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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

那一声可谓石破天惊,阿鹞及婉娘的视线齐刷刷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明亮的大殿前,一道素白身影宛若神降,端得是身姿笔直,容色无双。

“婉娘,你若当真想以此法和张文思同归于尽,不如让我来换阿鹞?我是景德镇的小神爷,属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神才,若被焚烧于此,百姓必然痛心惋惜,追究之下张文思必有麻烦。况且此事因安庆窑而起,王云仙为家弟,我为他受死更合情理,你就放过无辜的小女子吧。”

阿鹞原一直强装坚强,和婉娘较劲,如今看到熟悉的人,激动之下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她呜咽着道:“小神爷,是你,是你啊……你快来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她听到梁佩秋的那番话,心中对她肃然起敬。

如今倒不用她去试探了,看来坊间传闻不假,他当真是阿谦哥哥的挚友。

否则他怎会夤夜出现在此,还要冒死救她?

她没有想到其中的关窍,婉娘倒是想到了,抬手止住梁佩秋向前的步伐,冷声道:“你如何寻到此处?”

眼下火势未起,鼓声未响,此人就已出现,看样子还听去了她和小女子的谈话,蛰伏至今方才露面,是何目的?

梁佩秋洞察到婉娘的防备,安抚道:“你放心,这里只我一人,没有其他人,不会有人威胁到你。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此,你且听我解释,午后阿鹞的小厮来安庆窑找我,询问他家小姐的去向,我知道阿鹞不会平白无故支开小厮,料到她有危险,刚好城中正大肆搜捕你的踪影,如此巧合,我很难不把你们联想到一起。”

推测阿鹞遭到婉娘的掳劫,实是最差的预想。

当时已近酉时,那小厮见阿鹞不在安庆窑,顾不得被家主责罚,当即跑回去报信。王云仙听了事起的由头,生怕婉娘作妖,不准梁佩秋出门去寻。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任由事态发展,将赌注全都压到徐稚柳一人身上?

非她不信他,而是他一个人,总是一个人承受着那么多压力,她实在不想为他平添负担。

倘或阿鹞出事,徐忠怕会迁怒王云仙,到那时湖田窑和安庆窑就永无宁日了。

她担心寻人动静太大,或许逼得婉娘狗急跳墙,惹来张文思的注意,也不敢闹出声响,只散出去一行人,让他们在坊间细细询问。

只她心里知道,景德镇再小,这样找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冷静下来细想婉娘可能躲藏的地方。

有张文思全程搜捕的阵仗在前,加之婉娘是外来人,对景德镇并不熟悉,认识的人也不多,如是一来,婉娘的选择就少了许多。

隐身于庙宇,是她在找过茶坊、鹤馆等地之后,最后来的地方。

没想到还真让她碰对了。

“云仙曾和我提起,你很相信神明风水一说,赶上镇上唱小戏都会去看。我想都蛮寨大,人员众多,包罗各方,且许多来自未开化的少数民族,民风彪悍,难以管理,所以你们都蛮就将巫师占卜之术奉为圭臬,以此促进统一和谐。云仙曾在你身上不止一次看到奇怪的青色图腾绘样,我猜想应是你们寨族的象征。”

加之从她身上搜索到的令牌,上面也绘画了类似的图腾,梁佩秋猜想他们有巫卜一说。

按照他们的传统规矩,凡有重大典礼类似寨主娶亲亦或发兵举事,必要先请巫师占卜,在神圣的祭台上歃血为盟。

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回归祭台,死也要死在祭台上。

那么,和巫师有着相同意义的童宾窑神,极有可能会成为婉娘在景德镇最后一博的选择。

且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任谁也想不到,都蛮贼匪会公然出现在香火旺盛、人流如织的风火神庙吧?

婉娘听她前后一番解释,倒是没有起疑。

她能想到的地方,别人能想到不奇怪,况她到了这一步,也不怕被人找到。

只是,或许如这小神爷所说,换个人死更好?

“我本就不想杀这丫头,谁叫她倒霉被我碰上?你来换她也是应当,想必上回在县衙,用石头砸我的就是你吧?”

婉娘哼笑一声,朝梁佩秋扔去一截麻绳。

“先把双脚捆起来。”

梁佩秋不敢不照令行事。她一边展开麻绳,一边开解婉娘:“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你也不必死在这里。回到都蛮,也许……”

“闭嘴。”婉娘厉声打断她,“你以为我是傻子吗?那丫头且先不说,就说你,或是王云仙,你们当真想我活着离开景德镇吗?我离开了事小,不怕事后被捕将你们拉下水?”

