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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八)

安陵容口口声声向华妃暗指皇后城府颇深,是谋害龙胎、嫔妃的凶手。

曹琴默则惊讶于满宫里有了另一个人,和她知道了同样的秘密。她们都看出了皇后那慈眉善目的外表下狠辣癫狂的心。

为了配合惊讶的华妃,不能让她下不来台,曹琴默不得不佯装诧异。

曹琴默不禁仔仔细细地审视面前这个娇弱的安陵容,她那单薄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超乎想象的力量。

而且这小丫头,像是和皇后有深仇大恨一般,万箭齐发,只对准一个人。

待安陵容离开了翊坤宫,曹琴默立刻向华妃提议试试安陵容的深浅。

毕竟只有一起做过事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也想再见识见识安陵容的本事。

*

近日,甄嬛一人独承雨露,又承椒房贵宠,原本在王府里花开两枝的华妃和丽嫔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想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丽嫔说,甄嬛一直在喝进补的药,其中几味药加重分量,久而久之,人就会痴痴傻傻,再也没有聪明机灵的劲儿了。若甄嬛只是一个笨蛋美人,大抵皇上就不会再宠爱她了。

曹琴默对丽嫔的点子不置可否,只觉得好笑。

一则,宫里的笨蛋美人,确实不缺甄嬛一个了。二则,丽嫔明目张胆谋害嫔妃,若被查到,也就只能去冷宫养老了。

曹琴默对安陵容所说的“在华妃身边比不过无子无宠的丽嫔”一事还是在意的。如果丽嫔真的去犯蠢,于她倒是一件好事,等丽嫔被追究了,华妃的智囊便唯有她了。

最终,安陵容劝服余答应去干这谋害甄嬛的事,以作投靠华妃的投名状,曹琴默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直到这一局做完,余氏触柱而亡,丽嫔疯癫无状,曹琴默才察觉到甄嬛这人的厉害之处。

这个看上去毫无尖刺的莞贵人,竟然在三局连环之中全身而退?

头次是她在碎玉轩发现了花穗下药一事,揪出了幕后的余氏;第二次是她在养心殿巧言善辩,赢得了皇上的信任没有追究;第三次则是面对丽嫔的疯癫,临危不惧。待到皇上回来,连番受害的甄嬛反而成了最大的赢家,宠眷连绵。

曹琴默不由感慨,这一批的新人,还真是人才辈出。

不过,比起和皇上恩爱缱绻、宠眷不衰的甄嬛,曹琴默还是对安陵容的好感多些。不知是因为她眼光好也投靠了华妃,还是她对扳倒皇后有着深深的执念。

*

后来和安陵容一起为华妃效力的日子,让曹琴默格外有成就感。

她们一起做局,联合甄嬛和华妃两股宠妃的势力扳倒了皇后。

皇后。

曹琴默午夜梦回想到她们扳倒了皇后,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从前,她一个人,绝不敢干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她不仅做到了,还有了默契相衬的同谋,如何能不爽快呢。

皇后被逼退到禁足的境地后,华妃想要让甄嬛死。

安陵容主动请缨,操纵此局,不仅留了甄嬛一命,而且还让她自己死心、自请出宫,断了皇上的指望。

曹琴默亦由此发现,安陵容这人也有短处。她对皇后能恨得痛下杀手,对旁人倒是极怜悯的,比起华妃那个整天因为争风吃醋就喊打喊杀的人,安陵容理智,却也柔软了许多。

纵有不解,曹琴默也未曾追问过安陵容缘由,只觉得她好像很喜欢孩子,亦很心疼女子。谁生孩子她都上赶着去关心,谁因皇上受了冷落她都上赶着去劝慰。

好像,她和皇上也有仇似的,见不得任何一个女子因为皇上伤心郁郁。

甄嬛离宫后,安陵容与她马不停蹄地拿太后开刀。

曹琴默实是被太后点她为朝瑰公主筹备婚事的事儿吓到了,太后话里话外都是“警告”之意,似乎她对主子们不服从忠诚,女儿就是下一个和亲之人。

安陵容亦然,她封嫔之事差点儿被太后挡下,宫中亦有流言说是太后要安陵容将刚出生的七阿哥交由新入宫的毓妃抚养。

曹琴默知道,她和安陵容的家世在这个后宫里只能任人宰割。只是,当安陵容颇具野心地要扳倒太后时,她还是被这个小女子的胆气吓到了。

什么人啊?

