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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梁县驻景德镇的县衙是临时办事点,是以监狱也是临时的,只一个大门进去,用木桩子隔开几间,用以关押临时犯人。

这些犯人一旦被定罪,要么挪移到原先的浮梁大狱等待下一步的指令,看是流放还是等待秋后,要么转向更高层级的府衙州衙,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复议。

不过这些都是讲究起来时的审案流程,更多时候是没法讲究的。细数历朝历代的刑狱,不知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定案前,其中之一是在审讯过程中意外暴死。死法通常是刑讯过度或难以承受高压以自戕。

看守临时牢狱的衙内对着面前的一对主仆细细说道:“你家老爷子,精神头倒是挺好,看起来不像会寻死的,不过嘛,他进来有三日了,见天的口出狂言,辱骂命官,情形十分恶劣,想必……”

不等衙内说完,阿鹞忙从丫鬟手里夺过一整袋装满碎银的荷包,朝衙内递过去。小女子被吓得梨花带雨,声音发颤。

“求、求您让我进去见我爹爹一面。”

“好吧,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且替你疏通疏通。”衙内掂了掂荷包,揣进腰间,这才满意地开门放人。

阿鹞终于见到了徐忠。

此刻的徐忠刚刚经过一轮骂战,精疲力尽,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身上散发着浓烈酒气熏染过的臭气,在阴森不见天日的牢狱里,越发可怖可憎起来。

一看到阿鹞,他先是一蹦三丈高,问她为什么来这种腌臜之地,随后对着丫鬟一顿痛骂。幸而他被关了三天,精力已经耗去大半,只勉强骂了一通就累得气喘吁吁,靠在门上喝阿鹞递过去的肉汤。

丫鬟赶紧丢下笼屉躲去一旁,留父女二人说话。

阿鹞见徐忠憔悴,眼睛酸楚,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轻声问道:“爹爹,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审讯你,你有没有受伤?”

徐忠口舌燎泡、数日没沾荤腥的危机解除后,整个人通体舒泰,这才想起来安抚闺女。

“你别怕,爹爹我完好无损。此事乃王瑜故意设计,我是被冤枉的……任凭他们手眼通天,说出去我都有理,谁能对一个好人动刑?”

他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似故意说给看守们听。阿鹞见他到了这时他仍改不了嘴硬的毛病,心下稍定,想必没受什么磋磨。

若不然早就没力气装腔作势了。

她又问:“王大东家为何要陷害爹爹?”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趁火打劫!”徐忠咬牙道,“此事你不用管,且去叫张磊过来,我有事吩咐给他。”

“这几日张管事一直在外奔走,四处打点,我看他每天很晚才回来,整个人垂头丧气,看样子进展不大顺利。”

阿鹞并非不经世事的少女,光看湖田窑上上下下愁容满面,就猜到这次的情况不一般,因下道,“爹,若张管事那里行不通,你还有别的打算吗?”

徐忠听懂了女儿的意思,神色顿冷。

那日在江水楼,他多喝了两杯,加上王瑜刻意讨好,他一时没把住嘴,放出狂言,声称联合各大民窑举事状告太监,是以被太监拿住把柄,下了大狱。

可这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夏瑛一死,太监独大,这时候谁敢跟他胡来?他不过逞逞口舌之快,放几个响屁罢了,哪能当真?!

他原以为关个几日,太监消了气,查清楚原委就会放他离开,可看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大妙。

“可是窑口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我看大家都没了干活的心思。”

“岂有此理!”徐忠骂道,“万寿在即,也敢消极怠工,等我出去,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眼看女儿沉默不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徐忠忙探过栅栏握住阿鹞的手:“别怕别怕,爹爹会想办法自救的。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你看你,这才几日功夫就瘦了!让爹爹如何放心?”

