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五里亭。
“哒哒哒……”
坐在亭子里的青年墨发红衣，听到动静起身站起来，循着声音遥遥望去。
远处尘土飞扬，十数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青年微微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为首之人。
一里，半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为首之人的模样，也终于被他看清。
男人一身玄色长袍，其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暗纹，看似不起眼，却又处处透着贵气。
青年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却又在男人勒马时消失不见。
“来得挺快。”
他还以为要到晌午才能等到人。
“让笙儿久等了。”
黎珩翻身下马，随着他同样动作的还有一群经过伪装的暗卫。
暗一等人穿着侍卫的衣服，看到玄笙后相互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朝他抱拳单膝跪下。
“见过主君。”
玄笙本来注意力都在黎珩身上，猛地听到整齐嘹亮的这句“主君”，不由地愣了下。
他蹙眉扫了眼众人，随后看向黎珩。
刚好见到他眉梢轻挑，眸中带笑望着自己。
很显然，这一出并不是他安排的，而是暗一等人自主主张。
不过他既然没有阻止，就是承认自己这个身份了？
主子，主君。
倒确实像是一对。
不过这只是像罢了，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有没有动心。
心念一转，玄笙冷淡“嗯”了声。
“起来吧。”
众人齐声，“谢主君。”
黎珩牵起青年的手，感受到比平时更凉的温度时，侧眸望去。
青年皮肤白皙细腻，近距离下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正面看他时，因着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冷冽，其实并不会太过注意到他的尤为出色的模样。
当换了一个方向，在侧面看他时，第一眼就会被青年精致深邃的模样所吸引。
然而黎珩看着的，却是青年那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等多久了？”
玄笙歪头瞥他一眼。
“一个时辰。”
城门一开，他就雇了马车出城，在一个时辰前便在此等着了。
“不曾用膳？”
玄笙抿唇，默认了。
自己又不会下厨，城门刚开那会，卖吃食的都还没有开门，上哪吃去？
认识时间不长，可黎珩深知他的性子，便也没点破。
“我还没吃，笙儿陪我吃点？”
对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玄笙心头微动。
“好。”
两人在亭子里坐下，黎珩朝暗一示意。
“暗一。”
出发前，听到主子说要带上膳食的暗一等人，本来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做，此时一个个都恍然大悟。
暗二主动从侍卫手中拿过食盒，上前将其放在石桌上，边打开边絮絮叨叨。
“主君，这是主子出发前特意让带的。”
“昨日主子便让我们准备好了干粮，哪里需要带上这些吃食，主子他是……”
暗二越说越起劲，突然感觉到了一道死亡凝视，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把埋着的脑袋抬起来，他哭丧着脸对上主子的双眸。
黎珩薄唇半勾。
“继续。”
“主子……”
男人不为所动。
暗二欲哭无泪，声音颤颤地将最后几个字说完。
“主子是惦记主君啊！”
太难了，他太难了！
自己招谁惹谁了啊！
自己不就是好不容易看到主子万年铁树开花，怕好不容易得来的主君跑了，自己一时没忍不住……
想推波助澜一把，想帮帮主子，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八卦主子的儿女私情。
黎珩似笑非笑的。
“你知道的还不少。”
暗二：“……”好好的嘴巴，我为什么不用来吃饭，要拿来多嘴说话呢？
悔得他肠子都青了。
“主子，属下不敢了。”
玄笙从听到说这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膳食，目光就一直锁定在黎珩脸上。
试图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可他看到的东西全是这人想让他看到的。
听到暗二可怜兮兮的声音，青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点目光。
