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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庆十三年处暑,徐稚柳回到了景德镇。

下船登岸的那一刻,他有转瞬的恍惚。这个场景曾在梦里出现许多次,许多次他喉头滚动着热意,誓将新仇旧恨一一解封,在这片故土以全新的身份和姿态找回属于他的阵地。

然当梦境实现之日,他踏踏实实站在这片故土时,那种热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岸边似乎新添了几条船运,有熟悉的商号正在引帆远航,工人们忙作一团,中不失秩序,上下两个关口平行相向,有挑着摞成小山的瓷器的瓷行工人上船,也有扛着远方运来的丝绸布卷大包的工人下船,不远处的黄家洲洲滩上依旧人流如织,旁边的苏湖会馆金字招牌更上一层。

他抬头环视一圈,继而定在一处,与静候已久的高大身影四目交接,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吴寅大步上前,一把拥住昔日好友,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正要开口寒暄,视线落到紧随其后出来的一道倩影,哑然几息,瞪大双眸:“你、你怎么也来了?”

吴嘉扬起笑脸:“我怎么不能来?”

说着,她盈盈抬起手臂,徐稚柳自然朝后,接过她递来的手,将人搀扶到船下站稳。吴寅看着眼前的一幕,彻底傻眼。

“什么情况!”

这还要从万寿当日说起。

北方流寇混进京中,意欲在皇帝万寿图谋不轨,此事叫鸿胪寺一名礼官发现,提前上报皇帝立了大功。

太后听闻此事非常感恩,特地把人叫到跟前看了看。

早几年白石郎君名满京华,引多少贵女竞折腰,可惜是个病秧子,这事儿写就不知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还有戏班子改写了四处演唱,其美名太盛,就连深宫后院的贵人们也曾耳闻。

犹记得当年有高官家的女子为他要死要活,闹得轰轰烈烈,以至于在京中找不到好姻缘,最后被迫嫁去了外地,如今再看面前的郎君,太后点点头,确实郎艳独绝,是年轻佼佼中的独一份。

人岁数大了就喜欢美好的事物,美丽的花和美丽的人是一样的道理,太后拉着人说了好一阵话,越看越喜欢,非要给奖赏。

他推拒了,言说想求个恩典。

太后问是什么,他说年少轻狂,非但没有为大宗建功立业,还徒惹一身风流债,实在抱憾。幸而老天垂怜,留他一条命,如今身体比之从前争气了不少,有机会想出去走走,为朝廷做点实事。

太后听了更是赞许。

有了这个跳板,事后文官再行周旋,将其大挑为新任浮梁县令也就有了说头。阉党不出意外地从中阻拦,白石郎君被气得病发,一连多日缠绵病榻。

消息传到后宫,雷厉风行的太后娘娘立刻把安乾父子叫到跟前,好好地耍了场大戏,惊动整个太医署来问切。

所谓姜还是老的辣,安乾被太后一番苦情戏弄得灰头土脸,只得缴械,批红过了吏部递交的人事调动。

末了小十九也得了太后娘娘亲自耳提面命:周大人救了我儿功不可没,往后去了景德镇,还要劳烦安大人多多照顾。若他在那里有个好歹,哀家可要拿你是问。

安十九诺诺应是。

白石郎君的美男计如此好使,倒给了文官们新思路,拿着吴方圆打趣,一手好棋压箱底,险些被埋没。

吴方圆心里苦啊,有苦说不出。

就这美男,前不久才跟他闹过一场呢。

事情起因还是万寿!!那日流寇入侵,徐稚柳围着皇城转了一整夜,天光拂晓时,意识回笼想起了什么,第一时间赶到吴府求见。

吴方圆祖上都是武将出身,他今虽是文官,但有每日晨练的习惯,是以徐稚柳求见时,他已然起了,正在院中耍红缨枪。

收杆立定,转身回头之时,恰见青年人从雾霭沉沉的长廊尽头一步步走来,庭院深深,青年人眉间深锁,如经年的大雪难以消没。

只原先端方有度的身影,今儿看着却有些急躁。

吴方圆特地迎上前去问出了何事,谁知青年人不由分说质问道:“是不是你们做的?你们黔驴技穷了吗?何至于拿无辜百姓的命献祭?”

吴方圆一头雾水,细问之下才知昨夜原本应该进宫领赏的民窑代表并未出现,且霍乱平息后没有离开皇城。若是遭流寇劫持出了事,禁军应会汇报给皇帝,可当晚直到饮宴结束,皇帝始终满面春风,没有露出一丝不快。

若非徐稚柳提起,吴方圆甚至不知中间出的岔子竟是流寇作乱,而皇帝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声张。他料定等到使节们一一离开,皇帝势必要秋后算账。

一想到这个,吴方圆头疼不已。

“兴许一时混乱,躲到哪里去了,待今日城门大开,我叫人去探探风声,你先别急。”说着,他将红缨枪放回练武场,问了一句,“你与那人是旧相识?”

