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乡间道路上，秋雨依旧连绵不绝，大巴车颠簸摇晃，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大巴车的玻璃，画出数道弧线，遮挡了林斯时两人的视线。在晃晃悠悠的大巴车上，潜在的困意被激活，林斯时靠在后座上眯了一会。
乐恒毅看着窗外，似乎在回忆着旧时，当脸转过来的时候，林斯时已经醒了，静静地看着他，擦去了窗户上的玻璃。
“确定了？不后悔？”林斯时瞪着稀松的眼睛问道。
“嗯，确定了，这条路，还是回来了。你要是半途而废，我就打断你的腿，扔出去喂狗，把我框来了你跑了。”乐恒毅调侃道。
“我的人格魅力这么大吗？就两局游戏，有点飘飘然啊，你觉得我什么样的实力？”林斯时眯着眼睛笑道，递给了乐恒毅一个口香糖。
“切，自恋的狗东西。”他向后躺了躺，闭着眼睛，将口香糖扔进嘴里。
“你啊，跟我看到那么职业选手，有得一拼，是天赋型选手，这我不得不服气，节奏带动能力有点强，视野把控能力也挺好，其他位置，没看你玩过，不好评价。”乐恒毅仔细看过他的辅助位，确实有点东西，敢打，也能打。
“哈哈，其实就是细节的东西，细节东西做得越好，就容易出优势，其他位置，菜，真的菜，玩好一个位置，就不错了。”林斯时笑眯眯说道。
当转过脸看到乐恒毅时，他已经躺在靠背上，嘴角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现在非常满足，谢谢。
“你跟魏叔啥关系啊，不是八卦啊，我是想不通，他年纪那么大，游戏玩得还蛮好的，不瞒你说，老爷子跟我打了一场比赛，差点把对面网瘾戒了。”
林斯时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却随时观察着乐恒毅的微表情，尤其在听说魏无修打游戏，他的表情平静如水，淡定自若，却有那么一些得意洋洋。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头是春山，哈哈哈哈。”
乐恒毅突然像是情绪失去控制一般，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喊出了这两句诗。
“抽风了，别人还睡觉呢。”前面的乘客正在熟睡，被他这一声惊醒后，回头便骂了两句。
“少年人，大妈心脏不好，经不起你这样的折腾，坐下啊，大妈知道你语文学的特别好。”
“师傅，停车，他，这个。”林斯时拉起乐恒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师傅给了个白眼，打开了车门，林斯时拽着他便下了车。
二人就那样漫步在秋雨之中，蒙蒙细雨，西风雁行，清溪渔歌，蒲苇草草。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再次踏上征途，他又在何方？”
“你。”林斯时惊讶道，“不是说语文四十分吗？这咋张口就来。”
“做个听众就好，我说你听，我既然愿意加入你的队伍，就对你毫无保留，也只说给你听，这是我的秘密。”
林斯时点了点头，看着烟雨朦胧的天空，张开了双臂。
二人坐在一旁苹果林前的小土房门口，扯下了两片小草，捏在手中。
“那年，我母亲因为病痛，身形消瘦，就是我大姨一直在旁照顾，我也非常懂事，每次考完试总会把试卷拿过来给她看，就是希望上天可以爱怜她一些，要么让她少受些痛苦，要么让她可以见到她最在意的那个人。我父亲是国家的人，几乎很少回家，母亲病重的消息也一直瞒着他。不管我考了多少分，就算是满分，可她还是永远离开我了。”
林斯时伸出攥成漏斗状的手，接住了几滴雨水，轻轻捧了起来，流进了嘴里，砸吧了两口，笑道：“咸的。”
乐恒毅也笑着伸出手，在雨里随意扇动了两下。
“我不理解父亲的行为，就算是国家的人，也有家吧，也有亲人吧。他一年回家见到我和母亲的次数我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他也根本没有时间管我。我就喜欢上了游戏，当作了自己痛苦的庇护所。”
乐恒毅揪了揪手里的四叶草，扔在一旁。
“母亲去世，陈阿姨，就是魏叔的媳妇，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没事就让我去他们家吃饭，把我当亲生儿子养，可我知道，那不是我家，她也不是我妈妈。那一天，我正在网吧打游戏，结果碰上学校去网吧查学生，我们教务主任亲自去的，上高三的我，被抓了。”
“变态学校，我们学校也抓过，我也差点被提溜住，还好溜得快，这种肯定叫家长了吧。”
“呵呵，我爸那会正在单位里，听到以后到学校二话不说当着老师面打了我一顿，我拳头的握得很紧，一句话也不说，可内心里，已经对他有了恨意。从那以后，我就变得极其叛逆，他越是不喜欢的事情，我就越要做，上学就睡觉，放学就打游戏，也是因为那会天赋还可以，有个小战队就给我抛来了橄榄枝，管吃管住，三千多，打比赛，表现得好一个月可以八九千。”
“哇，这还可以啊。”林斯时插嘴道。