作为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暗卫，大多数时候他们都隐匿行踪藏于暗处，或伪装成普通人混迹在人群里……
对于他们而言，被人注意到是一件非常失败的事情。
所以在玄笙抬眸望去的那一瞬间，暗二便回望过去，被伪装得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极其谄媚的笑。
“主君，属下伺候您用膳如何？”
玄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冷声拒绝。
“不必。”
暗二下意识看向自家主子，见其没有发话，一副默认的样子。
主子这是……
心下了然的同时，玄笙在暗二心中的地位也被无限拉高。
须知道，他们从来到主子身边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只会听从主子一人的吩咐。
眼下这情况，明显玄笙在主子心中的地位非常之高。
思及此，暗二脸上的笑瞧着越发不值钱了。
“是，主君。”
说完恭敬地退到一侧。
黎珩面无表情你瞥了他一眼。
“退下吧。”
“是，主子。”
随着暗二退出亭子，这里只剩下他与玄笙。
青年神色不明地看着身侧摆着膳食的男人。
将吃食摆好后，黎珩递给他一双筷子。
“想问什么？”
“特意为我准备的？”
男人笑而不答，反问他。
“笙儿希望我如何答？”
玄笙沉思片刻，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男人的眼睛。
“真话假话好话坏话，你想答哪种，我便听哪种。”
然而男人眼中除了温柔的笑意，再难寻其他情绪。
“并非我做的，笙儿将就着吃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玄笙面前的小碗里多了一块半透明的黄色糕点，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味。
玄笙扫了眼那块漂亮的桂花糕。
“我并非挑剔，只是……”
“你府中的厨子做出来的膳食，实在让我有些难以下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并非玩笑话。
能流传千古的，必定是经无数人验证的。
“嗯，我知道。”
是不挑，就是吃得少。
玄笙本以为他信了，结果抬眸就对上一双仿佛能够穿透人心的眸子。
任何的伪装在其注视下都仿佛无所遁藏，阴暗的、冷酷的、脆弱的……
所有情绪都无所遁形。
青年捏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筷子隐隐要被他折断。
突然，他的手被握住，温热的触感伴随着低沉的话语传来。
“笙儿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何会有你这般的人。”
青年眉眼清冷，望着他的目光却充满了疑惑。
说着他顿了下。
“你很矛盾。”
“绝情蛊在你体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说明你并未对任何人动过心，可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又不是这样。”
“明明不爱，却处处温柔体贴，若我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南疆少主，我会觉得你对我有所图。”
“然而……”
“我如今的处境和丧家之犬也没有什么差别，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你图谋不轨的。”
黎珩垂眸望着他不解的模样，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
“笙儿长得好看。”
玄笙抿唇，沉默不语，那波澜不惊的眼神非常直接地传递了他此刻的感觉——
无言以对。
男人半垂着眼睑，手上的动作始终保持着一样的节奏。
“笙儿，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要记住。”
明明黎珩的语气十分温和，与平常无异，可莫名地，玄笙就是有种对方郑重其事的感觉。
思索片刻后，他点头。
“你说。”
黎珩抬眸望着青年的双眼，眼中的漠然不再掩饰。
玄笙怔住，听到男人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
他说。
“爱不爱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合则聚，不合则散。”
“笙儿，记住了吗？”
男人眼中的漠然，让玄笙曾经几度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
压下涌上的不明情绪，他冷着脸“嗯”了一声。
“可我们相识不到一月，你因何选我？”
男人勾唇，漠然被隐于眼底，笑意重归那双深眸。
刚刚的一幕，仿佛玄笙臆想出来的。
可他知道不是。
“我与笙儿说过的。”
闻言，玄笙蹙眉回忆。
