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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1931年,在内蒙与吉林的交界处,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宋家窝棚,因姓宋的人家多而得名。

宋家窝棚尽管交通闭塞,却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这里是出了名的“赌窝”,村里人个个好赌,个个能赌,但他们从来不窝里赌,用他们的话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好汉不赢宋家钱。”

由于一致对外,来这里赌钱的人没有几个不输得精光的。所以,宋家窝棚每一户人家收入都十分可观。其中最富裕的,便是外号“宋大耍”的宋文明。

宋文明尽管名叫文明,人却相当霸道,每年都有外乡人慕名而来向他挑战,可都是倾尽钱财,一败涂地,有的甚至家破人亡。而前来赌钱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为什么呢?因为在外村人看来,宋家窝棚的人个个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所以,敢去宋家窝棚赌钱的人便是英雄,受人尊敬。临行之前,还有许多人置酒饯行,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那是冬天里一个安闲的黄昏,在屯子头的路口上,来了一对父女,进村便打听,宋大耍家在哪里。宋姓的人一看这情景,火速把消息传给宋大耍,还另外加上一句说:“那个闺女长得很俊俏。”

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条呢?因为宋大耍没老婆。

宋大耍慷慨仗义,屯子里谁家有事,都是他宋大耍的事。宋大耍是这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爱过他,他之所以五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是因为他看不起这些女人。宋大耍还有神缘,他赌钱时,总是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半闭,像睡着了一样,好像不是他本人在赌,而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仙人在替他赌。这也是宋大耍常赢不输,二十几年始终稳坐“大耍”宝座的秘密所在。

这来的父女俩中的父亲,正是来找宋大耍较量的。

不远千里来会宋大耍,是这位做父亲的多年的夙愿,他冲破重重的阻碍才得以前行。妻子大肆的吵闹,女儿无言的仇恨,使他一次次远行的计划全都泡了汤。直到他妻子腿一蹬去了,他才脱身。见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背上行囊要走,做女儿的心都碎了,她满面是泪地一遍遍哀求,可还是没能留住父亲的脚步。

“妈妈就是让你气死的!你是个刽子手!”十六岁的女儿曾这样声泪俱下地指着父亲的鼻子说。

可父亲还是倔强地走了,望着父亲那日渐衰老的背影,她啼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锁上门追上了父亲。父亲已经很老了,哭归哭,恨归恨,可她还是放心不下呀!

一路上,父女二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女儿的脸始终冷冰冰的。

当天晚上,他们便在宋大耍的家里拉开了架势。屋子里静静的,笼罩着一种特殊的气氛。煤油灯下,宋大耍和那老头相对而坐,他们中间,放着一张紫红色的小炕桌,宋姓人中有点儿名望的人都来观牌了,他们都神情穆然,一声不吭。

那个漂亮的女儿就站在她父亲身后,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带花棉袄,脚穿家做布鞋,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梳在脑后,扎着一条紫红色的头绳,像一朵娇羞的小花儿。

他们赌博的方式是那做父亲的定的,推牌九,一对一,轮流坐庄,并规定了次数。开始的时候,宋大耍老进入不了状态,老头坐庄时,他连吃了三次“通”,众人都替宋大耍捏了把汗。

然而,宋大耍不愧为“大耍”,关键时刻,还是表现出了力挽狂澜的气势。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炕柜里又拿出一捆钱来,“啪”的一声,把钱全放在“天门”上,骰子一掷,牌一分,人就萎缩下去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也迷糊上了。看到这情景,观牌的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也有底了,这也就应了那句当地的歇后语:宋大耍迷眼——钱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牌一亮,老头儿顿时愣了:老头儿的点很高,前道“八点”,后道“天杠”,是极硬的,可宋大耍一掀前道,却是个“九点”,正压老头儿一筹,后道的牌一掀,周围的人不禁“呀”的一声:竟是个“对子”,这正是“天杠地杠,就怕对撞”。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宋大耍乘胜追击,只几下,便削平了老头儿面前的小山,后来又长驱直入,直捣老头的腰包。可怜的老头儿,不仅输光了最后的一分钱,甚至把自己家中的两间土房也押给了宋大耍。

赌博到此结束,也就罢了,可按规定,偏偏还剩一局。可是,钱没了,房子也没了,押什么呢?

面对颤抖的老头儿,宋大耍垂着双眼,缓缓地开了腔:“押你的闺女吧,要是你赢了,你的钱,你的房子,还有我的钱,我的房子,我手上的这个金戒指,全归你。”

话一说完,屋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看着老头儿,有的人还偷偷地把目光投向了那个闺女。

随着睫毛的抖动,那姑娘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深深地看了宋大耍一眼,那一眼宋大耍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她明亮的眸子里,到底包含着多少内容啊?有惊诧,有惶恐,有迷惑,更有……仇恨!

老头儿颤抖着回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女儿是她的心尖啊!况且那宋大耍是什么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说金钱房子土地,就是一座金山,他也不会拿女儿去换的。

然而,老头儿的脑海里偏偏闪过另一个念头:“万一,万一赢了呢?”

别人都说宋大耍神,他并没看出神到哪里。他觉得宋大耍是装迷糊,背地里不知道耍了什么手脚,可惜没让他识破。他想,如果这次他看得紧些,识破宋大耍的诡计,他会转败为胜的!

于是,老头儿一咬牙,也不顾女儿那含泪的目光,就一锤定音了。

最后的结局,老头儿一败涂地,输了自己天仙般的女儿……

村庄里的人都是讲信用的,吐出的唾沫都是钉,所以当爹的就是悔青了肠子也晚了。

宋大耍要结婚了,这可是宋家窝棚的第一大喜事!那几天,宋家窝棚热闹得简直像过年一样。值得一说的是宋大耍的三个变化:一是摘去了那永不离手的金戒指,据说是送给了他的小娇娘;二是戴上了那从没戴过的水晶镜;最使人震惊的是,他听说新娘子平生最恨好赌的人,便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再不赌博了!

出人意料的是,新娘子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又哭又闹,她平静极了,别人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只是不说一句话,光洁的小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雪的色泽,这使她的美丽更增加了一种内涵,就像一幅冷色调的写意画,别有一番意境。

但这个年纪小小的新娘子,人却不简单。她已经决定了,能跑出去就跑出去,跑不出去便鱼死网破!她之所以直到上了花轿还没跑成,是因为婚前的几日,一直有人围着她忙里忙外,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即使睡觉时,偶尔一抬头,也能看见窗户上贴着几张惨白的脸……于是她明白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当别人都在赞叹她的美时,她内心却在寻思着用什么方式葬送她的美。她偷偷寻了一把剪刀,放在枕头里,准备新婚之夜杀了宋大耍这个恶棍,再自寻短见。

但是,一个意外却发生了。她的父亲在雪沟里被人发现,并给抬了回来。他喝了整整一坛酒后,便歪歪斜斜地走进了雪原,最后栽倒在雪沟里。如果他死了,一了百了,以后的故事也便不会发生了。可他偏偏没有死,成了一个全身瘫痪的废人。相依为命的父亲变成这样,女儿纵使再怨恨,又怎么忍心抛开他呢?

于是,为了父亲,她不得不活了下来。

婚后,宋大耍果然遵守誓言,不再摸牌了。他把自己的土地都租了出去,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他对瘫岳父悉心照料,对小娇妻体贴疼爱,每天忙里忙外。然而,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生,前来找他挑战的依旧很多,这其中有的是寻仇来的,有的则是慕名前来,但都被人挡住了。然而,有的却怎么都挡不住,口口声声非要和宋大耍较量。

有一个南屯的汉子,是个财主,听说宋大耍的名气,便前来和他较量,结果彻底败给了宋大耍,把自己的万贯家财全输光了,最后抑郁成疾,没过半年就死了。在老人的遗体前,儿子发下毒誓:一定为老人报仇雪恨!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宋大耍却不“耍”了!老人的儿子气势汹汹来到宋大耍的门前就连声高喊:“宋大耍,宋大耍!”可刚喊两句,他就被几个壮汉围起来了,挨了一顿胖揍后,被赶出了屯子。

伤还没好,这个汉子又卷土重来了,后面还跟着四个装备精良的彪形大汉。为应付外敌入侵,宋家窝棚的头面人物在宋大耍家紧急集合,商量对策。可会议还未开始,宋大耍就发话了,他说:“谁都不要参与,让我自已应付吧!”

说完,宋大耍理理头发,整整衣襟,稳稳地走出了房门,对来人抱了抱拳,说:“我的妻子即将临盆,岳父也有病在床,没法招待贵客,请多包涵。”

见了仇人,汉子的眼睛都红了,说:“我这次来,只想和你赌一次。”

宋大耍说:“别的可以商量,赌却不行,本人已发誓再不赌了。”

“你凭什么不赌?你把人家赢得倾家荡产了,你却不赌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汉子走近两步,眼睛都快喷出火了。

宋大耍说:“如果我不赌,你又能怎样?”

汉子说:“要想不赌也中,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留下你的爪子,给我爹上坟!”

宋大耍微微一笑,问:“就这个条件吗?那好说,我可以照你说的办,只是,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把手给你后,你们就不能再来骚扰我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踏入我家一步!”

汉子冷笑一声,说:“这个容易,我可以答应你!”说完,唰的一声,从怀里抽出一把闪着银光的杀猪刀来,逼视着宋大耍,“把你的爪子伸过来吧!”

宋大耍平静地看了看那把尖刀,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就进屋去了。汉子们以为他临阵脱逃,便喊了起来。可宋大耍马上就出来了,只见他右手拎着一个大砍刀,左手拿着一个小菜墩,把菜墩往地上一放,便把左手放在菜墩上,右手一扬,只听咔嚓一声,左手就蹦了出去,断口处转眼血流如注。

一时间,人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位年长的人突然高喊:“快止血!”

事情到了这地步,汉子也不知咋办好了。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快走……”五条汉子便立即作鸟兽散,汉子前脚跑,呼啦啦地就有一群人在后面追,留下那个冒着血筋儿的手静静地躺在院子中,谁也没有去捡……

正在这时,一阵婴儿的哭声从屋里传出,随即就有人从屋里跑出来告诉宋大耍:“嫂子生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屁股上还长着一个福根儿呢!”

