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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发生在狮子弄的种种美好,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徐稚柳不知道梁佩秋有没有等他,又或等了多久,于这一点他不敢确认,而梁佩秋也没有再找过他。

那一晚因黄家洲械斗迫在眉睫,他不得不第一时间赶去处理,被徐福晾着等到子时,而同样的夜晚,梁佩秋也一直在等。

不过,她等的并非是他。

早间从县衙离开,偷偷回到安庆窑时,因天光未亮,王云仙又特地和门房打过招呼,梁佩秋这一路回来自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借口要与她闭门研究火术的王云仙一直守在小青苑,第一时间发现了她额角的伤口。

不消说,定然又是因徐稚柳而起。自和那头走近之后,这大小伤就没断过。

王云仙已然没了脾气,动作麻利地抽出药箱,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套动作下来熟练到仿佛练过,连梁佩秋都感到惊讶,问他是不是私下里拜了大夫学医术。

王云仙凝睇着她,冷冷一笑。

此时屋内光线晦暗,虽有晨光照射进来,也只有微弱的亮。王云仙的面目被仿佛还未消弭的夜色所包围,瞧不清神情,加之她坐着被上药,需勉力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而不知他是如何作想的,稍一用力就将她的脸扭了回去。

梁佩秋微微吃痛,低吟出声。

王云仙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手上动作明显放缓变得轻柔。

梁佩秋遂和他说起黄家洲的事,解释了额角伤势的由来。又说自己离开县衙时,洲民们还没散去,估摸着白日还要闹。

她担心徐稚柳那头有情况,想去县衙蹲守。又拜托王云仙替她跑一趟,去黄家洲那里看着,但凡有个什么,有外人在场说不定能缓和一二。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见王云仙一言不发,陡然发现他今日格外沉默,不觉奇怪。

“云仙,你怎么了?”

“昨晚我和老头子说你要研习窑火之术,不出去吃饭了,这脸上突然多了伤口,你打算怎么和他解释?”

“我……”梁佩秋反应过来,不免一笑,“原来你不说话,是在帮我想由头呀。”

王云仙垂下眼睫,飞快地扫过她神采飞扬的眉眼,又转开视线,淡淡道:“为免老头子起疑,我看你今天还是别出门了。黄家洲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去看着,就能看住了?真打起来,还不是上赶着去受伤。”

“我明白,只是……”

“别只是了,老头子那头我能替你圆一次,哪能次次都圆得过去?脸上的伤你自己想辙吧。”说完也不等梁佩秋应声,径自合上药箱,大步离去。

梁佩秋看他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小青苑的角门处,总觉得今日的王云仙有点奇怪,可也说不上来哪里怪。

分明前儿晚上他还主动劝解她,帮她周全,今儿怎么态度就变了?梁佩秋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折腾一宿没睡,用了药后倦意上头,索性不再想,脱去外衣上床休息。

她回来时,闹事的洲民还在县衙大狱,一时间恐怕闹不起来。想此时五福结可能已经送到徐稚柳手上,想到晚上又能再见到他,她不由抿唇轻笑,安心睡去。

不想这一睡,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她匆忙换了衣裳赶去县衙,问过附近的人,得知洲民没有再闹事后,心下松了口气。

这时的徐稚柳已经在吴寅帮助下,截了张文思的信,送去黄家洲。而梁佩秋也没有逗留,直接回安庆窑找王瑜。

虽则额角的伤势需费力解释一二,但比起遮掩,与王瑜商讨合作才是关键。她一时间也顾不上王云仙的提醒了,只没想到王瑜并不在安庆窑,早间就带了几个人去附近的山上检视矿源。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有好的瓷土,才能烧出好的瓷器。

景德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然而到了南宋后期,经过几百年的大量开采和使用,景德镇优质的瓷土材料逐渐减少,瓷器品质整体上呈现下降趋势。为了烧制出优质的青花瓷,景德镇的先辈们不得不解决优质瓷土资源匮乏的问题。

从历史眼光来看,那是一次瓷业整体所面临的走向衰落的危机,好在先辈们经过不断的研究和开发,发现了高岭土(后世的国际通用名词)。

对于不断在开采的高岭土,曾经先辈们所面临的瓷土危机并未消除,发现优质的瓷土资源仍旧是各大民窑的重中之重。

安庆窑底下有专门负责瓷土开发的一帮技术工,其中不乏有经验丰富的扶塘师傅,他们日常工作就是围绕景德镇一带,寻找矿源,勘察矿床,取样试烧等。

前几日王瑜得了扶塘师傅送来的消息,约定好今日上山去勘察矿床,也好准备后续的工作。梁佩秋问过管事后,得知他们去的是镇东北方向一个小山村,距离镇上有半天的脚程,且按照当前的进度,恐怕要在山上过夜,赶不回来。

梁佩秋也担心晚了时辰,黄家洲事变,遂没有多想,牵了踏雪就往山村赶去。

踏雪是北地名马,半天的脚程到它这儿也只两个时辰功夫,梁佩秋约莫酉时到了这里,一进村先看到一棵据传生长了五百年的苍天大树,底下正有几个小孩在斗蛐蛐,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不时有饭菜香气传来。

梁佩秋推算了下时辰,担心王瑜一行下山用暮食,两边会错过,但又一想现在是夏日,天黑得晚,估计他们不会太早收工。

她在村民指引下,马不停蹄地过了一座廊桥,随后将踏雪暂时系在桥头,开始登山。

王瑜一行人在接近山顶的位置,远远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出现了幻觉,不想片刻的功夫,梁佩秋就出现在眼前。

看她额角有伤,又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此时暮色四合,王瑜直觉不妙,以为窑里出了事,赶紧问道:“怎么了?”

