“最后一招是打悲情牌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怎么样,我总结得对么?”

“一点儿没错。”

他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坦荡又认真。

“毕竟,没把握的事情,我不敢赌,一点儿都不敢,我需要做足准备。”

“但是,设计再多、心思再多,我说出的每一句话,也全都是真的。”

“方清月,我不会负警徽,但也永远,绝对,绝对,不会负你。”

“嫁给我,好不好?”

……

她缓缓叹了口气,重新趴上去,吻他泛红的眼角,和不论眼角如何变红、都依旧清朗温柔的笑容。

他也回吻着她。

清清凉凉的触感混杂在他手掌的温度里,来到她的指尖,她瑟缩了一下,仿佛面对迷茫未知的未来,但合着眼皮,终究没有再躲。

圆环内圈路过远节指骨、中节指骨、然后是近节指骨,最终抵达终点。

还未来得及感受太多,她却先发觉脸颊染上湿意。

方清月睁开眼。

但成辛以已经向后仰起了脸,喉骨向上,一手握紧她多了指环的手,指腹留在她的无名指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挡住自己的眼睛,手背底下隐约渗出晶亮水光,明明依然是笑着的,那笑容却仿佛是自千军万马之中奋力浴血厮杀了一整个世纪才闯出来的。

“方清月。”

她听到他沙哑颤抖的声音。

“这次是真的不准再反悔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