宋大耍脸色苍白地抱着那个血流不止的断手,满脸全是汗水,听到这个消息,他愣了愣,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滴清泪也从眼里滚落下来。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缓缓地说:“我的手刚没有了,我的儿子就出生了,我看,就叫他‘送手’吧。”

从此,这个在特殊环境中诞生的小男孩便有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宋手。

宋手满月的时候,宋大耍的岳父去世了。

宋大耍为岳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成年汉子每人扎着一条白带子,为老人磕头。全屯子里的男人都来磕头,这在宋家窝棚还是首例。老人们都说:这个瘫巴真没白活,摊上了好姑爷;女人们则点头咂嘴,不外乎是羡慕宋大耍的小媳妇命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瘫巴死后的第七天,被人羡慕命好的宋大耍的小媳妇,竟不辞而别了。

对于妻子的离去,宋大耍是有预感的。宋大耍知道,她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不得不留下的,她的心并不在宋大耍这里。她从来没和宋大耍说过一句话,宋大耍问她的名字,她总低头不答,以至于生活了两年后,宋大耍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宋大耍想尽一切办法想逗她开心,可最后,黔驴技穷了,却还是没有博得美人一笑。

在为她父亲烧头七回来的路上,她始终默默不语。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经常趁宋大耍不注意时偷偷看他。快走到屯子口的时候,她竟突然和他说话了,她把孩子往宋大耍右手臂上一放,有些害羞似的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她的声音圆润清丽,十分动人,望着她娇嫩美丽的小脸儿,宋大耍心里不由涌起一股特殊的暖流。

宋大耍说:“马上就到家了,就不能忍一会儿吗?”

她头一低,脸一红,便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一笑,宋大耍便有点儿发蒙,他立即对妻子说:“去吧,去吧,我在家等你。”

妻子看了孩子一眼,转身便走进了道旁的庄稼地。宋大耍一直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庄稼里,才抱着孩子先回了家,邻居远远地见他有些乐癫癫地回来,便奇怪地说:“今儿个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

宋大耍不解地问:“你说啥?”

邻居说:“你们今儿个咋拆对儿了?你媳妇呢?”

一句话便把宋大耍问醒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她的笑,实在令他觉得蹊跷。他把孩子往邻居怀里一放,转身就往屯子口跑,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庄稼地,希望在一个角落里能忽然看见他的妻子……然而,他的妻子仿佛一下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那一夜,全村的男人几乎彻夜未眠,找了一夜,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小媳妇的影子。

宋大耍垮了,早晨的阳光一照,人们发现他的头发都白了。一向以刚硬着称的宋大耍,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日头升得老高了,汉子们便陆陆续续地出去干活,屋子里变得空荡荡的了。这时,孩子在他的怀里动了一下,并咿咿呀呀地叫了一声,宋大耍的心突然一动: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还有一个孩子!

看着孩子,他坠进万丈深渊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孩子见了父亲,快乐地冲他笑了,圆乎乎的小脸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这一笑,便又把父亲的眼泪笑出来了。

从此,宋大耍便再也没有出去劳作过,那一大片土地被好心人给租出去了,可他连地租都不收,仿佛那已经成了别人的地。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精心照顾着那个长着“福根”的孩子,每天除了为孩子接屎接尿,喂水喂粥外,便翻来覆去地拿着抹布东擦西擦,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每到黄昏的时候,他便抱着孩子到屯子口去散步,他去的时候,脚步总是急匆匆的,可回来的时候,人却失魂落魄似的,天天如此。

有人好奇地跟在宋大耍的后面看,发现他匆匆忙忙往屯子口奔,站在屯子口,先是往北望,摇摇头,再往南望,又摇摇头,脸便阴沉了,带着失望慢慢走回来。渐渐地,人们便悟出道理来了:宋大耍天天到屯子口,是为了接媳妇的。

一时间,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纷纷。有人说:“大耍一世英明,年轻时那么瞧不起女人,可到了老了,竟栽到女人身上了……”

有人说:“他魔怔了不打紧,那么小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那些天,宋家窝棚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宋大耍。每到黄昏,便有很多人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宋大耍抱着孩子在夕阳下落魄的身影,红而低垂的云霞映衬着那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小,特别凄凉,许多人不禁流下泪来。

一天晚饭后,宋家窝棚的几个头面人物恰巧聚在了一起,谈起宋大耍,便都叹息起来。有人说:“宋大耍待咱们屯子每一家都不薄,咱可不能眼瞅着他毁了呀,趁他病还轻,想法治好,要不就难治了。”

这话引起大家的一致赞同。有人建议把宋大耍送进疯人院,有人建议请邻村“大神儿”给驱驱邪。最后,宋大耍的叔叔宋达仁慢悠悠地说话了,他说:“心病还得心药治,大耍的病,必须得以毒攻毒。”

见大家听得认真,老头便清了清嗓,加大了声音:“他不是因为女人魔怔的吗?他不是只在黄昏时才犯病吗?咱们有两种方法:一是为他找个媳妇;二是犯病时,大家想法缠住他,让他没有时间去想他媳妇。”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说第一条难办,因为谁都知道,宋大耍心高,长得不美的女人他是不会要的。但宋大耍也是五十往六十上奔的人了,人家漂亮的闺女能肯吗?所以,第一条是不行了。

可第二条实施起来,也是很难。宋大耍想媳妇想的,都迷了心性,什么事能有他接媳妇的事儿重要呢?

宋达仁忽然一拍大腿,说:“有了,咱们去拉他赌一局,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大家纷纷反对,“宋大耍已经为了这事丢了手,他肯定不会再赌了。”

宋达仁胸有成竹地说:“当初他断手发誓,是为了讨好他媳妇。现在媳妇跑了,他还戒哪门子赌啊?”

大家琢磨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况且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算不成功,也算尽了父老乡亲的一片心了。

黄昏即将来临之时,几个“老耍儿”早早地吃了饭,便嘻嘻哈哈地来到宋大耍家赌钱。对这些不速之客,宋大耍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到了接媳妇的时候了,可这些人还不走,乡里乡亲的,他又拉不下脸驱逐他们。就这样,牌桌就支起来了。

几个人虽玩着牌,却不让宋大耍消停。这个说:“老哥,给我倒杯水。”那个说:“老哥,把旱烟拿点儿来。”宋大耍几次想出去,却始终没脱开身。不一会儿,这个又说:“老哥,我上趟厕所,你替我一会儿。”那个又说:“老哥,我这牌太背了,你帮我参谋参谋……”绕来绕去,就把宋大耍绕到牌桌上去了。

一玩上牌,宋大耍的周身便涌上了一种久违了的愉悦,几把牌的工夫,他就把接媳妇的茬给忘了。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还如此,渐渐地,宋大耍就离不开牌桌了。

有几次玩着玩着,宋大耍还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奇怪地问:“咱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窝里赌了?这不好,这不好!”大家伙听了,便都止不住偷偷笑。

见宋大耍好了,老耍们便逐渐地撤了。老耍们不来,宋大耍便觉得发闷,抱着孩子四处去找。老耍们没找到,宋大耍却找到了一些小耍。这些小耍都是外村的年轻人,见宋大耍抱着孩子凑上来了,他们都欣喜异常——和宋大耍一决雌雄,那是他们儿时的梦想啊!牌桌一支,当晚他们就开了战。

然而,现在的宋大耍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气魄了,缺了一只手,码牌跟不上溜儿,况且还要照顾孩子,于是,第一次参战,就大败而归,输了个底朝天。

输钱的人都是不服输的。第二天,宋大耍又揣着钱来较量了,可没到半宿,那钱就又打了水漂。

他就更加疯狂地赌。可最后依然是输、输、输!

宋大耍疯了,他把自己多年的老底儿都拿了出来,红着眼一门心思赌,可他并没有时来运转。就这样,刚过了半个来月,宋大耍不但输光了所有的家产,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天,身背恶债的宋大耍抱着孩子,颤颤巍巍地又坐到了牌桌边。他两眼发直,里面闪着火焰般的光。此时宋大耍的身上,再也找不出昔日“大耍”的风采了,挣扎的全是对于赢钱的欲望。

见他坐下,小耍们便发话了:“怎么,欠的钱都没还,还敢往这儿坐?”

宋大耍连声说:“会还的,马上就会还的。咱们先玩几把……”说话的时候,鼻涕流出来,流到了孩子的头发上,他都不知道。

“你已经一连几天都这样说了,可至今还没拿钱来,我们咋能信你?”小耍们不让了。

宋大耍抽了一下鼻子,假装硬气地说:“那有啥不信的?我宋大耍啥时候赖过账?”

见宋大耍依旧如此搪塞,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小耍说话了。他讥讽地看了宋大耍一眼,缓缓地说:“我有一个办法,不但不用你还钱,还能解决你的后顾之忧,不知你干不干?”

宋大耍听了,立即点头说:“干,干,当然干。”

小耍慢吞吞地说:“当初,你老丈人不是押了他的闺女吗?今儿个,你也把你儿子押上吧。我还没有说上媳妇,我妈特别愁,她想抱孙子!我看不如你把你儿子押给我,我要是赢了,孩子有了一个年轻的爹,一定会享福的;我要是输了,你不也有回头钱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摸宋手的头,不知怎的,宋手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大耍的脑袋嗡的一声,他立即抱紧啼哭不止的孩子,有些惶恐的眼时而望望这个,时而望望那个,似乎没了主意。他干咳了一声,又干笑一下,说:“可别逗了,哪就到了这步了?我告诉你们,我还有钱。你们把我宋大耍当谁了?我能不留点儿后手吗?我欠你们钱,是想扳扳运气,我咋能没钱呢?”见人们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便哆哆嗦嗦地把啼哭的宋手放在左胸上,然后,便在自己的兜子里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捆钱来,捆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放,三个小耍便都伸出手来拿。宋大耍极其敏捷地把钱又揣回了兜里,嘴里说:“今儿个不行,我再压你们一天,明天我一定把家里的钱都拿来,一定还钱。”

那个让宋大耍押儿子的小耍笑着说:“行,今天放你一马,要是明天再不带钱来,我们就不客气了!”

宋大耍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那一宿,他们又赌到了半夜,可宋大耍依然没有时来运转。最后,他欠钱的数字又增加了许多。

第二天,几个小耍比往日早一些到了窝点,可等了好久,也没见宋大耍。见宋大耍如此不守信用,他们生气了,便气势汹汹地一齐到宋大耍家里寻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们的竟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头……

宋大耍失踪了!屯子里的人焦急地四处寻找起来,可找遍了屯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宋大耍的影子。宋达仁家的毛驴也一起不见了,他找了把斧子,砸开了宋大耍的门。

门开了,屋里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箱子倒了,柜门四敞大开,贵重的东西都不见了,地上还扔着一沓用绳子捆着的已经散开了的小纸片儿,宋达仁弯腰捡起那些和钱一般大小的纸片儿,顿时明白了,苦着脸叹了口气,一跺脚,说:“大耍呀,大耍,你咋到了老了,竟成了一个骗子呢?”

宋大耍携子外逃,逃到了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

一路上,宋大耍突然大彻大悟了。回想起坐在牌桌边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枉度此生了!摇摇晃晃地骑在小毛驴上,娇妻那哀怨的神情在眼前若隐若现,他第一次有了愧疚感,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对不起她。为了她,自己虽然剁去了一只手,可对赌的欲望却丝毫未减。回想起自己在牌桌边频频告捷的情景,那曾经是他的辉煌,他的荣耀,而此时想起,他却突然有了一种罪恶的感觉!