“只要不在家，不面对他，哪里都行，我都没跟他商量，背起行囊就走了，这个事我只告诉了陈婶。婶子没反对，我去的那个地方，离魏哥哥上班的地方也不远，就让魏哥哥多看看我。”乐恒毅眼角的泪痕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就那样静静地淌在那里。
“上场打过几场比赛，表现不是很好，他们也都排挤我，霸凌我，睡地下室，训练赛被暴虐，算是对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地惩罚，那段时光，很痛苦。但只要比赛，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后来赛季末，我们都被挂牌出售，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战队会要，也就那样灰溜溜的跑了回来。”
“你失业了？竞争这么激烈吗？”林斯时倒吸一口凉气，几年前的他应该技术是非常在线的。
“年轻人太厉害了，一个又一个天赋极高的年轻人都想走这条道路，我，没有竞争力。我没脸再回去见魏叔，更不喜欢我父亲那张臭脸，我想着我自己，打工一样活。”
“所以我就跑到了工地上，搬砖养活自己，几天下来，晒得黑不溜秋，手磨破了皮，可是疼着也要继续干下去，要不就没钱，混不下去，那个时候，总算是知道了生活的艰难。”
“工地和厨子永远缺人，只要不怕苦，这两个敌方饿不死。可就是待遇一般，没有年轻人能受下来那份苦，只记得那个大盘鸡，我削了无数土豆，撕了无数只鸡，手都泡地浮肿，最终到手也只有3000块，老板说，看你年纪小，多给了点，下个月还这么卖力就给涨工资。”
林斯时静静地当着听众，时不时抬头望着乐恒毅，生活的苦难过早的便降临到了少年人的头上，这份韧性，就值得敬重。
“就在我拿着钱，准备出去给魏叔和陈婶买点好吃的和衣服时候，他们两人站在了饭店门口，拉着我就开始哭，我还开玩笑说，没事，可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流，就那样，我俩抱头痛哭，客人以为我怎么了，还给我了一些小费。”
“陈婶握着我的手，我却笑的很是开心，那天，我请他们吃了顿饭，土豆和鸡都是我给弄得，师父那天手艺也是出色到爆炸，魏叔说他从来没吃过那么正宗又好吃的安邑大盘鸡。”
林斯时已经沉默了，他从来没想到，会有如此艰难的过程，这也是魏叔为什么让他来找乐恒毅的原因，他的经历就是答案，你以为的天赋，你以为的坦途，你以为的康庄大道，不存在的，技术不是胜利的关键，如果坚持不下来，这份苦，林斯时，你能忍下来吗？
“我们队伍，除了你，才四个，还没钱。”林斯时苦笑道。
“我要是为了那点钱去打比赛，还不如在家做陪玩，你这个人，我喜欢，魏叔的眼光，不会差，我期待着跟你一起继续打，你性格不错，作队长，挺好。”乐恒毅哼了一声，笑着看向林斯时。
“大盘鸡管够，洋葱和凉菜，随便吃。”林斯时伸出拳头，眼神坚定看向乐恒毅，点了点头。
“哼，真不知道跟你在一起的那几个队友是不是都跟你一样，是个吃货，不过，我喜欢，哈哈哈。”乐恒毅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拳头，两人爽朗的笑容，回荡在果园里，秋雨拍在果树上，一点点落在地上，浸润，无形，滋养万物。
连日来的大雨，让安邑周边的河湖水位暴涨，安邑气象局甚至连发了四五天的防洪防汛气象预警，众多的人手扑在大河河道和城市内涝之上，多处出现的山洪让数万人紧急转移。
百年一遇的暴雨天气，一度登上了热搜。看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后续二十多天，还是阴雨天，这让孙彬隐约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孙彬彻夜不眠，连续召开了多次紧急会议，对防汛工作进行部署，消防，医院和公安系统，基本上暂时放弃了手头的事情，全力保障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魏无修抓住这个时机，果断派出人员进行摸排。而他自己，也在紧锣密鼓忙碌着。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崔刚案头响了起来，看着那个阴魂不散的电话号码，他直接点击了关机按钮，埋头继续睡了下去。
你都帮我清除了对手，那整个百旺村还不是我说了算吗，没有利益最大化，对得起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吗？
一个暴发户，凭什么这么豪横，难不成，你还真敢做掉我？切，法治社会，来一个试试，这个安邑，还不是你小王八只手遮天的时候。
躺在床上的崔刚脑海里不断想着自己村子土地的价值，一沓沓的钱就像那大雨一般，流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个感觉，真的爽。
天空中的雷声轰鸣不绝，闪电似银色长龙一般，照亮了整个夜空。