阿鹞泪水涟涟,回握住他的手道:“爹,我知道你为阿谦哥哥气不过,你这么做,也是气自己当初不作为。我知道你很后悔,他活着的时候你总是既欣赏又忌惮,对他不够真心,可他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不管如何,湖田窑还需要你当家做主。你以后别再意气用事了,好不好?”

徐忠被女儿道破心事,当真伤心地红了眼睛。

他对徐稚柳,用八个字形容最为恰当,既爱且怜,既恨且恶。每每看到他,就会联想到自己膝下无子的隐痛,想到他拒绝入赘成为他的女婿。

徐稚柳越好,他心间隐秘的痛苦就越深,是以这么多年,他看似对徐稚柳掏心掏肺,什么都交给了他,可他从未有一日,真正地拿他当过自家人。

直到徐稚柳以身殉窑,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离谱,此时后悔已然来不及。

面对阿鹞,他强打起精神,维持一个父亲的颜面,宽慰道:“好好,你说的话爹爹都记下了。你回去后切记不要表现地太过忧虑,若是消息传出去让周雅知道,误了你的婚事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陪爹爹。”

“傻孩子,你嫁人离开这是非之地,爹爹才能安心啊。”

“爹爹,我不许你说丧气话!”

阿鹞反手,牢牢包住徐忠颤颤巍巍发抖的手。她知他是害怕的,这些日子的粗狂行事,不过仗着声音大,勉强壮胆罢了。

可他能为徐稚柳做到这一步,阿鹞亦觉得骄傲。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鹞轻声耳语,“爹,你放心,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当晚,徐鹞托人引荐,入了鹤馆。

这时节还能在鹤馆饮酒作乐的,除了为富一方的权贵,也没什么人了。阿鹞找不到接近安十九的门路,想折中去求张文思,却说张大人近日迷上了修道,正忙于修建道场,完全没功夫搭理闲人。

万般无奈下,听说徐大仁和这两人走得近,恰好徐大仁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引荐人就道,“莫不如你去找他试试看?”

说这话时,引荐人将徐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露出几分兴味的笑来。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个清淡菜色,想必也很不错。

就这么着,徐鹞被带到徐大仁面前——苏湖会馆的头首,日前也进了三窑九会,是景德镇有头有脸的人物。

先前他为了抢黄家洲的地盘,曾几次请徐忠等人去做戏,阿鹞不止一次听徐忠背后骂他,为富不仁的家伙,枉费名字里带仁,还是大仁,白瞎了父母一番的用心!

徐大仁做的恶事不少,侵占黄家洲地盘只是其中一桩,似徐鹞一个闺中小姐,也对他的恶名如雷贯耳,可见找他帮忙是个多荒谬的主意。

阿鹞一入内就心生退意。此时再想离开,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

说回梁佩秋。

那日她和王瑜争吵,前往江水楼见安十九时,王瑜还在气头上。她以为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王瑜就会原谅她,收回先前放出的狠话,谁知她淋了一夜的雨,回去竟被挡在安庆窑门外。

王云仙也一宿没睡,红着眼和她在门内外对望。

两边仆从小厮整装待发,防贼似的防着两人。王云仙只往前走了一步,就立刻被挡住。他无可奈何,只好退后到原位。

“那日我想去找你,他们也是这样拦着我不让我出门,我强行要闯,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方才我和老头说,再不放我出门就一头撞死。原以为还要和他拉扯个几回,谁知他这么好说话,轻轻松松给我开了门。我马上就来找你,可他们却说,老头不认你了,以后你不再是安庆窑的人了。佩秋,这是真的吗?你为了救徐忠救湖田窑,把我们都舍弃了吗?”

“云仙……”

“够了你别说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从来没有选择过我。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连老头和安庆窑的安危都不顾了,这样值当吗?”看她衣衫尽湿,一身狼狈,王云仙猜到结果,不觉一笑,“或许你觉得值当吧?为了那人,你向来如此狠心。罢了,就当我王云仙一腔真心错付,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昔日约定全部作废,那劳什子的繁墙夜话,不闻犬吠,全当放屁!”