他慢慢地把那只断臂抬起,一滴浑浊的老泪缓缓地从血红的眼睛里流下……突然,他抬起满是白发的头,声嘶力竭地长啸一声:“不能再沾赌了!一定要和它一刀两断!不然我不得好死!”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起了山上的一群小鸟。宋手惊诧地抬起小脑袋,用那双黑油油的眼认真地看了一眼宋大耍,那神情仿佛他什么都懂了。

为了彻底地与过去一刀两断,宋大耍为自己和孩子都改了名,更了姓。他给自己起名叫李重生,给宋手起名叫锁子。他还编了自己的来历,泪水涟涟地对山下的人说:“我家那里闹了饥荒,我老婆饿死了,我们是逃荒来的……”

山下的人都十分好客,他们热情地接纳了宋大耍爷俩,还帮宋大耍砌了两间石头房。在这小小的石头房里,宋大耍真的开始“重生”了!

远离了牌桌,宋大耍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子,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猎人,每天在山上跑来跑去,身体也强壮了起来。他用自己偷来的那头毛驴,换了一把猎枪,白天去山上打猎,晚上则和锁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真难为他一只手,打枪竟打得那样准,天天都能满载而归,用打来的猎物换米换面,不但吃穿不愁,偶尔还能给屯里人送一些,于是,宋大耍在屯子里便渐渐地有了人缘,有了威望。

这天从山上回来,宋大耍把打来的兔子倒挂在柱子上,坐在那里扒兔子皮,五岁的锁子蹲在他的身旁,睁着那双黑油油的眼,认真地看着他忙活。这时,屯子里外号叫“呱嗒板子”的女人蓬着头来到小院,人没进来前,头先探进来往院子里看看,见到宋大耍便笑了,黑瘦的刀条脸便只剩下一张满是紫牙花子的嘴了。见她扭进了院子,宋大耍从心里升出了一股特别的烦来。

“呱嗒板子”家是个赌窝,家里经常有一些赌徒聚赌,“呱嗒板子”的公公因为贪恋赌钱,最后死在了牌桌边。“呱嗒板子”天性风骚,好吃懒做,说起话来呱嗒呱嗒的,就像打呱嗒板儿,于是便有了这么个外号。“呱嗒板子”两口子常常轮流上桌,输了钱还不上,“呱嗒板子”就陪人睡觉,她男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甘愿戴“绿帽子”。

俗话说:要想不喝酒,醒时看醉人。“呱嗒板子”一家便成了宋大耍的一面鲜明的镜子,每当看见他们,宋大耍的心中就隐隐作痛,就像自己的一块旧伤被人突然揭开了似的,鲜血淋漓。因着这种心情,宋大耍对她家的人便有了一种特别的疏远和冷漠。看见她家的人,他总是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然而,“呱嗒板子”对此却一点儿都不在意,有时候甚至死皮赖脸地张嘴向宋大耍索要猎物。“呱嗒板子”用她那特有的呱嗒声对他说:“李大哥,我听说你今天打了两只兔子?”

宋大耍低着头,扒着兔子身上的皮,一声不吭。

“呱嗒板子”阴阳怪气地说:“哟,我说李大哥,你这人可真毒呀!这秃山好像成你们家的了,你把这山上的好东西都收拾了,让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宋大耍狠狠地扒兔子皮,依然一声不吭。

“呱嗒板子”也不理会他的冷淡,涎着脸说:“这么肥的兔子,你咋能吃得了呢?送我一只得了!”

宋大耍的恼怒已升到了头顶,鼓得那满头白发根根直立。可他依旧干自己的活,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

“呱嗒板子”也不管宋大耍啥态度了,弯下腰就捡起地上的兔子,厚着脸皮说:“那我可拿走了!”说着便拎着兔子颠颠地走了。

见兔子被人抢走了,锁子着了急,跺着两只小脚,摆着两只小手,嘴里呜呜地喊着,眼睛求救似的看着宋大耍。宋大耍的气便转移到锁子身上了。

锁子实在太笨了,直到三岁才能扶着墙走路,如今五岁了还不会说话,遇到急事儿他就知道呜呜地喊……

“唉!报应啊!”宋大耍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哑巴儿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一天,“呱嗒板子”的小儿子赢柱来找锁子,两个孩子便蹲在院子里玩,宋大耍在他们不远处一边恹恹地干活,一边琢磨着怎么把赢柱打发走。两个孩子玩着玩着,突然厮打了起来,一向不说话的锁子竟清晰地喊了声:“牌,牌。”

宋大耍愣住了,立即上前抓住锁子连声问:“你说啥,你说啥?”

锁子指着赢柱手中的纸牌焦急地说:“牌,牌!”

宋大耍一把就把锁子抱起来了,一双老眼都湿润了,激动地说:“谢天谢地!锁子,你终于会说话了!”

锁子会说话了,证明他不是哑巴,这使宋大耍万分高兴。那天他特意打了半斤酒,来庆祝这一大喜事。宋大耍边喝酒边对锁子说:“你叫声爹爹让我听听?”

锁子忽闪着两只眼睛,认真地看着宋大耍,似乎没明白他的话。宋大耍又说一遍,锁子明白了,张开小嘴清晰地说:“牌。”

“牌,牌,你咋就知道牌?”宋大耍生气了,啪的一声,把酒盅摔到了地上。

锁子直到六岁才算会说话,但他生性孤僻,所以会说话也像哑巴一样,每天只听宋大耍说,却轻易听不到锁子的声音。天长日久,宋大耍也就习惯了锁子的沉默,宋大耍说话时,只要见到锁子那双明亮的、总是沉思似的黑眼睛在看着他,宋大耍便依旧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直到说得心满意足为止。

锁子十岁的时候,被宋大耍送到了屯子里的私塾,锁子在私塾里念书时,赢柱总来找锁子,下了课,两个人就在一起玩。

赢柱早已学会了赌博,有时还能和大人比试。这让锁子十分羡慕,他央求赢柱教他玩玩。赢柱说:“我可不敢教你,你爹不把我吃了才怪。”锁子便发誓说:“我要是告诉我爹,不得好死!”

赢柱便果真教他玩起牌来。

锁子见牌就觉亲,一学就会,几天的工夫,赢柱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于是,在一天下午,锁子便被赢柱带到牌桌上,赢柱有锁子助威,如虎添翼,只两个小时就赢了很多的钱,把“呱嗒板子”喜得紫牙花子全露了出来。为表彰奖励,她还塞给锁子一角钱。可锁子说啥不要,只求“呱嗒板子”为他保密。

秘密如果让“呱嗒板子”知道便不再是秘密了。没几天,宋大耍就知道了锁子学牌的事,这下可把他气坏了,坐在炕上喘了半天,拿起一根木棍就四处找锁子。

锁子听人说爹爹拿着棍子要打他,也没敢躲,低着头就回来了。宋大耍正在气头上,见到他二话也没说,抡起棍子就打,可无论怎么打,锁子都不吭一声,这更增加了宋大耍的气,于是打得更狠了些。棍子打在锁子的身上梆梆响,人们隔着远远地都能听到,人们便都纷纷跑来劝宋大耍,可宋大耍依旧不罢手,棍子依旧在抡,甚至不小心抡到了劝架人的身上。那天,宋大耍直打得锁子遍体鳞伤,躺在地上都起不来了,可直到这样,锁子依旧没吭一声。

锁子长得大了一些,就和爹爹一起上山打猎了。上山打猎既累又险,每天都要跑很远的山路,锁子很厌烦那无休无止的奔跑,一厌烦,锁子就想牌。玩牌的感觉实在是舒坦,那种舒坦锁子说不出来,也忘不了。宋大耍常常见他独自呆呆地望着一处,便很后悔,以为自己把他打傻了。

一天晚上,宋大耍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锁子说:“‘呱嗒板子’家这回可惨了,他们家老大赢来不知在哪儿玩牌,两个晚上就输了两百多块钱,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债主给扣起来了,人家捎信让他们家拿钱赎人呢!”说着,宋大耍看了锁子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信爹爹的话没错的,这玩意儿是祸水呀!”

见锁子低着头不言语,宋大耍虽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又跑去看热闹了。

宋大耍前脚刚走,赢柱突然鬼鬼祟祟地钻进屋来,为了能把哥哥赎回来,他来请救兵了。等宋大耍看完热闹回来,锁子就不在家里了。

那天晚上,宋大耍找锁子整整找了一宿。直到东方发白了,他才疲惫地回到家。躺在炕上,他浑身发疼,筋疲力尽,脑海里翻腾着锁子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幸。昏昏沉沉地刚睡着,他就看见锁子一身是血的被人拖了回来。有人用鞭子指着他喊:“李大哥,你崽子又去赌了!”

“他又去赌了?”宋大耍惊恐地高喊一声,便惊醒了,才知这只是个梦。他叹了口气,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装了袋烟抽着,刚抽着第一口,就看见门开了,锁子像没事似的从外面飘了进来。

锁子咳了一声说:“困了!”往炕上一躺,就什么也不说了。宋大耍见他齐齐全全地回来了,担忧没了,可气却升了上来。他把烟锅往炕沿上一摔,嘶哑着嗓音问:“你干啥去了?”

锁子懒懒地回答:“上山了!”

宋大耍喘着气:“你别骗我了,我找了你一宿,你……”宋大耍本来是喊着说的,可喊出的声音甚至没有往日的大,“天啊!这真是报应啊!”他仅仅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其实,锁子并不是存心气他爹,他是真的睡着了。头天晚上,他是实实在在地过了把玩牌的瘾,他足足玩了一宿!玩的时候,他始终处在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之中,只觉得一种极舒服的感觉涌遍了他的全身。漫长的一夜,锁子一直都在赢钱,牌桌上摆着的钱全被“呱嗒板子”塞进她那个脏兮兮的衣兜里了……

得知宋大耍病了,赢柱便不再害怕宋大耍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当着宋大耍的面大声对锁子说:“你小子这回可出了大名了,把南屯的张大赖子都整动心了,人家要会会你呢……”锁子怕爹爹听见,赶忙把赢柱拉出屋,让赢柱小点儿声。

赢柱说:“我妈说了,今晚就在我家玩,还是咱们一伙!”