梁佩秋安抚两句,将他引到一旁,说了黄家洲械斗的事。王瑜听完,狐疑地扫过她脸上的伤势,没有多话。

梁佩秋见他沉默,就知道自家师父不比王云仙个毛头小子,轻易不好糊弄,遂说了实话,又道:“苏湖会馆如今势大,苏杭一带商人众多,和徐大仁合作未必不能占到好处。”

“你等不及明日,非要在今天赶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事儿?”

梁佩秋当然也是挑挑拣拣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敢说。被王瑜这么一问,自然心虚。

好在王瑜也没要她回答,轻笑道:“南北商户往来,互通中原形势,一直都是王家窑秉持的行商观念。在这点上面,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家瓷行、会馆的友好合作,但这些的前提都是——公平。若你要保护黄家洲的洲民,那我们有求于人,这合作的形式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了。”

梁佩秋点点头:“我知道,只是洲民同为都昌人,他们遭了不公的对待,我们难道就束手旁观吗?”

她于商道并不精通,只是徐稚柳既然提了出来,她就想当然地认为,和徐大仁合作有利可图,可具体如何实施,如何开展合作,如何打开苏杭渠道,她却是半吊子吐不出个囫囵来,因下说辞显得有点干巴。

王瑜看她努力找补略显笨拙急切的模样,一时不免笑了。

他指着不远处劳作的工人对梁佩秋道:“你知道为什么先辈一定要发掘最好的瓷土吗?因为瓷土是骨,瓷石是肉。骨肉均匀,才能烧出最为上乘的瓷器。过去没有好的瓷土,胎就不白,有了白胎后,又要最纯的青花釉料才堪匹配。合作也是一样的道理,双方势均力敌,彼此各有好处,才能形成良好的合作。你要我割让好处给徐大仁,去保护黄家洲地盘,安庆窑能得到什么好处?佩秋,虽则我们都是都昌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一家之大,数百张嘴等着吃饭,岂能儿戏?纵你有慈悲的心,我也做不得这慈善的事。”

梁佩秋心下微沉,待要说什么,却见王瑜敛了笑去。

王瑜不比徐忠,有个出色的臂膀可以分担窑务,多年以来安庆窑逐步壮大,靠的全是他一人的步步为营,故而他不笑时,周身气势就沉了下去。

乍一看是严肃的,再一看不免让人胆寒。

王瑜还没开口,梁佩秋心里已然咯噔了下。

果不其然,待到他说话,她的心瞬间凉了。

“佩秋,你特地赶来找我,当真是忧心黄家洲的洲民们吗?”

“我……”

王瑜打断了她:“你可有想过,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谁?是为安庆窑,还是为徐稚柳?”

他原以为佩秋有世人没有的神赋,就能顶门立户担起一家窑口的生计,可这些日子看下来,他渐渐明白,光有神赋是不够的,她的心里必须有窑。

有了窑,也只是接住了窑。

有了瓷,才能守住窑。

梁佩秋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专注于窑事时,可以做到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过去那些年她的心始终在窑事上。他可以保证她心里有安庆窑,会为安庆窑打算,遇见事了也能站在安庆窑这一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湖田窑亦或徐稚柳。

若当真和湖田窑又或徐稚柳,有了非此即彼的取舍时,他犹豫了,根本无法保证佩秋会选择谁。

“原先我让你去接近徐稚柳,是为了和湖田窑同心戮力,一起对抗太监。而今太监显然势不可挡,与湖田窑那头你就减少走动吧。”

至于她和徐稚柳,王瑜不清楚,也不想过多掺和,只是,在今天她这一番足以惊诧到他的所作所为之后,一切都该止步于此了。

“佩秋,你认我做师父那天,承诺日后会将我看作亲生父亲,凡事听我的话,孝顺我,要给我养老送终,不知此话可还当真?”

梁佩秋似乎预料到什么,神色瞬变,不由攥紧拳头,声线艰难:“当真。”

“那好,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认我做父亲,我也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如今你年岁大了,也该议亲了。我欲让云仙聘你为我王家妇,从此写进王家族谱,你意下如何?”

“师父,我……”

“若你同意,我便同意与徐大仁洽谈合作,以保黄家洲。”

……

梁佩秋下山时,脑海里还不断回闪着王瑜那句承诺。只要同意嫁给王云仙,他就能保住黄家洲。保住了黄家洲,徐稚柳不必为难,不必与徐大仁斡旋,自也不必和张文思、安十九之流同流合污。

这是多好的事呀!

可是,可是……

想到先前徐稚柳和她的约定,想到他曾说家里有一亩方塘,种满荷花,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想到那夜红烛高悬,宽大袖摆遮掩下的十指相扣,想到她喝醉了叫她柳哥的那一声声,他的情态,他的眼神……想到过往种种,她当真肝肠寸断。

师父必是看出什么了吧?否则怎会逼她!

师父为什么要逼她?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思绪像是解不开的结,一环又一环套住了她,只这么想着,忽然视线模糊起来。

她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一个没注意,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如今她已走到半山腰,最后的一点晚霞吞噬了天际,乌云密布,i眼看雨势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整座山都在颤抖一般。

她担心还在山顶的师父,只略作停步,旋即往回跑。

上山的一路她不停在想怎么办,若黄家洲洲民再打起来,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该怎么办?若她还和雨夜那晚一样,迟了一步该要怎么办?若当真同意了亲事,又要怎么办?

她脑子里浆糊似的,渐渐地转不动,只被泼天的大雨笼罩着,视线越来越差,山路也越来越难走。

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了马儿嘶鸣声,她惊喜地回头。然下一瞬,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澎湃的泥流朝她冲了过来。

那即要脱口而出的“踏雪”,顷刻间也被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