梁佩秋:……

一开始她当真以为王云仙要和她撇清关系,和王瑜一样要将她赶出安庆窑,可当她听到什么繁墙夜话,不闻犬吠,她忽然明白过来,这傻子在演戏。

繁墙谐音为翻墙,大半夜翻墙,不听狗吠声,还能为着什么,和她约定半夜狗洞见呢。

说话间,王云仙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一把夺过小厮手中的持杖,朝着梁佩秋快步奔了过去:“你怎还不走?非要我动手才行?!”

小厮们都被吓傻了,等反应过来时已然迟了一步,王云仙一手横杖胸前去推梁佩秋,梁佩秋灵活躲闪到旁边,王云仙一步趔趄,被持杖顺拐倒地,梁佩秋急忙去搀扶。

两人错身之际,飞快唇语。

“湖田窑家的那位小姐先前来找过你,被老头子挡了回去。你且去看看,我担心她病急乱投医出事。”

“你不是被关在房间,怎知此事?”

“我好歹是这家里的少爷,还能没有几个忠心的耳目吗?怎么,这时候你还抓我错处,是觉我戏演得不真?”

“好了,我信你,稍晚些墙后见。”

王云仙点头如捣蒜:“放心,老头子一时想不开拧巴了,我才不像他那么傻,不会不要你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好就好!且等我去老头子耳边敲敲边鼓,再给我一些时间。”王云仙余光瞥见小厮们靠近,干嚎出声,“你竟对我出手?!梁佩秋,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今日就算老头还要你,我都不想要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翻身而起,持杖相追。

梁佩秋落荒而逃。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王云仙嘴角往上翘了翘。她曾说过,母亲死后没有多久,她就被父亲驱逐离家,那一阵子无家可归,虽感觉自由,也倍加孤独。

那时候的他就在心里默默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无家可归。

即便她当真舍了他们,仍要飞蛾扑火去爱一个死人的灰烬,他也决定了,此生奉陪到底,绝不提前撤离。

这出戏,既是演给王瑜看,稍加平复他的气恼,更是演给外人看,以解救安庆窑的困局。他不是不为安庆窑焦心的,只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和梁佩秋一样选择。

毕竟,他喜欢的也恰是她那份赤诚的良心。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没有梁秋亦或梁佩秋任何附属意义的,最为纯粹本真的意愿和野心。

或许谁都没有发现吧?王云仙以为,那才是一个少年人最宝贵的部分。似他,早在徐稚柳被逼着向安十九低头的那一夜,就已经蜕变成一个庸人了。

非庸人不好,庸人组成了世俗,堆砌了善恶,可即便是生活在至暗处的庸人,也会想要触碰阳光吧。

那是一种本能,本能的注视,本能的艳羡,本能的钦慕。

这时走远的梁佩秋,完全没想到王云仙还有那样多的心理戏,一心记挂着阿鹞。王云仙既说了担心她病急乱投医,想来阿鹞当时情况不太好。这么一想,她的步子越发快了起来。

临到湖田窑门口,正好和张磊遇上。她赶紧将事情解释了一遍,门房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不等张磊开口就先说道:“小姐下午就出门去了,至今还没回来。”

梁佩秋和张磊一对眼,心知不好,立刻分散去找。

不出片刻,湖田窑涌出一帮窑工们。这时候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他们先是围了安十九的私宅,随后又去敲县衙大门,闹得整个小镇都沸腾起来。

临近宵禁时分,得益于王云仙日常在景德镇行善积德,那帮二世祖透露了消息,湖田窑的窑工们又轰轰烈烈围住了鹤馆。

只是,鹤馆森严,没有令牌,谁也无法出入。

强闯倒是可以,只这么一来,势必撕破脸皮,届时阿鹞一个女儿家的名誉毁了不说,湖田窑纠集闹事的罪名也将板上钉钉。

梁佩秋及时拦住张磊,深思之后,不得已再次求见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