见锁子沉默,赢柱又加上一句:“我妈说了,这回要是赢钱的话,分给你一半儿。”

赢柱给锁子打了一会气儿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虽然锁子始终没有说话,但赢柱还是从锁子那双黑黑的眼睛里看出了默许。赢柱走了以后,锁子进屋先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见父亲依旧闭着眼睡着,才放下心来。他默默地引着炉子,从笸箩里拿出昨日为父亲抓的草药,想为他熬药。当他的眼光无意间落到昨天抓药剩下的那一小卷钱时,他的心就狂跳不止了。他又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依旧睡着,便偷偷地把钱塞进衣兜里,然后没事似的继续熬药。浓重的药味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屋子,此时此刻,在炉边熬药的锁子并没有看到,一滴浊泪从父亲的眼角边慢慢地流了下来。

宋大耍的心如同锅中的草药,正饱受煎熬。刚才赢柱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猛然冲向脑际:“完了,完了!”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天,虽然锁子一直都没承认他去玩牌了,但宋大耍的心里却一直在猜疑。他之所以没刨根问底地问下去,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他强迫自己相信:锁子没有去玩牌!然而,赢柱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他的幻想击灭了。宋大耍浑身发冷。

熬完药,锁子就默默地坐在宋大耍的身边,等着他起来吃药。宋大耍睁开眼,见锁子坐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眼泪就又下来了,锁子见他醒了,便把药端到他身边,轻轻地把他扶起来,把药送到他的嘴边,一勺一勺地把药送到他的嘴里。

喂完了药后,锁子便去忙别的了。宋大耍坐在炕上,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可就是说不出来。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忙——锁子已经很高了,他已经十六岁了,门里门外走时都得低头了,不然就得磕碰脑袋。

唉,锁子什么时候长大的呢?宋大耍感慨万分。

那天,一直到夜幕降临,宋大耍也没说什么。吃完晚饭,宋大耍怕锁子走,便一个劲地给锁子安排活计,一会儿让锁子过来给自己捶腿,一会儿让锁子给自己捉虱子……无论让锁子干啥,锁子都乖乖地干,一点儿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

看天不早了,宋大耍就让锁子帮自己脱了衣服躺下来,他看锁子并没有躺下来的意思,便让锁子也脱衣服躺下来睡。锁子就真的脱了衣服躺下来睡了,那乖觉的样子就像一只听话的小绵羊。

宋大耍看了看他,长叹一口气,说:“锁子,爹要是死了,就是你给气死的!”说得锁子愣了一愣。

外面天已经很黑了,宋大耍便想:也许锁子不再去玩牌了!这样想着想着,他就睡过去了。半夜里,他突然醒来,首先就看了看锁子的被窝儿,那被窝竟然空了!

宋大耍爬起身来,也忘了穿衣服,拿起猎枪就出了门。他脚步快捷,行走如风,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来到了“呱嗒板子”的家。

屋里的情形宋大耍不看都知道,臭烘烘的,那种气味让人窒息。两盏马提灯烧得正旺,灯下的人正忘我地奋战着,眼睛都盯着手中的牌,闪耀着一种火焰。

锁子背对着门坐着,赢柱坐在他的对面,“呱嗒板子”站在赢柱的身边。此时此刻,锁子和赢柱已由朋友变成对手了,他们激烈地角逐着,看局势此时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赢柱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屋子里进了一个人,并且是一个愤怒得即将要燃烧了的人,可屋里人却谁都没有看到。

就这样默默的,宋大耍在门边用他那只唯一的手慢慢地举起了枪,他先把枪口对准了锁子的后脑勺,但他的手颤抖了。他又把枪口对准了赢柱的脑门,正要抠动扳机时,赢柱不知怎的突然抬起了头,见了宋大耍的枪口,赢柱嘴里尖叫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瑟瑟发抖。

锁子也闻声站起身,回头看见宋大耍,惊叫道:“爹!”

在赢柱抬头的一瞬间,宋大耍就作了决定,他把枪口稍稍移动了一下,对准“呱嗒板子”,抠动了扳机……

枪声一响,“呱嗒板子”就慢慢地倒了下去,子弹是从她那因为吃惊而张开的嘴里射进去的,她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死了。

屋里一下子就乱了,锁子见自己的父亲像座山一般直立着,依旧保持着打枪时的姿势,那双昏花的眼睛却直盯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种空前绝后的失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锁子见父亲眼中的光芒一闪就不见了。

锁子似乎明白了什么,高喊了一声:“爹,你别死啊——”立即回转身抱住了父亲。望着锁子,宋大耍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就在锁子的怀抱里瘫软下去了,那支枪啪地摔到了地上,折了。

第二天,秃山下便多了两座坟茔。

自打“呱嗒板子”死后,赢柱家就散了。赢柱两兄弟整天不着家,家里便只剩下了“呱嗒板子”丈夫一个人。他有严重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天他一时熬不过,便用刀子把自己的肚子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刚割完就后悔了,便从炕上爬下来想找人救他,但他终于没能爬出屋去,死在了屋门后,弄得炕上地下全是血。他死后都好几天了,赢来才从外面回来,打开门往里走,一下子就被绊倒了,倒在自己父亲冰冷冷的死尸上,脸正碰到父亲那令人恐怖的脸上,吓得他嗷嗷乱叫,从此人就吓疯了。

“呱嗒板子”家散了,可屯子里的赌局却始终没有散,慕名前来找锁子赌钱的人络绎不绝,这使下决心不再赌的锁子感到十分烦恼。他怕自己最终抵挡不住别人的劝说,重返牌桌,如果那样,他该怎样面对父亲的亡灵啊!

那天,锁子从山上回来,见天还早,就在家里大洗大涮起来。在拆枕头时,锁子看见一个红布包从枕头里掉了出来,他奇怪地打开布包,发现布包里装的全是钱,纸币中间还夹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纸,原来是宋大耍记账用的账单。在账单后面,宋大耍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给锁子娶媳妇的钱。”锁子查了查,足有一百多元,他眼泪便下来了。

有了钱,锁子便决定远离这个赌窝,到一个没有人赌博的地方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只要那里没有赌牌的人就行。锁子曾听父亲讲过,雁子一到冬天就往南飞,因为南边的冬天很暖,于是,锁子便决定往南边去!

锁子做了好几锅窝头,把打来的猎物也都煮熟了,他把这些吃食包在一个包裹里,然后背上包裹、拎着水瓶就出发了。出了屯子,他就一直往南走,这样一直走了十几天,一个很美的水边小城吸引了他的目光,留住了他的脚步。

锁子怯生生地走进了这座小城,找了一个很小的客店住下了。足足睡了一宿后,第二天起来,他精神充足地从客店走出来,背着那个包袱,慢慢地向小城深处走去。锁子想趁早晨清凉,好好地在城里逛一逛,先找一个能干活的地方,然后找一个住处,锁子边走边在心中构想着未来的生活。

就在锁子美滋滋地畅想未来时,一声熟悉的“卖豆腐啦!”突然让锁子心里一动,锁子顺着声音望去,便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站在豆腐摊边的人竟是赢柱!

锁子揉了揉眼睛,睁眼一看,赢柱已向他大步地走来了。自打赢柱的父亲死后,他俩始终没有见过面,如今在这异乡相遇,自然都十分激动。

“锁子,真是你呀!”好半天,赢柱才说了这么一句,熟悉的声音让锁子的眼圈儿红了。

“你不是去乌城了吗?怎么在这儿呀?”锁子抹了抹眼泪,奇怪地问赢柱。

“这不就是乌城吗?你以为你到哪儿了?”

“这是乌城?我可是走了十多天的路啊,我刚走到乌城?”

赢柱笑了,拉着锁子快乐地说:“你来了可太好了!这叫啥呀?这就叫缘分,懂不?”

锁子看了一眼豆腐摊,问:“你现在卖豆腐了?”

赢柱说:“我不卖豆腐咋整,玩又没本钱。”突然眼睛一亮,“这回你来了,日头可就出来了!这里人玩的可比咱们那里大多了,你要是上场,不出一宿,肯定会变成个大富翁的……”

锁子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你是说,这里的人也赌钱?”

赢柱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他顺口就说:“那当然了,哪儿不赌钱呢?”

锁子什么也不再说,把包袱往肩上拽了拽,转身就走。赢柱惊了,一把抱住他说:“你干啥去?”

锁子挣了几下也没挣开,便急了,说:“你别拽我,我得马上走!”

赢柱依旧紧紧地抱着锁子,同时直着脖子朝附近喊了声:“哎,帮我照看一下摊子!”一边把锁子往一个小胡同里推。

锁子说啥也不和赢柱走,他带着哭腔说:“你别拉我,我想到没有赌牌的地方去……”

“没有赌牌的地方?”赢柱笑了,边笑边拍着锁子的肩膀说,“傻子,你不是说梦话吧?这世上哪有不赌的地方啊?”说完还笑。

锁子不相信他的话,依然执意要走。赢柱便搂着他说:“行行行,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可你咋地得到我窝里看看吧?”

锁子想了想,只好答应了赢柱。

左拐右拐了一会儿,锁子被赢柱领到一个十分矮小的小土房前,赢柱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子进了小屋,觉得屋里既小又暗,一铺小小的炕连着一个脏兮兮的锅灶,炕上有一堆没叠的被子。

唯一显得干净些的是墙上的镜框,里面放着两张照片,锁子觉得很新奇,走过去看了看,见照片里的竟是赢柱和一个胖胖的女人。见锁子看照片,赢柱便介绍说:“她是我媳妇,咋样,还凑合吧?”边说,边把炕上的被褥往里推推,就让锁子坐。

锁子说:“不坐了,看看就行了,我得马上走!”

赢柱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原来以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可今儿个我却有些不懂你了!你那么能赌,咋就不赌呢?就你这样的穷鬼,能走到乌城就不错了,还想到哪儿去呀?”

锁子把头低了低,说:“我有钱,我那天在我爹的枕头里找出了一百多元钱……”

“一百多元?”赢柱惊叫了一声,打断了锁子的话,“你有一百多元?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锁子摸了摸自己的前胸,他的前胸鼓出了很大的一块。赢柱愣了一下,便笑了,拍拍锁子说:“锁子,我相信你有钱。好吧,你非要走,我也不拦你了,一会儿我请你下馆子去,就算我给你送行吧!”

锁子看了赢柱一眼,说:“别,怪破费的。”

赢柱瞥了他一眼,又笑了,顺手就给了他一拳,说:“你不是有钱吗?你请哥哥一顿还不行吗?”

锁子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他了。

他们来到一个很小的饭馆坐下,很快酒菜就上来了,赢柱几杯酒下肚,眼睛就红了,后来,他竟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儿喝了起来。锁子劝他少喝些,他就急了,气哼哼地对锁子说:“你少假惺惺!你要真关心我,就帮我玩几把,帮我还上饥荒!”

锁子的脸色便黯淡了。见锁子不吱声,赢柱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边哭边对锁子说:“锁子,你说这饥荒我可咋还啊?”

从饭馆里一出来,赢柱就变得怪里怪气的了。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赢柱才哀求地说:“锁子,我最后再求你一件事,完了我肯定让你走。”

锁子心软地看着他,说:“你说吧!”

赢柱向锁子摆了摆头,说:“你跟我走,一会儿我再告诉你!”说完就率先拐下了大路。

锁子犹豫了一下,也就跟着他下了路。路边有一道茂密的小树林,穿过树林,跨过一道沟是一片庄稼地。赢柱走到那一道沟旁,突然“扑通”一声跳进了沟里,沟很深,沟底长满荆棘,赢柱跳进沟里就低头四处寻找,也不知找啥,见锁子站在沟边认真地看着他,就抬头冲锁子笑了笑,说:“我家跟前有一条野狗,我找个家伙。”他终于找到一根粗粗的棒子,捡起来用手掂了下,很满意的样子。

见锁子看着他,赢柱突然摸了一下衣兜,说:“哎呀,我的钥匙好像掉了,你帮我找找去!”