拔掉皇后,逼退宠妃,还要扳倒太后?这是正常八品官家的女儿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可是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勇,越斗越勇,心也越来越大。

曹琴默想,如果没有安陵容,她做得出这些事吗?大抵是不会的。

她虽有手腕算计,向下对付芳格格、初得宠的莞贵人,她敢;向上对付皇后、太后,盛宠的莞嫔,她真不敢。

是安陵容让她发现了自己可以遇强则强,好像只要细细筹谋算计,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后来,太后也死了。

皇上收拾了恃宠而骄的隆科多,紧接着就要处理功高震主的年羹尧。

她和安陵容,这一次,是不是要扳倒年世兰,自己做主子了?

*

永和宫。

曹琴默看到安陵容的时候,觉得她憔悴了许多,这些日子为了给年世兰出主意,她们俩都没睡好过。

年世兰压在她们头上多年,动辄打骂凌辱,虽然月例银钱上从没亏待过她们,但心里总有一股怨气在。

“妹妹,年家靠不住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曹琴默如此提议时,却见到安陵容眼神中的犹豫。

她抿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年家不行了。可年世兰是皇上在意之人,我们若联手做局杀了皇上的心上人,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曹琴默不知道安陵容是怎么了,从前一向不会手软的,如今却仁慈起来。

“甄嬛不一样是宠妃,仍旧是妹妹的手下败将啊。”

安陵容却认真地看着曹琴默,眼神变得郑重起来,“姐姐。甄嬛怎么能和年世兰相比?或许姐姐不能明白,可我今日要告知姐姐一句,甄嬛在皇上心中未必有年世兰重要。”

曹琴默见安陵容如此严肃,突然察觉了里面的曲折回肠的心思。

她知道,年世兰当年的小产可能是皇上所为,皇上因忌惮年家,甚至都不愿让年世兰生子,如何还能真爱年世兰?

如果这也算是真爱......

曹琴默想到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么,就不是年世兰“重要”,而是这份感情“复杂”。复杂到,皇上不能放任年世兰简简单单为年家而死。

年世兰死了,皇上的愧疚就无处安放,他的悔恨与惋惜也就无处发泄,最终会变成对杀她之人的仇恨。

曹琴默不由地脊背发凉,从前,她从未想到过这么深的地步。她虽了解皇上的大局,却难解皇上的心思。

而坐在她面前一脸淡然的安陵容,正好填补了她这一部分的缺失。

“妹妹,你是不是还有事儿瞒着姐姐?”

曹琴默有些狐疑,为何甄嬛不能与年世兰相较?安陵容又是怎么知道的?

安陵容一口茶差点儿呛得吐出来,惊讶地望着曹琴默。她救年世兰纯粹是为了让曹琴默活啊。

记忆中,曹琴默和甄嬛联手扳倒了华妃,没过多久曹琴默就心悸而死。安陵容当初就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因为与自己无关才没有深思。

但现在想来,大抵是曹琴默谋杀旧主心有不安,更多的是皇上因为眷恋华妃而对当时的襄嫔下了死手。

年世兰没了年家撑腰,于安陵容来说她是死是活都无伤大雅。但是她和曹琴默都得活着......损了谁,今后的大计都将难以推行。

安陵容低下头,默默了良久,也不知如何将前世记忆的缘故与曹琴默说出,只能搪塞道:“姐姐只管信妹妹,我们一道保住年世兰,便是保住咱们自己。”

曹琴默见她语塞迟疑,只好不再追问,但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她仿佛看见,在那黑暗的宫道上,雾气缭绕,安陵容一人提着灯笼匆匆向前。她想要追上去,和她共同面对最前端的黑暗,却又在被她推开时,放缓脚步。

最终,曹琴默发觉自己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安陵容的身后,仍旧不知她独自面对的是什么。

难道,她是想为自己儿子争得皇位吗?她的野心是直击权力的巅峰吗?