崔刚被吵的睡不着觉，将被子直接蒙在头上，忽然一阵霹雳之声，似乎在他耳边炸响，烦躁的他翻了翻身，掀开头顶的被子，看着面前站着一个带着口罩和手套的陌生人，尚未开口。一道寒光闪过，瞪着双眼的崔刚错愕的躺在床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床头，流满了整个房间，震惊，不甘，惶恐的眼神久久无法合眼。
暴雨倾盆而下，砸在百旺村的路面，溅起了无数的水花，百年一遇的大雨让村中心的池塘，水位上涨了一米之高。
无数车流停在百旺村口，大无常撑起雨伞，将王继业迎了出来。身着呢绒毛衫的他蹬着皮鞋，左脚先迈了出来，踩在小马扎上。
他拍了拍肩上掉落的雨滴，慢悠悠走在百旺村的青石板路上，身后的万人大军人人撑着黑伞，步伐整齐跟在身后，若黑压压的云层，压到广场中心。
崔正阳正在屋内和伙伴们一起打牌喝啤酒，烟雾缭绕的台球厅内，一群人呜呜喳喳，都在诉说着自己不久前的英勇。
“早就听说王家家大业大，一个小小的夜市，给了我们又何妨，不识抬举，我给那家伙脑袋上拍了三个酒瓶子。”
“对，就是那小子，之前踢了阳哥一脚，我也上去狠踹了两脚，真当我们百旺村的好惹呢，都像兴王庄那群人没骨气，我们早就让别人骑在头上拉屎了。”
崔正阳只是眯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猛的吸了几口华子，吐了出来，嘴角那一丝笑意，只是听着小弟们的吹嘘，“对二，报单，有没有，有没有，啊。”猛然提高嗓音，将手里的牌狠狠地甩在桌上。
几个小时前，崔正阳带人就去了滨湖夜市，万坤一正在和王骁文在一起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叫喊声。
武文涛急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慌张说道：“文哥，是崔正阳带着人过来了，人不少，得有40号人，你先走，估计是为夜市或者坤哥打他的事情来的。”
万坤一拍了拍王骁文的肩膀，将一瓶啤酒闷了上去，“走远点，别溅你一身血，打不过也不会丢文哥的面子。”
他笑着摇了摇手，将手里的花生壳放在桌上，双手插兜走了出去。
王骁文动也没动，只是打了个电话，继续坐在那里吃着虎皮尖椒。
“你不牛皮嘛，你不嚣张吗？他妈的，踹我。”万坤一满脸是血，被三五个人架了起来，被崔正阳一脚踹在肚子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叫我一声爸爸，磕两个头，咱俩得账可以消。”被揪着头发的万坤一只是冷笑着，随即抬起头怒道：“有本事弄死你爹，否则，你一定会死的很惨。”
“擦，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万坤一只是抱着头，忍受着周围小弟的拳打脚踢。
“我爸说了，不能把你打得太重，哼，我偏不听，你谁啊，王骁文吗？一个野种，除了一个好爸爸，嚣张个屁。”看着一地狼藉，王骁文默默地取下了监控，给父亲打去了电话。
村中心的广场上，王继业咳咳了两声，来到了广播室。
至暗星空里的星辰都暗淡了下去，一轮圆月也隐去了皎洁光芒，沉云凝结成獠牙状，疯狂喷涌着寒晶。
“百旺村的各位父老乡亲，我是王继业，咳咳。”
就在王继业清着嗓子，准备演讲的时候，王骁文带着武天浩走了进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两句，“崔刚死了。”
“走，马上，快。”王继业愣了一秒，推开雨伞，在人流中快速冲到了车里，乌泱泱本来极其热闹的村广场，瞬间变得极其冷清。
“你胆子也太大了，谁让你私自行事。”王继业看着兴高采烈的王骁文走了上来，反手一巴掌就打在了脸上，王骁文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笑容戛然而止。
“什么？”
“崔刚死了。”
王继业那可以刀人眼神，已经完全碾压不住了，他擦了擦手，眼睛望向窗外。
“我没有，不是我杀的。”王骁文一屁股坐在车座上，气鼓鼓的一拳打在车门上。
“不是你？问问你手下的，看看谁想讨好你，马上，我需要立即知道结果。”王继业指了指窗外，起身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
“砰”的一声，车门被重重摔了过去，把司机都吓了一大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一会，王骁文走了上来，坐在王继业的身旁，“不是我的人，我问了，就是最有嫌疑的万坤一，也还在医院躺着呢。”
“那就行，走，崔家那两个疯狗已经咬定就是我们了，走吧，从夜市退出来，这个事，让杜毅来收拾吧。”
王继业摸了摸王骁文的脸颊，问道：“疼吗？”
王骁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唰就往下掉，“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许多，父亲下手重了，爸爸对不起你。”
王继业抬手摸着王骁文的脑袋，将他揽在怀里，地垫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