锁子愣愣地看了赢柱一眼,赢柱见他犹豫,就一下子把锁子推进了沟里。他刚下来,赢柱随着也跳下来了,就在锁子回头的一瞬间,赢柱猛然操起棒子向锁子的头上打来,锁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锁子是被一场大雨浇醒的。

等锁子醒来,雨正哗哗地疯下着,沟底的雨水眼瞅着就要把锁子淹没了,锁子挣扎着从沟里爬出来,浑身发冷,头像针扎一般疼痛。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前胸瘪下来了,装钱的口袋被撕破了。锁子踉踉跄跄地在雨中艰难地行走着,脚下一滑摔倒了,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连滚带爬地来到一个房屋前,又摔倒了。这次摔倒后,他就再也没能起来。他昏昏沉沉地躺在雨水之中,感到魂魄已经渐渐远离了自己……

突然,一个重物猛地压下来,锁子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惊叫声:“啊!鬼呀!”

屋里的灯随即便亮了,一个女人提着马灯站在门边向外看着。锁子动了一下,男人才知道他是个活人。

锁子伸出颤抖的手,声音微弱地喊道:“救命……”男人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去拽锁子,他费了很大劲才把浑身泥水的锁子拽进那间矮小的土屋里。锁子浑身颤抖着,淌着雨水的头上还渗着血水。

“把炉子点着,他冻坏了。”男人倒了一碗热水,送到锁子嘴边。锁子挣扎般地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流缓缓流进体内。他感激地望了这个男人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那天晚上,锁子在这对好心夫妇的照料下,慢慢地清醒过来,他的头被女人用干净的旧布包上了,湿漉漉的衣服也被烤干了。第二天,这对好心夫妇又做了顿饭菜,锁子吃完饭后,他们就客客气气地把锁子撵走了。

锁子从这户人家里出来后,就四处寻找赢柱。他要报仇,他要夺回被赢柱抢去的钱……

强烈的仇恨,使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从早晨一转就到了中午。城里的阳光很毒,城里的道路永远也走不到头,就这样一边寻找一边行走,锁子就头晕目眩了。

当他踉踉跄跄地走过一个小饭馆前时,一位好心的妇女偷偷地给了他一个馒头,可还没等馒头下肚,饭馆里的一个伙计就像抓小鸡一般抓住了他。他大骂锁子是小偷,抡起棒子就向锁子打来。本来就像个人幌子一样的锁子,经他这一打,一下子就完了。他被扔到了饭馆不远处的垃圾堆旁,昏一阵醒一阵,路过的人谁看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爹,我不想死……我才十七岁呀……”躺在垃圾堆旁,锁子无力地喃喃自语……

等锁子再一次醒来时,他闻到了一种暗香的气味——那是什么样的香味啊?就像……就像,对了,就像爹种过的丁香花的味道!

锁子就那么软绵绵地躺着,心平气和地享受着丁香花的气味,他甚至觉得很舒坦,就像一个婴孩躺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哟,他是谁?”一个女人的嘶哑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捡的!”另一个女人轻轻的声音,像丁香花摇曳的声音。

“我的姐姐哟,你今儿个是抽啥风啊?”那女人边说边向锁子走过来,锁子闻到了刺鼻的香粉味。

“我刚给他请了大夫,大夫给他包扎了伤口。他还有气呢……”随着一缕丁香花的幽香,锁子感到那个女人也向他凑过来。

“唉,你总是菩萨心肠!行了,你积你的德吧,我得走了!”声音嘶哑的女人边说边匆匆离开。

锁子试着动了一下,没想到真的能动,一使劲儿,眼睛也睁开了,就像一下子从魇着的梦里醒来一样。锁子先看见一扇半开的窗户,窗外是怒放的丁香树。随即锁子就看见了那个女人的面庞。

好美丽的面庞啊!锁子突然又恍惚起来,以为自己在梦中。

锁子想坐起来,正挣扎时,女人轻轻地按住了他,女人的手好温暖,好柔软,不知怎的,锁子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被人打成这样了?”女人的声音依旧轻轻的。

她的问话,使锁子想起了自己噩梦般的日子,那一直深藏在心的仇恨便又升起来了。锁子无力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天,锁子吃了一顿饱饭,饭一进肚,他就觉得身上的伤好了一半。通过交谈,锁子得知女人叫紫月,是个戏子。紫月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让锁子换了,他默默地享受着这位素不相识的戏子的照顾,一心只想赶紧养好伤……

转眼,锁子已经在紫月这里养了一个多月。

这天,紫月独自出门上班去了,大病痊愈的锁子独自在屋里,他的心怦怦乱跳: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一个多月里,锁子几乎每天都在想着报仇的事,耐心地等着机会……

今天,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周身微微有些颤抖。

紫月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进了紫月住的小屋,直奔那个矮小的朱红色的小柜子而去。小柜子上边是个抽匣,抽匣没有上锁,下面的柜门是对开的,却上着锁,这些情况早已在锁子心中了。锁子向窗外看看,那长长的胡同没有一个人影,紫月刚刚从那里走出去。

锁子把抽匣拽出来,轻轻地把抽匣放在柜上,手往柜里面伸去,碰见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锁子摸了摸,是一个小木箱子,便把木箱拿出来了。

这个小木箱,四四方方的,酱块子一般大小,上着锁。锁子小心地把锁头打开,从一沓钱里拿出了几张,揣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按原样把箱子放回去了。把屋门锁好后,锁子便走出了那个长长的胡同。这次,他的头脑清醒多了,一边走,一边默记着道路的方向和附近房子的特点,就这样一直走到日落西山,锁子竟然真的找到了赢柱的家。

远远地望着赢柱的那间小土房,锁子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绕道来到了一家商店,买了一把利斧,默默地塞进怀里,这才来到了赢柱的家门口。

赢柱家的院门紧闭,窗户和门也都关得严严的。锁子摸了摸怀里的斧子,便打开院门一直走了进去。屋门在里面插上了,他拽了两下也没拽开,他边敲门边喊:“赢柱,有种的你出来!”

屋里先是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没动静了。锁子又使劲敲门,可里面依然没有声响,锁子抬脚一踹,那破旧的木门就被踹出一个窟窿,锁子又踹了一脚,那门就开了。锁子刚要迈步进门,一个胖胖的女人突然慌慌张张地从里屋跑出来,头发乱七八糟的,衣衫不整,好像刚从鸡窝里爬出来一样。锁子认出她是赢柱的媳妇。

见了锁子,她愣了愣,便指着锁子大叫起来:“你干吗呀?你踹我家的门……”

还未等她说完,锁子就推了她一把,一下子把她推个趔趄,她乱喊乱叫起来。锁子掏出斧子,怒气冲天地就进了屋。

屋里比锁子上次来时还要脏,还要乱。被子还堆在床上,地上的鞋东一只西一只的,可屋里却不见赢柱。

锁子向屋里寻视了一圈,见小桌子小柜的,藏不住人。锁子低头寻找,见床下有一堆衣服不知为啥连连抖动着。锁子刚要弯腰细看,赢柱媳妇就一把拽住了他,连连说:“床底下啥也没有,真的,啥也没有……”

锁子一把推开她,弯腰就把那堆衣服拽了出来,才发现衣服底下是一只光脚。锁子的心一激灵,就反射似的把斧子举起来了,赢柱媳妇见事不好,“嗷”的一声大叫,就把锁子那举斧子的手抱住了。

这时,床底下的人自己哆哆嗦嗦地爬出来了,他竟然是赤条条、精光光的,一丝不挂。他这样一出来,就把锁子弄愣了:这人根本不是赢柱!

那男人一出来就光溜溜地跪在了锁子面前,语无伦次地说:“大兄弟饶命,大兄弟饶命……”

锁子有些恶心。

赢柱媳妇从惊厥状态中清醒过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她颤声说:“兄弟,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要不赢柱会杀了我们的……”

那个男人见锁子依旧圆睁着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不说话,便害怕地说:“兄弟,行行好,你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我给你钱……”锁子听他这么说,便笑了,他笑自己仇没报成,却抓了个奸,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赢柱当王八,他得钱!

锁子瞧着裸体的男人,说:“钱呢?我要现钱!”

“我这就给你!我现在就给你!”那男人边说,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从那一堆乱衣服里翻了一气,竟真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把钱来。有整票的,也有零分的。男人抖着手把钱捋了捋,就全都交给了锁子。

锁子看都不看,就把钱揣进自己的兜里,又心满意足地在外面拍了拍,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那双黑黑的眼睛盯着赢柱媳妇问:“赢柱在哪里?”

赢柱媳妇疑惑地说:“你不是从他那儿来的?”

锁子厉声说:“你痛快说!”

赢柱媳妇吓得马上说:“他在豆腐房东边老刘家……”

锁子把斧子揣进怀里,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颓丧的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就走出了赢柱的屋子。兜里有了钱,步子也轻捷了不少,他就那样抱着怀,边走边问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豆腐房。

锁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了那个笨重的房门,赢柱正和几个人围在牌桌边奋战,垂头丧气的,一看就是手气不好。见锁子拎着把斧子进来了,屋里的人就都惊叫起来,赢柱闻声也回过头来,一见眼里冒着火的锁子,他着实吃了一惊。

见了仇人,锁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抓住赢柱的衣领,啥话都不说举斧子就砍,赢柱猴子一般就地一滚躲开了斧头,尿都吓出了一股。锁子追上他又要砍,这时有个满脸杀气、身材高大的男人过来了,他强行把斧子夺过去,一下子就把锁子的手给夹住了。

“你可不能杀他,他还欠我的钱呢!”男人气哼哼地说。

锁子疯了一般,狠命地挣扎着,旁边就有人上前帮那男人。几个男人像杀猪一样把锁子按在凳子上,锁子气得头都昏了,在凳子上杀猪一般号叫,一边哭一边骂着:“你不是人,你为了偷我的钱,竟拿棒子把我往死里打,你不是人……”

赢柱嘴里唯唯诺诺地说:“锁子,你饶了我吧!那点儿钱你几把就会赢回来的。”末了回头说,“他就是我说的锁子,他可是赌牌的高手啊!这么说吧,人家是爷爷辈的,咱们只能是孙子辈的……”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不满意了。那个满脸杀气的男人审视似的瞥了一眼手下的锁子,撇了撇嘴,说:“赢柱,你溜须溜得也太不沾边了吧?他这么小的崽子会能到哪去?我玩牌时他八成还在他妈的肚子里呢……”话没说完,周围的人就起哄似的笑了。

见锁子脸涨得通红,青筋都暴出了,那个满脸杀气的男人就笑着说:“要不,你就玩一把看看?”

赢柱听男人如此说,马上凑到锁子身边说:“锁子,你就答应了吧,一定能赢的!”

见锁子愤怒地瞪着他,他吓得又后退了几步,嘴里却依旧呱嗒着:“再不,你不玩也行,你兜里要是有钱就借我点儿,我赢了钱就还你……”赢柱一提钱,锁子的心就一惊,他猛然想起自己怀里的钱来,此时,那个男人的手正在那个兜上面乱动。锁子便小声说:“你们放开我,我答应你们!”