曹琴默忽然不敢想下去了,她自认,她终究是没有安陵容那么勇的。

*

年羹尧自尽,年世兰疯魔,端妃一杯毒酒没有送走年世兰。

翊坤宫里,年世兰在床上昏睡着,颂芝伏在床榻旁哭了很久。端妃也一步不离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地抹泪。

曹琴默看到坐在一旁的安陵容眼圈都黑了,撑着脑袋打盹,却又害怕自己睡熟似的往复惊醒,忽然有些唏嘘。

这几年她是看着安陵容过来的,时时刻刻殚精竭虑,分分秒秒马不停蹄。她像是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为了筹谋,为了权势,永远绷着一根弦。

曹琴默看向躺在床上睡得安详的年世兰,不禁无奈一笑,甚至有些羡慕她。

过了一会儿,年世兰醒了,她似乎有些懵,眼睛因为哭肿了而难以睁得像平时那般滚圆。

“我没死?”

年世兰环顾四周,见到身边的是她们几个,突然哼哼唧唧地抽泣起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也因为哭泣而憔悴浮肿,甚至看上去有些好笑。

嗐,这些年,她跟一个傻孩子计较什么。

曹琴默不禁瞥向安陵容,她的脸上带着从容温和的微笑,像是早就期待着看到年世兰醒悟的这一刻。

曹琴默忽然伸出手,攥紧安陵容的手,望向年世兰,“娘娘,您是贵妃,怎么会死呢?”

年世兰的眼神缓缓从每一人身上掠过,然后哭得更加凶了,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这架势曹琴默属实没有想到,但看到年世兰哭得这么伤心,从前被她大声呵斥谩骂的气愤也缓缓地撤了出来。

“都是本宫不中用,害得你们都......你们放心,本宫不会轻易就死的。本宫心智坚韧,是镇守娘子关的女将军。”

曹琴默看着年世兰激动地抓住端妃的手,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冲动。

好像大浪头盖过了身子和脑袋,汹涌得要将她淹没,她看着手紧紧牵在一起的端妃和华贵妃,脑中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她们之间的仇恨是可以化解的。或者说,她们之间的仇恨,本不该存在的。

她从未想过,女子能有别的可能。她好像自出生起就觉得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就是女子的命途。

想要挽回曹家,也只能靠幼弟入仕。想要温宜前程好,就只能靠位份高。说白了,无论是弟弟官场得意,还是她后宫风光,靠的都是皇上。

可以不靠皇上吗?

曹琴默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谨慎地抬眼看向上方,翊坤宫的穹顶画梁无一不在提醒她,这想法可笑。

但是她的心却像是被冲破堤坝的洪水,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可以不靠皇上吗?

直到离开翊坤宫,和安陵容一起走在回东六宫的宫道上,曹琴默仍然在克制心中这危险的想法。

可她越克制,关于“没有皇上之后”的想法就越来越多。能不能永远没有皇上?能不能没有了后宫?女人能不能不嫁人,不生子?

她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匹奔驰的骏马,肆意地在草原上驰骋,她的鬃毛随风扬起,洒脱而自由。

马不必被拴在院子里,马不必戴上锁链和镣铐,马不必拉上重重的磨盘,马不必累死累活地在原地打转,马可以卸下所有的包袱,一路狂奔。

这广阔的天地都属于她。

曹琴默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的安陵容,试探道:“妹妹,你不会是想牝鸡司晨吧?”

问题一出口,曹琴默就有些后悔,她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

是,她不会开心。不是,她也未必满意。

安陵容的野心似乎已经指向了皇上,可是杀了皇上,扶了儿子上位,又有什么区别呢?女人最终还是在为男人而活的。

“妹妹不敢有如此宏图大志,不过是为保家人,苟活罢了。”

安陵容的回答一瞬将曹琴默从刚刚那星辰广阔的想象里拉了出来。

她失意地看向那被高墙围起的狭窄天空,冷漠一笑。

是啊家人。

温宜也好,弟弟也罢,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她不得不为他们而活,不得不让“皇上”成为她的依靠,曹家的依靠。

这是她的命。

年世兰失了孩子,没了兄长,家族子侄屠戮殆尽,也不能成为自由自在的马。她还有宗族里的女眷老幼需要依靠皇上照拂,哪怕有仇恨,都得放下。

更何况是她这样的?

驴,就是她们摆脱不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