相识不久，他们之间说过的每句话玄笙都还记得。
片刻后。
“漂亮，干净，懂事？”
“还不够吗？”
玄笙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只是这般，天底下附和他条件的人多了去了，还是不能说得通他为何选自己。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男人突然微低着头，又低又沉的笑声从他口中传来。
玄笙面无表情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黎珩才看向他。
“我选笙儿的最大一个原因，是我喜欢笙儿。”
玄笙猛地一愣，有些琢磨不透。
“你说什么？”
“我喜欢笙儿就够了。”
会巫蛊之术，武功不俗，且清醒冷静，遇事不慌。
哪怕面对实力悬殊的围杀，也不曾露过一丝一毫的怯懦。
面对困局，会审时度势，抓住一切现有的条件，没有条件也努力制造条件。
这不是个和平的时代，这是个皇权至上的时代。
在这个世界，等着自己去死的人不少，也就注定了自己的身边会危机四伏。
玄笙也许没有哪方面特别出类拔萃，但是又恰恰刚刚好。
清醒理智，能自保，即便陷入困局，哪怕无法脱身，也能够保持镇定。
这样就很好。
闻言，玄笙冷却下来的血液再度沸腾起来，望着男人的眸子不停闪烁。
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很漂亮。
黎珩眸光微闪，指背轻轻扫过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想问吗？”
玄笙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乱跳，反应慢半拍地摇了下脑袋，出口的话却与表达出来的动作对不上。
“喜欢与爱有何不同？”
曾经有很多人问过黎珩差不多的问题。
“爱与喜欢有什么不同？你既然喜欢我，就不能爱我吗？”
“你说喜欢我，可你又不爱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
“喜欢与爱有什么？”
……
那些话如犹在耳，可记忆里却没有声音主人的容貌。
从回忆中抽神出来，男人收回手望向远处的群山。
“爱是明知不可为，却仍一意孤行的而为之。”
“至于喜欢……”
男人顿了下，目光落在青年精致的脸上，深沉而又直白从他的眉眼一寸寸地往下扫，最后落在那抹略显苍白的唇上。
“大多是因色起意。”
在玄笙的眼中，男人听到自己的问话后，仿佛有瞬间的失神。
稍纵即逝，快得仿佛他的错觉。
听完他的回答之后，玄笙沉默好久，半晌用筷子夹起桂花糕，狠狠咬了一大口。
咀嚼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男人，仿佛自己在吃着的是对方的血肉一般。
青年生气了。
意识到这件事，不等黎珩出声问，便听到青年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所以你喜欢我，仅仅是因色起意？”
在他的死亡凝视下，男人镇定自若地点了下脑袋，十分坦诚地回答。
“是。”
那一瞬间，玄笙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
既觉得对方坦诚，又觉得对方气人以及不要脸，还十分之肤浅。
“你真的……”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是狠狠咬了一大口桂花糕。
这泄愤的模样太明显。
黎珩任劳任怨，见他吃了又给他夹了不同的糕点。
“我不骗你。”
“嘶～”
“怎么了？”
说话间，黎珩捏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紧抿着的唇。
青年眼睛湿润，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含糊不清道。
“我没事。”
一不小心咬到舌头这种事，他绝对告诉任何人。
哪怕是枕边人也不行！
尽管语气不耐，可玄笙手上的动作却没什么力道。
黎珩看破不说破。
“那就好。”
玄笙目光幽幽。
真是“善解人意”啊！
亭子外面，暗二与暗一和暗三站在一处，身体半靠在暗三身上。
“你们觉得我们这主君怎么样？我感觉他人还挺好的，起码没有主子那么吓人。”
暗三本身模样清秀，此时便装成了小厮，狭长的丹凤眼深沉地拍了眼暗二。
“你少管主子的事，小心好奇心害死猫，自己的事都闹不明白，还有空操心别人。”
闻言，暗二立刻反驳。
“哎哎哎！”
“打住！赶紧打住！”
“前半句我认了，后半句打死我也不认！”
“什么叫我自己的事都闹不明白，几个意思？想吵架是吧？”
暗三没好气地冷哼。
“白痴！”
说完扭过头看向旁边的暗一，不理他了。
见状暗二来劲了，他“嗐”了一声。
“你这小子！”
暗一面无表情地退开，看着打打闹闹的二人，脑海里不由地浮现林启那温润如玉的模样。
好几个月不能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