男人就笑了,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样就对了。”说完,就放开了锁子。锁子被他们按得浑身发痛,好半天才直起腰来,在那几个男人警觉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向牌桌走去。

这个满脸杀气的男人姓刘,别人都叫他豪哥。他的媳妇因为他好赌,早在几年前就和他离婚了,两个孩子也都被媳妇领走了。因为无事可干,他便在家中设了赌场。谁赢了钱,都得给他抽一份子,饿了困了住在豪哥家,也得付钱。豪哥便靠此谋生。

玩牌前,豪哥把规矩向锁子说了,他还告诉锁子放宽心,他会为在此赌博的所有人主持公道的。

豪哥的话令锁子半信半疑,锁子担心的就是赢钱了拿不走。自从被赢柱打了两棒子后,锁子再也不敢轻信别人的话了。事已至此,他只有豁出去了。况且,玩牌对于他来说又实在是一种愉悦。

那次玩牌,正如赢柱所吹嘘的那样,锁子这个“爷爷辈的”把孙子们的口袋都掏空了,赢的钱在桌子的一角堆成一座小山。屋里的气氛早已紧张起来,输者的脸上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他们相比,豪哥却显得十分高兴,脸上的杀气被兴奋的红光所替代,等锁子牌一亮,又赢了,他甚至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嚷道:“过瘾,过瘾,这样玩才过瘾!”见输的人谁都不掏钱,他就大声喊道,“还愣着干啥?人家赢了,快给钱,别玩赖!”几个男人只好掏钱。

见豪哥如此仗义,锁子那始终悬着的心才逐渐归了位,人也渐渐地进入了最佳的状态,于是,钱便越赢越多了。那天晚上,他们一直玩到半夜才散局。当大家都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陆续地散去时,锁子见赢柱闪闪烁烁地看了他一眼,也抬身要走,锁子才想起今天前来的目的,他瞪着赢柱说:“你从我那儿抢去的钱都得还我,一分都不能少!”

赢柱赖赖地说:“你都赢这么多了,那点儿钱还记着?”

“你咋净说屁话?”豪哥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抬腿踢了他一脚说,“滚,你要是不拿钱来,就别到这儿来了!”边说边把赢柱像踢狗似的踢了出去。

那天晚上,锁子赢了很多钱。除了给豪哥提了两份外,剩下的衣兜都塞不下了。锁子想了想,又从那一大卷钱里抽出几张来给豪哥,豪哥阻止他说:“我没别的优点,就是讲规矩,该得的钱我得,不该得的钱我一分都不要。这叫啥你知道吗?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哈哈哈……”

豪哥怕锁子的钱半道遭劫,便把别人先打发走了,一直留他在自家里住到第二天早晨。那一宿,两个人都彻夜未眠,他们越聊越投机,都有相见恨晚之心。

得知锁子在乌城举目无亲,豪哥便把锁子留在了家里,领着锁子到处游晃。那几天锁子真是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几乎花光了赢来的钱。

“太好玩了,原来活着是这么好啊!”回想起以前的生活,锁子真觉得自己白活了,有钱真是件快活的事!

豪哥用手做个捻钱的手势,说:“我告诉你吧,现在不管黑道白道,能把钱弄到手就是能耐。”豪哥攥着拳头咬着牙说。

那天,豪哥把锁子带到了乌城里最有名的戏园子,这家戏园子十分特殊,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棚顶上全是五彩的灯,灯虽然多,屋里却不亮堂,桌与桌之间都看不清楚,但灯光映在人的身上,却使平凡的衣服显得昂贵起来。锁子时而仰头看看灯,时而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咋琢磨咋觉得有趣。

一曲好听的音乐轻轻地响了,随着软绵绵的乐曲,一位歌手娉娉婷婷地走到了台子上,她一身紫衣,脸上还蒙着一块紫色的面纱,虽看不清面目,可仅瞧外形就美得像仙女一样了。豪哥对锁子说:“这个戏子艺名叫紫纱妃子,是这个戏园子里最有名的歌星……”

话还没说完,锁子已呆到了那里。他细看了,便认出她就是紫月。锁子这才想起自己偷了紫月的钱,这些天来,他每天都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竟然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紫月微微低下头行了个礼,锁子的心便因歉疚而忧伤起来,他悄悄地站起身,在暗暗的灯影里向台子边靠去。这时,紫月已经随着音乐唱了起来,她的歌喉婉转清丽,吐字十分清晰,锁子听着听着就迈不动步了。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静,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情。

梦魂何所依,空有泪沾巾。

伊人哟,几时你踏上那边的竹林……

锁子被这首歌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哀怨的旋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把锁子的心抓住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泪珠被五彩的灯光映得晶莹剔透,闪着光往下流。他像是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似的,耳熟得让他不禁想落泪。

锁子正听得入情,突听豪哥大喊起来:“哭唧唧的,啥玩意儿?别唱了,把面纱揭开让我们看看!”

紫月听豪哥如此大叫,愣了愣,就真的停了下来,她微微地向人们行了个礼,也没有揭开面纱,低着头快步就走下台去了。

豪哥喝多了,依旧在那里大喊大叫着。此时,锁子突然厌烦起豪哥来了,他恼怒地瞪了豪哥一眼,便转身去找紫月。他跟到后屋,眼瞅着紫月走进了一间小屋,连忙跟过去,然而,紫月仿佛发现了他一般,进了屋便把门关上了。锁子无论怎么叫,那门都关得死死的。

锁子无奈地从后屋出来,想了想,又摸索着找到了后门,并在后门不远的黑影里站下了。

此时已是半夜了,外面很凉,夜风徐徐地吹过来,混着里面传来的音乐,使锁子一阵阵发冷。就这样站了好久,紫月终于从后门出来了,锁子一喜,刚要上前迎住她,突见门里窜出一个男人来,猛地拉住紫月的胳膊,说:“天还早,忙啥走呀,陪陪我!他们不喜欢听你的歌,我喜欢,我有的是钱……”边说边把紫月往怀里拽。

紫月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男人恼羞成怒,抡起巴掌就向她打去,锁子立刻把男人抱住了。

紫月见是锁子,脸一冷,竟把锁子推开,拉起男人就走。那男人正在气头上,见紫月用那只柔软的手拉他,便什么气都没了,乖乖地就和紫月走了,边走边狠狠地瞪了锁子一眼。

锁子又一次呆在那里了,他愣愣地看着紫月和那个男人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就这样呆了好久,锁子突然听见豪哥喊他,他默默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豪哥那边走去。

第二天晚上,豪哥旋风一样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兴冲冲地对锁子说:“你小子命还真不错,今天晚上可有一桩大买卖!”

见锁子还是一副颓丧的样子,豪哥便拍着锁子的肩膀说:“都要当财神爷了,咋还这副德行?”

锁子问起是什么大买卖,豪哥便兴冲冲地坐下来说:“来了两个外地大耍,要和你比试比试。”

锁子惊恐地说:“你可别叫我,我没那么多钱。”

豪哥毫不在乎地说:“没钱不要紧,我给你垫上。只要你能上场,咱什么都好说。”说着就目光灼灼地看着锁子。

在豪哥的逼视下,锁子慢慢地把头低下了。

到了晚上,两个人胡乱地吃了点儿饭,就共同坐了马车一起到赌场去了。这个赌场果然与别处的不同,它是设在楼上的。当豪哥有些紧张地拉着他的手往楼上去时,锁子感到十分新奇,以至于把来的目的都忘了。直到进了屋,锁子才感到屋里紧张的气氛。两个外地人已经到了,在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保镖,都虎视眈眈的,脸上像豪哥一样带着杀气。

赌博开始的时候,锁子感到很紧张。屋子里出奇的静,那两个大耍都四十岁左右,有一个甚至都秃顶了。他们是赌场老将,在牌桌上表现得既不紧张也不轻敌,即使是对锁子,他们也表现得恭恭敬敬的。不知怎的,他们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令锁子感觉十分不舒服,特别是那个秃顶男人虚伪的笑,尤其让锁子厌恶。

这种气愤和厌恶,使锁子渐渐地忘却了初上赌场的紧张,他的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颤抖了。再把牌抓到手中时,他就渐渐地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中就只剩下眼前的牌了。

就这样,锁子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状态,他一进入状态,别人就不是他的对手了。还没等对手“开门”,锁子就轻轻地把牌一推:赢了。

攻破了第一关,接着就是第二关、第三关。这回该轮到那两个大耍难受了。那种彬彬有礼的微笑转眼就被一种酷烈的焦灼所替代,白白胖胖的手也开始颤抖了,那个秃顶的男人脑门上爬满了湿漉漉的汗珠子。

几轮下来,锁子刚坐在牌桌边的时候,还是靠借钱赌博的穷鬼,当他再从牌桌边站起来时,已是拥有好几千元的富翁了。

望着手下败将慢慢离去的身影,锁子感到心酸,他犹豫了一下,便从刚刚装入皮包的一捆捆钱里拽出了一沓,刚要张嘴叫住他们,他的嘴就被豪哥捂住了。他就那样被豪哥挟持着,看着那两个男人慢慢地走下了那段窄窄的楼梯……

等屋里的人都走了,豪哥才放开锁子,气呼呼地说:“你小子真是狗日的,你还想把钱给他们?你是不是傻了?你没看见他们都输疯了吗?你把钱给了他们,他们就还要和你赌,你这不是拿自己的钱让别人赢吗?你这小子,心这么软咋还在赌场上混?”几句话说得锁子心里一阵发冷。

那天从赌场回来,锁子便不想和豪哥在一起混了,尽管豪哥使他成为了富人。他对豪哥撒谎说:“我要回秃山看父母去!”

他的话,豪哥全信了,还要亲自送锁子,以保障锁子的安全。锁子从厚厚的一沓钱里掏出几张来送给了豪哥。

那天豪哥一直把锁子送到路边,并且还要往前送,被锁子制止了。锁子走很远了,一回头,还见豪哥在道边站着,魁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特别凄凉。见锁子回头看他,豪哥向锁子招招手,锁子便感到很内疚,心想:“豪哥把我当成自己人,我却对豪哥撒谎,我是不是有些不仗义呢?”

锁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根本不用和豪哥“断绝”了。这次就是他和豪哥的诀别。

在这天深夜,豪哥的家顷刻之间就坍塌了,被炸药夷为平地,成了一片废墟。

在豪哥的家灰飞烟灭之时,锁子正在紫月的小房子里,准备博美人的欢心。

他为紫月买了很多礼品,还把厚厚的一大沓钱放在了紫月的小柜子上。紫月惊讶不已地问:“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钱?”

锁子假装轻描淡写地笑笑说:“是我赢的!”

紫月受惊的眼睛睁得很大,问:“我听人说,一个小伙子,把两个外地的赌徒涮得溜干净儿,就是你?”

