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溪越在戴不戴帽子之间反复横跳，她的头发算度过了尴尬期，披着正好到锁骨。
她仔仔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种不太熟的感觉。
手指拢拢上层头发，用皮筋绑起来，露出耳朵。
她整理着两鬓附近的碎刘海，别了几根到耳后，tony老师说这样留下来好看。
换上买来还没穿过的灰中带粉的羽绒服，江溪越出门了。
约莫十点，陈树青骑着王丽的小电驴出现在老地方。
跨完年，公交车早停了，广场上的人也多，车也不好打。
江溪越惊奇地啧了一声。
陈树青递给她一个粉色的，头顶竹蜻蜓的头盔，风一吹呼呼转。
“啊？非要戴吗？好幼稚。”
他牵起嘴角笑：“不戴头盔，这么相信我的车技？”
“你本来就是小朋友，戴这个刚好。”
那个粉头盔是李念的，他给了妹妹一个大红包，才征得了它的使用权。
陈树青还没到年龄，能征得骑电动车的同意还是靠奶奶帮忙周旋。
江溪越犹豫了下，认命接过头盔戴上。
粉色的帽子和她今天的灰粉色羽绒服很搭。
陈树青定睛瞧着，原来她头发那么长了，毛绒绒的白色围巾拥着脸蛋，温柔得紧。
一只围着白围脖的狸花猫，乖惨了。
刚起步时，江溪越小心地保持着和前人的距离，但还是在一个转弯时，身子由于惯性往前扑了去。
这一撞，撞坏了关着小鹿的围栏。
扑通，扑通。
陈树青按捺着欢喜的情绪，放慢车速，嘴角弯起明显的弧度。
“别怕，我不会摔着你的，害怕就抓我衣服。”
“电动车位置比较局限，我还没到可以驾车的年纪，将就一下。”
“没有怕。”
江溪越矜持了几秒，乖乖抓着他腰侧的衣服。
她将出逃的小鹿逮了回来，重新关进心室。
大年夜的街道虽然安静，但也有不少讨生活的人在这寒夜里奔波。
他们的团圆，在众人的团圆之后。
风声，波涛声，嬉笑声，声声入耳。
江溪越的视线，顺着车的方向移动，街景快速后退，这时候，她脑子里冒出了物体的运动与静止。
她晃晃脑袋，暗叹迟早要学疯。
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小孩子们你追我赶，就是不知道他们手里的鞭炮会在哪里炸开。
而大人们聊着天，余光跟着小孩们跑。
两人散着步，往广场中心走去。
江溪越没能按捺住那点小疑问。
“你怎么不和家人一起看春晚呀？”
“没什么意思。”
“你们还在吵架吗？”
陈树青摇头，寂静之后，
“我可能没什么良心。”
江溪越贴过去，紧挨着他的手臂，小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这段时间，我总想起我的养父母，想和他们一起过年。榕城的年和这边其实也大差不差，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念。”
“我是不是不该去想他们？没有买，就没有卖，他们不是直接买小孩的夫妇，但他们领养时，支付大额金钱的时候，会不会意识到这种行为是不合理的，有没有想过这个小孩，其实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2000年，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天天搓麻打牌的杨杰已经欠了不少赌债，那日照例来李建国的小卖部买烟，无意看到落单的小李榆，起了歹心。
杨杰以一万元的价格将李榆卖给了一户人家，叫王健。因妻子不能生育，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他们便想到了买卖。
他们没有看着合适的婴幼儿，那时候年纪较小的小孩也就李榆，其余的女娃娃他们并不想要。
但买来的孩子肯定是比不上亲生的，更不用说，李榆水土不服，三天两头生病。
花钱买了个药罐子。
两口子又吵吵个不停，男人忍受不了在外偷腥，向来敏锐的女人没过多久便发现了这种行为。
事情开始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他们想要散伙，可买来的孩子怎么办？
丢了吗？
但女人才委托在户籍工作的父亲帮忙上好了户口。
他们也并不甘心花钱买来的物品就这么不要了。
通过各种手段，他们总算物色好了有钱的收养一家，最后再以家庭困苦，抚养孩子长到3岁多不易为名，索要一笔金钱。
有钱人讨个彩头，多少都会给的。
陈家就是，他们给了五万八。
有了这笔钱，王杰两口子又不散伙了。几年后，他们经济拮据时，开始和真正的人贩子团伙伙同起来，将拐来的孩子身份洗白，再以所谓领养的名义获取非法的收入。
2010年，警方将他们一窝端了。
那些大、小孩子才得以有机会回家。
陈树青对养父母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在陈家过得不差，也很感恩他们的付出，而另一方面则是李建国讲的，领养的时候给那么多钱，对方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这孩子来路可疑吗？
买家永远是帮凶。
“如果他们有所怀疑然后报警，我就可以早点回到家，我爸妈也不会辞掉工作卖掉店铺满世界跑，还错过我爷爷的葬礼。”
“可他们对我很好。吃穿用度以及教育安排得都是最好的。”
“至于爱，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至少在他们有了自己孩子之前，是很爱我的。”
陈树青垂下眼帘，神情落寞，眼里的晦暗快要和夜幕融为一体。
“我爸妈也不希望我和他们来往太多，我都不能在他们面前提，提起来会吵架的。”
“惦记他们是一种罪。”
江溪越此刻看他，像在看一颗正在黯淡的星，仿佛随时都要陨落。
别黯淡，别陨落，要留住那点微光。
她拉拉他的衣袖，对上他灰扑扑的眼眸。
“惦记无罪，思念无罪，爱无罪，你更没有罪。”
“整件事情里，有罪的从来都是人贩子。你又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而且有惦记才是对的，没有惦记那不是太冷血了吗？”
“你的养父母在法律或者道德上需不需要接受审判其实都与你没关系的，你只要忠于自己的情感。他们对你好，而你会记着，这就不辜负你们十余年来的缘分修行。”
忠于情感吗？陈树青睫毛细微地抖了下。
“朝夕相处，日夜陪伴，那些相处出来的感情是不会骗人的，你会想念他们只是因为你感受到过他们的爱。”
江溪越明了，这种特殊经历造就他敏感又温柔的性格，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两边都没归属感，却都舍不得伤害，转头来所有的困惑都堆在心里，反复折磨。
“至于你父母对他们的微词也很正常，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不是你父母或者养父母的附庸，你是独立的个体，情感当然独立。”
陈树青的眼眸里突然闪出奇异的光彩，霎那间银河落九天。
“他们不喜欢就不提，想念养父母就打个电话，十多年的养育，他们值得你的惦念，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你只是想念他们而已。”
不见天光的雾蒙蒙被白色的毛绒绒橡皮缓缓擦去。
她粲然一笑，抬手拍向他的肩膀。
“不要背那么大的负担啦。”
“我的小陈老师哎！”
他的眸子里闪烁星芒。
“知道了！小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