婉娘啐了口痰,见梁佩秋折腾半天还在绕绳子,抽出腰间软剑,刺向阿鹞。

阿鹞尖叫一声,梁佩秋忙高喊:“别,别伤害她,我马上就绑好。”

她又看一眼阿鹞,小姑娘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惊颤。

事到如今,似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梁佩秋咬咬牙,将双脚缠上麻绳,对婉娘道:“你先放了她。”

“你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梁佩秋一噎。

她将麻绳打上死结。

在婉娘的盯视下,一个死结不够,她又打了几个死结,至脚腕完全无法活动时,婉娘轻笑起来。

“素来听说景德镇的匠人,专心手艺,功夫深厚,没想到还个顶个有情有义。”

婉娘如法炮制,也三两下将梁佩秋五花大绑,扔到童宾身旁。

此时龙缸里的蜡烛终于在风的吹动下,咬住了幡子。

火舌一下子腾空而起,照耀满室光辉。

梁佩秋再次要求:“放了阿鹞。”

阿鹞摇摇头,喃喃道:“我们一起,求你,求你放了我们……”

二人一个果敢坚定,一个情深义重,倒都是好儿女,婉娘定定看他们一眼:“两个不比一个更好吗?届时安庆窑也大闹起来,想不发生民变都难。你俩做个伴,黄泉路上不孤单,如此倒也是美事一桩。”

这回婉娘没再犹豫,敲响了鼓声。

咚——咚——咚

如同平地惊起的闷雷,沉重的隆隆之音,伴着无边的窑火响彻景德镇上空,沿滔滔江水,四散万家。

火舌烧到梁上,迸发出惊人的发展态势,如一条缚着火球的巨龙,瞬间吞噬整根房梁。

童宾窑神的金身神像被照得通体发亮,双目狰狞,活似阎王现世。

婉娘几乎疯癫,笑得止不住眼泪。

阿鹞心知这回完蛋了,怕是小命不保,朝梁佩秋看了一眼,轻声道:“小神爷,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阿谦哥哥生病的那段时日,每次只要你一出现,他就会露出真心的笑容……十年了,那是他在我家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日。我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待你,但我想,你在他心里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也只她傻乎乎的,为着徐稚柳醉酒那一晚的意外,打着旗帜,找着由头,想尽办法要同梁佩秋一较高下。

明明知道无理取闹,更不合世俗伦常,却还是想试探一回。

可试探什么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

结果胡闹一通,不仅输了自己,还连累了梁佩秋。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若不去找你,我家小厮也不会……”

“别说了阿鹞,屏住呼吸,尽量别让烟尘进入你的口鼻。”

没过一会儿,两人都咳嗽起来。

阿鹞摇摇头,笑了:“没关系,反正要死了,只是没想到会同你死在一起。”

“不会的,你不会死,我已通知徐稚柳了。”

“阿谦哥哥吗?”

阿鹞的神情恍惚了下,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阿谦哥哥到了这里,会先救谁?

可是,应当来不及了吧?

她仰起头,视线所及漫天火光,熏得她眼泪直流,已看不清神殿的出口了。而就在上方,房梁“呲呲”的破裂之声清晰入耳。

就在房梁几乎塌垮的瞬间,一道羽箭横空而来。“咻”的一声,惊醒意识混沌的阿鹞。

她的耳边响起梁佩秋不断的呼唤。

“阿鹞,阿鹞,阿鹞醒醒,醒醒。”

外头似乎有脚步声传来,间有婉娘的尖叫与打杀的兵器碰撞音,她极力仰起头朝外看去,只见一人披着湿濡的外袍冲进了火海。

她的眼里迸射出亮光:“阿谦哥哥,你终于来了……”

“阿鹞,阿鹞。”

阿鹞听到徐稚柳在叫她的名字,在昏迷的最后一刻,看到他蹲下身,似乎将她抱了起来。

她身体一空,人也没了意识。

徐稚柳顿住脚步,向旁看去。

梁佩秋笑了,朝他挥挥手:“去吧,快离开这里。”

她比阿鹞的情况要好些,比她更早看到出现在火光里的人。

他的面孔紧绷着,不复以往的矜贵温和,像一柄开锋的刀,头一次叫她不忍直视他的锋芒。

她强忍着泪水,阻挠他大步而来的步伐,指向另一处,告诉他阿鹞在那里。

他旋即转头,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梁佩秋不知这“片刻”有多久,或许很漫长吧?漫长到她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他已经抱起了阿鹞。

她也不知是何心情,应如释重负吧?她好像笑了笑,尔后见他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什么。

不久,她也失去了意识。

徐稚柳将阿鹞抱着冲出火海时,吴寅正和婉娘打得不可开交。他拨出空暇来向徐稚柳看去,只问一句:“要活的还是死的?”

徐稚柳余光瞥见身后倒下的身影,熊熊怒意顿如这吞天的火,燎烧全部的理智。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知该如何处理婉娘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唯一的答案。

“杀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定婉娘生死。

婉娘目眦欲裂,当头遭到一拳重击。

吴寅欺身而上,眼看徐稚柳将阿鹞交给后面的人,随即又大步跨进火海,再没分毫犹豫,一剑直穿婉娘的心脏。

婉娘高仰起头,血珠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