锁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自豪,眉飞色舞地说:“是的,就是我!”

然而,令锁子想不到的是,紫月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的神色来,反而有些悲痛欲绝了,她就用那种悲痛欲绝的目光看着锁子,使锁子渐渐地坠入迷茫之中。他胆怯地向紫月伸出了手:“紫月……”

紫月大喊:“你这个恶魔!”

锁子也吓着了,忙叫:“紫月……”

“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锁子害怕了。

“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紫月下了逐客令。

“我改!我再也不那样了!”锁子的眼泪流下来了。

紫月冷笑道:“改?笑话!你们这些人,我早就看透了!我这辈子倒了血霉,净碰上你们这类人!”

“紫月……”锁子慢慢地跪下了。

那个夜晚,锁子足足在紫月那里跪了大半宿,最后的结局是,紫月把他强行推出了房门。

后半夜,锁子一直在紫月的小院里的丁香树下闷坐着,困极了,就依偎在仓房的柴堆上打了一会儿盹,没想到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等他醒来,紫月已经锁门离去了,锁子站在那把铁锁前发了半天呆,才无奈地慢慢离开。等他再一次来到豪哥的家,豪哥的尸体已经被人拉走了,锁子连豪哥的遗容都没有见着。

锁子在废墟左右转了很久,眼泪始终都没有干。他甚至觉得豪哥是替他死的。

锁子在豪哥的废墟旁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才默默地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怀揣巨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的窝。

锁子在乌城的路上转了一会儿,又在紫月的屋前发了会儿呆,便默默地向车站走去。他决定回秃山,乌城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了。

车站在城郊,锁子恹恹地来到车站,一打听,才知自己来得太早了,去秃山的车得下午才开。锁子买了车票,就在车站左右的树林里闲逛。车站的南边,是一个菜园子,还挺大的。锁子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走着,无意中瞥见赢柱带着一群人向车站这边走来。锁子心里一惊,立即钻到菜园里,躲到豆角架间。透过密匝匝的豆角叶子,他看见赢柱他们越走越近了,一个个气势汹汹地进了候车室,过了一会儿又骂骂咧咧地出来了,在众多的人声中,锁子听赢柱对这些人念叨说:“这小子肯定得从这里走,咱们就在这儿猫着,他一露头咱们就……”赢柱不说了,锁子见他做了一个向前抓的手势。

在赢柱的带领下,这些人向林阴路走去了,锁子从豆角叶子中向那边看了看,见那些人都藏在了林阴里,便一阵心悸,心想幸亏自己早来了一步,不然一定是他们的瓮中之鳖!这么一想,锁子便出了一身冷汗,蹲在豆角地里,大气都不敢出。豆角秧中又热又闷,渐渐地,锁子就有些受不住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有那么一阵儿,锁子甚至想豁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狠狠地攥着几根豆角儿,那豆角被他攥成了一团泥。

为了活命,锁子在豆角地藏了四个多小时,直到那辆开往秃山的大客车走远了,那帮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开。锁子从菜园地出来,抖抖又僵又麻的身体,觉得又胆怯又窝火,也不敢在车站停留,连大路都不敢走,在路边庄稼地里东绕西绕,好不容易又来到了紫月的家,可迎接他的还是那把冷冰冰的铁锁。

那天夜里,锁子在紫月的小仓房里蹲了一宿,他把自己的钱分成几堆,用草叶子破布片子包好了,分几处藏在了紫月家的小院子里,只留下很少的钱放在自己的兜里。然后,他便坐在小仓房里等紫月。然而,紫月却一宿未归。

天蒙蒙亮时,一个男人来到紫月的家,直奔仓房而来,他叫醒在柴禾堆上睡着的锁子,自称是豪哥的朋友,姓温,请锁子到他那里去住。

锁子不相信地盯着他,直到他说自己的外号叫“温不死”,锁子才想起他来,豪哥活着的时候曾提起过他。

锁子揉了揉眼睛,说:“我哪儿都不去,我等紫月……”

温不死不由分说,上前抓起锁子就往外拽,嘴里说:“今天你必须得去!”这时,从胡同里又过来一个男人,两个人连拽带拉就把锁子弄上了胡同外面的马车里。

马车左拐右拐,最后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下了。温不死把锁子领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桌边早已坐了几个陌生人。温不死笑容可掬地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小伙子是咱乌城有名的赌王,今天我特意把他请来,让大家一睹他的风采。”话音没落,屋里响起一阵掌声。

锁子的心情十分沮丧,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灾难。直到有人把牌放到桌上,锁子才明白了今天自己被温不死劫来的用意。锁子站起身就往外走,温不死马上拽住了他,连声叫道:“这么不给面子呢?陪哥儿玩几把再走啊!”

锁子甩开他的手,气汹汹地摔门而去,可刚出门,锁子就站住了:赢柱正斜着两只和“呱嗒板子”酷似的眼睛,站在那儿阴阴地向他奸笑着,他旁边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把通道挡得严严实实。在两个男人的衬托下,赢柱显得又瘦又小,十分滑稽。可赢柱却俨然大人物一般向锁子点点头,奸笑着说:“老乡,别走啊,那么多人想和你打牌呢!”

温不死笑嘻嘻走过来揽着锁子的肩膀,强行把他按回椅子上,说:“老弟,陪我们玩儿几把吧!”

锁子知道自己是想逃也逃不掉的,便沉着脸说:“我没钱!”

温不死就笑了,说:“我听说锁子兄弟腰缠万贯,怎么会没钱呢?让哥摸摸?”边说边扭着身子过来,伸手就要摸锁子的衣兜,锁子立即躲开了。

赢柱奸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摸,他这个人我知道,他藏钱就爱往窟窿里塞,你们只要摸摸他的窟窿就知道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愣了:“窟窿?”接着,有人就吃吃地笑了。

锁子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向赢柱扑了过去,还没等他挨着赢柱的身,就被那两个男人扭住了。

锁子冲他们喊道:“你们这是谋财害命!我不和你们玩!我赢了你们也不会给我钱的!”

温不死冷笑了一声,慢慢地说:“你说得对!你赢了我们是不会给钱的,但你不玩却不行!我们想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神!”

说话间,有人已经把牌打开了。锁子被狠狠地推到桌子边坐下,他一回头,见赢柱和那两个男人站到了自己的身后,赢柱甚至狗仗人势地冲锁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紫牙花子。

“玩!”温不死横了锁子一眼,“哗啦”一声把牌往桌子上一倒,兀自洗了起来。

那天玩牌,锁子又旗开得胜。事后,有人给他估了估,发现他赢了好几千元。赢是赢了,锁子不但一分钱都没得到,还挨了一顿揍,因为他死也不肯说出藏钱的地方。

棒子打在锁子身上咣咣响,可锁子一声都没吭。他流泪了,那是悔恨的泪水。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了。

见锁子哭了,赢柱以为他经不住打了,就凑过来看。锁子依然什么也不说。赢柱急了,狠狠地打了他几耳光,鲜血从锁子的嘴里不断地流出来。

接下来的毒打更狠了,棒子打在肉上,血点子四处飞溅,锁子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蒙眬中仿佛又听到父亲在他耳边说话,他甚至看见紫月向他平静地走来,就像飘一样。看见他受苦,她微微地笑了,嘴里轻轻地说:“该,该,我早就预料到了!”接着,他就进入了混沌的状态。

锁子慢慢地醒来,他发现自己被解开放到地上了。他艰难地动了动,浑身像脱节了一样。一睁眼,才发现旁边是赢柱。赢柱见锁子醒了,就笑了,嘴里说:“行啊,锁子,你是要钱不要命啊!”

温不死嘴里叼着一根烟,居高临下地望着锁子,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见锁子醒了,他啐了一口,随即蹲下来轻声细语地说:“你这又何必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先顾命啊!”

锁子觉得自己很沉很沉,就任自己的身体瘫倒下去,瘫倒在堆堆粪便和蠕动的虫子上面。

“紫月!”他在心里无声地叫道。

“我在问你话呢!”温不死愠怒地喊着。

赢柱道:“扒掉他的裤子!”

温不死迷惑地看着赢柱,以为他发神经了。

赢柱说:“你信我,扒他的裤子,他一定怕的!”

锁子真的怕了。他不顾自己浑身的伤痛,一下子坐了起来,护住自己的裤子。温不死一见这种情况就笑了,他咋咋呼呼地就要扒锁子的裤子。锁子告饶了,他边往后退着边说:“好,好,我给你们钱!”

温不死看着锁子说:“咋的?你的屁股比你的小命还值钱?我真想扒下来看看了……”

锁子怒视着温不死说:“你要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温不死就笑了,两手举起来作投降状,边笑边说:“好好,你给我钱就行,一个臭屁股谁稀罕看。”

半个小时后,锁子又坐到一辆马车上了。他被夹在两个人中间,赢柱在他左边,用两手“亲昵”地抱着他。马车在清晨的路上飞驰,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锁子的藏钱处——紫月的家。

锁子浑身无力地坐在马车上,他满身伤痕,心情沮丧,离紫月的那幢小土房越近,他的心就越焦躁。他眼巴巴地向四处张望着,渴望有一个救星能够从天而降,一巴掌把这辆小马车击个粉碎。

突然,锁子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见紫月披一身晨晖迎面走来,锁子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这不是幻觉,紫月,迎面而来的,真是紫月!

紫月也发现了他,惊怔地站在了那里……

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量,锁子猛地往车下一扑,只觉得呼的一声,他飞快地离开了那辆狂奔的马车。他恍惚听见有人惊叫了一声,他甚至清晰地看见紫月那惊恐的脸,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世界就消失了……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等锁子醒过来,他正趴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静静地卧在他的身下时,就像路上的一块石头。

人越围越多,马车上,温不死向锁子这边瞥了一眼,猛地从车老板手中夺过鞭子,狠狠地一抽马背,高喝一声“驾”,那辆马车便箭一般向前冲去。

锁子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断了,但他还是挣扎着四处寻找着,他终于看见了紫月。见了紫月,锁子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紫月的脸上依旧带着惊恐,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闪着焦急的泪花,见锁子求救地向她伸出了手,她才从惊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向附近停着的一辆马车飞跑过去,嘶哑的声音在锁子的耳际回响:“马车!求求你!快……”

枕着这焦灼的声音,锁子眼前一黑,就又一次坠进了混沌中。

他醒来,已经躺在了马车上,马车在清晨的路上飞奔着,可锁子并不觉得颠簸。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头枕在紫月的腿上,紫月一声声焦急地叫着他,锁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微弱地叫了一声:“紫月,我……”眼泪就奔涌而出了。

和锁子一同躺在马车上的,还有刚才趴在他身下的那个人。看着那一头乱蓬蓬的,有几处因沾血打了绺的头发,锁子便知道了:他是赢柱。

刚才锁子从车上扑下来时,赢柱扑过来抓他,没想到撞得头破血流!

锁子艰难地欠起身,看了赢柱一眼,他发现赢柱的头上正一滴滴地往下流着血。赢柱脸色惨白,眼睛半睁着,面目十分可怖。

锁子轻轻地摇了摇赢柱的身体,不知怎的,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来:“赢柱死了?他害了我,如今又被我害死了!”锁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锁子艰难地探起身,想从自己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来,把赢柱那正流血的头包上,可马车的颠簸,使他那抖抖的手怎么也用不上劲儿。紫月很快明白了锁子的意思,她从衣兜里掏出个手绢,麻利地把赢柱的头包上了。包扎完,紫月又默默地把锁子的衣服掀起来,她看见了那一片片紫红色的伤痕……

“是谁这么狠?”紫月惊恐地问。

锁子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赢柱,叹了口气……

“他……他是谁?为什么要对你下毒手?”

锁子无力地说:“他就是我的那个同乡……”

“就是……就是抢你钱害你命的那个?”紫月流泪了,晶莹的泪水不停地淌下来。

锁子慢慢地拉住紫月那冰凉的小手,小声而急促地说:“紫月,求你别恨我了!你一生气,我就觉得天都塌了……”他边说边哀求地看着紫月。

隔着泪帘,锁子看见紫月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锁子的心便涌动起一股暖流。

“你……真的不恨我了?”锁子抹了一把眼泪,又征询地看了一眼紫月,紫月便慈爱地冲他笑了,又一次向他点了点头。锁子的眼泪顿如泉涌,他欢喜地扑倒在紫月的怀里,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流得更畅。紫月轻轻地为他擦了擦泪,在紫月的目光里,锁子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马车把他们拉到了医院。锁子被抬到一个很拥挤的乱哄哄的病房,赢柱却被直接抬到了停尸间,大夫说,他早已死了!

锁子和紫月一起回到了她的家。

小土房从里到外,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东西都被温不死他们捣弄出来了。锁子藏在房檐里的钱不见了,埋在丁香树里的钱也被掘走了!只有在仓房与正房的一个间隙里,一包用破布包着的钱还原封未动。

钱丢了,紫月却显得十分的快乐,她说:“你应该高兴啊!这是破财免灾呢!”

在锁子的软磨硬泡下,紫月终于同意嫁给他了。锁子用剩下的钱,买了两间独门独院的、门前长满丁香树的小青砖房,房子在城郊的一片密林旁,不远处就是那片飘着白雾的无名湖。紫月把这片湖叫叹息湖,因为湖水总是轻轻地环流,细细的水声就像人轻轻的叹息。

婚前收拾小屋的那几天,锁子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夜深人静时,锁子常常是一边想着紫月,一边倾听那细细的叹息声进入梦中。

紫月不喜欢铺张,在没有任何人见证的情况下,锁子把紫月接到了这两间小屋里。锁子搂着紫月那柔弱的腰肢,在丁香花的芳香里,共同步入这个温馨的小屋。当锁子把自己剩下的积蓄全部放在紫月的手中时,心中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喜悦。他不时回头端详身边的紫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紫月来到新屋里,她感到万分的知足,瞧哪里都美!

两个人平静地共进了晚餐,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已共同生活很久了。吃完了饭,又收拾了一会儿,夜晚才静悄悄地降临。

这是锁子盼望已久的时刻!锁子有些胆怯地把手放在紫月的细腰上,紫月隔了衣服,都能听到锁子那剧烈的心跳声。望着新婚的男人这么胆怯,紫月慈爱地冲他笑了。紫月的微笑,像一句鼓励的语言,使锁子有了一种无形的勇气。他伸开了双臂,把紫月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快乐的眼泪从锁子的眼睛里流下来,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锁子怕羞,只打开了那盏玫瑰色的小壁灯。在那玫瑰色彩霞一样的灯光里,锁子发现紫月就像天上的仙女,娉娉婷婷,美丽得就像一个梦。锁子暗流着泪,走过一个男人最初的历程。他暗暗地感谢苍天,把世界上最美丽最柔情的女子送给了他。

锁子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了。正这么飘着,锁子突然被一声惊叫唤回人间。他猛然睁开眼,便与紫月那惊诧的目光对上了!

灯光下,紫月无意中瞥见了锁子那赤裸的胴体,更准确地说:她看见了长在锁子后臀上的那一截短短的尾巴!

锁子好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羞愧地把自己的身体盖上了,脸涨得通红,嘴里不住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

紫月的脸白了,愣愣地看着锁子。

紫月的目光,使锁子紧张起来,他赶紧坐起来,胆怯地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我已经忘了它了……我没想起来和你说……”

在灯光下,锁子看见紫月的脸色越来越白。接着,她的身体便颤抖起来。锁子便慌了,六神无主地看着紫月。渐渐地,眼泪在他的眼圈里转了……

紫月突然一捂脸,凄厉地尖叫一声:“天啊!”她抓住了锁子,呆呆地看着他,“天啊!”她又叫了一声,身子一软,便昏倒在锁子怀里。

锁子蒙了,满面是泪地摇晃着紫月,喊道:“紫月,你醒醒!紫月,你别吓我呀!”

在锁子的呼唤下,紫月渐渐地缓了过来,她不说话,也不哭,只是用那种绝望的目光看着锁子。

“你……你别这样……”锁子的声音颤抖着。

“唉!”紫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出来。她的脸依旧惨白,惨白得让人窒息。半晌,她嘴唇颤动着说:“睡吧,睡吧!”在灯光下,锁子看见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锁子满心都是歉疚,他怎能睡得着呢?但他还是乖乖躺下了,他后悔没把这件事告诉紫月……

见锁子辗转反侧,心神不安,紫月便伸过手来,在锁子的身上轻轻地拍了拍,就像母亲拍婴孩一样,本来温暖的小手,此时冰冷冷的,像一缕彻骨的冷风,锁子突然打了个冷颤。

“你……你也躺下!”锁子胆怯地看着紫月。

“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紫月理理凌乱的头发,慢慢地下了地,并顺手把灯关了。

紫月的脚步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向屋外走去了,那声音轻轻的,但听起来却很凌乱。锁子默默地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心随着那不规则的节奏一波一波地荡漾着,他仰身倒下,感到心很沉重,他深深地呼了口气,想把这沉重冲走,可那沉重已经深深地嵌在他心底,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难道你忘了吗?你还有个尾巴呢!”

锁子躺在那张柔软的床上,苦恼不堪,却还抱着一丝幻想。

此时此刻,锁子突然怨恨起他的母亲来了:他怨恨母亲在生下他的同时,又给他生下了一截尾巴。这截短短的没有重量的东西,始终沉沉地压着他的心,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忧愁,不在胆怯。

锁子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醒来,天已大亮了。阳光从淡紫色窗帘中透进来,使屋里笼罩了一片清光。

锁子醒来,转身就去寻找紫月,但他看到的是空空的被褥。绣花枕头上还有紫月躺过的痕迹,大红被子里还萦绕着紫月身上的馨香,但紫月却不在他的身边。

“紫月!”锁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遍了他的全身,他用那双和黑夜一样黑的眼睛向四处焦急地搜索着,屋里那淡紫色的清光都凝固了,可哪里有紫月的影子?

锁子飞快地穿上鞋子,到窗边向外看了看,他的心一惊:那本来是枝叶繁茂的丁香树竟枯萎了!难道?

锁子慢慢地走出了小屋,轻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返到他的耳畔,使他感到一阵无缘由的恐怖。他的心怦怦乱跳着:“紫月!你在哪儿?”

可回答他的,只有他那焦灼的回声。他踉踉跄跄地走进那片小树林,走到飘着白雾的叹息湖边。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惊得湖面上的水鸟儿呼啦一声飞了。

带着希冀,锁子快步地走回小屋,他希望紫月已经回来了,就坐在小屋里和他捉迷藏。小屋的门还半开着,还是刚才离开时的样子,锁子轻轻地走进门来,静谧的屋里响着他怦怦的心跳声。

“紫月!紫月!”

他用那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叫着,可屋里依旧静静的、空空的,只有时光在室内飘荡。

锁子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紫月,你在哪儿?紫月……”他走过茶几,走过矮矮的小柜,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木凳子。他东翻翻,西摸摸,四处搜寻着,可哪里都没有他的紫月。

锁子回过头来,无意中瞥见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它就放在那个矮柜上,上面压着一个锁子从没见过的四四方方的金戒指。锁子扑过去,把那张纸抓到手中,纸已被泪水渗透,皱皱巴巴的就像一段被废弃了的往事。锁子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便呆到那里了!信上的内容把他击得五脏俱裂。

宋手,我的儿子: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的心都碎了。你那特殊的胎记告诉我: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们是母子啊!

当初,我是你爹在牌桌上赢来的,我恨赌徒,我更恨他,所以我就离开了他。离开他我不内疚,这些年,一直让我内疚的,是我不该抛下你,老天就是因为这个才惩罚我的吧?

我恨所有的赌徒,这是我拼命要离开你爹的原因。从宋家窝棚逃出后,我四处流浪,讨过饭,做过下人,最后漂泊到乌城做了戏子。为摆脱赌魔,我吃了多少苦?可我还是没能冲破赌魔的网。

我走以后,你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下去,你未来的路还长,千万千万别赌了!作为你的母亲,我什么也没有给过你!我只能给你这个忠告了!

——宋手,我的儿子:永别了!

母亲绝笔

“紫月是我的妈妈?不,这不是真的!”锁子脸色惨白,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怎样来面对这个事实。

“你未来的路还很长……永别了!”紫月的话犹如在耳边。

锁子愣了愣,他的心猛地一跳:“紫月,你……”他猛地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唤:“紫月!紫月!”

城郊的小树林里到处都飘着他凄楚的喊声:“紫月!紫月!”

迷迷糊糊的,锁子又来到了叹息湖边,湖水上的涟漪依旧轻轻叹息着,在水面上画着命运的波痕,锁子慢慢地跪倒在沙滩上,肝胆欲裂,痛不欲生。

锁子也不知跪了多久。慢慢地,他止住了哭泣,迟钝地抬起头来,长久地望着静静的湖面,湖水的叹息渐渐地融合到了他的心灵深处。突然,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就笑出了声。在已经僵硬了的脸上,他的笑显得十分可怖。

锁子看见了紫月:她就在那静静的湖水里,像是游着,又像是飘着。锁子见她穿着一条极美丽的荷花色的长裙,那样的秀美,她的微笑令人陶醉,令人痴迷……她就那样微笑着,并轻轻地抬起那嫩藕一般雪白的手臂,向锁子招了招手。锁子的心突然之间,就净化了!

“还有什么比死更幸福啊!”锁子轻轻地说。

慢慢地,锁子变得平静了下来,他步履蹒跚地向湖水里走去,此时此刻,锁子的心和脚下的湖水一样,平静地叹息着,他缓缓地向湖水深处走着,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安逸的微笑。清凉凉的湖水渐渐地浸过了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胸口……

锁子依然微笑着,在进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梦中曾经见过的飘着五彩云雾的天空……

“妈妈!”这时,湖面上飘过一声凄惨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