徐稚柳略带迟疑地点了下头。

吴方圆神色一变,斥道:“记住,你已经不是徐稚柳了。”

徐稚柳自知失了方寸,甘愿认错,可对于此事,他仍旧表现出了某种让吴方圆诧异的较真和急躁。一向圆滑周全善于隐忍的徐稚柳,何至如此?

“她比我更早得到传召,按说不会和流寇对上。”这中间有个时间差,约莫梁佩秋领完赏出门之后,流寇才会抵达皇城。

她一介平民,怎敢随意在皇宫内院逗留?进出都有人领路,即便她想,也早就被人轰出去了。

是以,她一定在里面出了事。

他想了一夜,以她如今的身份,安十九不会对她做什么,即便想,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选在皇宫做什么,这无疑太岁头上动土。然而她一介小民,值当什么人动手?目的为何?

他不由地再次望向吴方圆:“或许有人想利用她敲山震虎?”

吴方圆冷笑:“你把我们当成什么?和安狗一样的屠夫吗!再者说了,她临时得到传召,我等如何预判且提前做好安排?”

徐稚柳拧眉。

“此事若我等安排,做了也就认了,何必诓骗你?”

吴方圆立刻叫来管家,让人去城门等着。

年轻人火气大,吴方圆没有过多计较徐稚柳的莽撞,他更在意的是,徐稚柳与景德镇的羁绊之深似乎超出他的想象,这种超出让他无法研判为其偷天换日的决定是否正确。

不过事已至此,身家性命都赌了上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有多久,管家来报,安十九带人去了行馆。宫城里禁军打扫战场一整夜,没有发现余辜。徐稚柳这才松口气。

吴方圆示意他坐,对这事儿也生出几分好奇。既然不是文官所为,也不是阉党所为,那么好好的一个人,怎生在里头待了一整夜?

任何一种正常的情况都无从解释时,剩下的只有不正常的情况。

徐稚柳还是更倾向于梁佩秋在流寇入宫之前就出了事。至于什么事,脱离两方斗争来看,只有和她个人有关的可能了。

她的身份。

她的目的。

她的皇瓷。

说到这个,他不由地再次陷入沉思。经过求证,他亲眼看到了景德镇献上的十件瓷王,其中几件刻有湖田窑款识的瓷王确系出自他手。

他将云水间的地契给了梁佩秋,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件瓷王需得经过她手,再过御窑厂和安十九的眼才能到皇宫,最终被打上御用瓷的皇印得以流传千古。

他不知道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是张磊和时年提前发现挪走了这批瓷,还是迫于创烧十件宝瓷的压力不得不将他的遗作放入其中,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结果?如若不然,难道她还会对他、或是他的瓷心怀恻隐吗?

只是这样想起,他就打消了念头。

他将日前的种种归咎于对过去的整理尚未达到他所期望的“一尘不染”的状态,以至于尘埃一经落下,类如感冒会打喷嚏的过敏反应就会降临,让他一再的失衡、慌张,继而方寸大乱。

他对吴方圆说:“我会尽快更正自己的位置,请您放心。”

吴方圆叹气。

“一时做不到也不要紧,别太为难自己。你呀,和你……”话即要脱口而出时,吴方圆的压手杯一个打滑,碎落一地。

徐稚柳俯身收拾狼藉,不曾察觉吴大人的失言。

吴方圆也连忙屏息凝神,整理思绪。

“朝上的事你不必挂心,我已有主张,你且回去,和往常一样上职。待到事情落定,你带吴嘉一起去景德镇。”

徐稚柳诧异:“吴小姐不是在议亲吗?”

吴方圆摇摇头。

事关女儿家的名节,不便让人议论,吴方圆只道:“我会修书一封,你带给吴寅,看完他会知道怎么做。”

于是就在人来人往的码头,吴寅急不可耐地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陷入淡淡的忧愁。

其实少有人知道,他看似粗莽的外表下,心思还算细腻。即便两家往来不算多,他也早就看出来了,吴方圆和孙旻不是一路人。

若为着少时同窗的情谊和低潮时的提拔之恩,就将两家儿女绑在一起,即便结成秦晋,也未必有秦晋之好。

吴方圆能想通这个道理,对吴嘉来说好事,可对吴方圆来说就未必是好事了。

孙旻其人老谋深算,位高权重,尤其掌着江西的布政使司,是他直属的上官,更是地方的天,得罪了这人,怎么看都是一桩棘手官司。

吴嘉好奇,想凑过来看自家老爹的安排。吴寅一把收了信塞进腰间,将她脑袋往外拨:“你的婚事暂且搁置,这段时日就先跟在我身边。”

吴嘉大喜:“当真?”

其实来的一路她已经想到了,徐稚柳也是这么分析的,可没有得到亲口确认前,她到底忐忑。

如今得了吴寅的准信,心情是别样的松快。她一时欢喜地不知怎么是好,拉着苁蓉的手不住转圈圈,又扑过去抱吴寅的胳膊撒娇,最后转向徐稚柳,笑成一朵花儿。

吴寅想到先前徐稚柳牵自家妹妹下船的一幕,脑中警铃大作:“你们、你们?”

徐稚柳轻笑道:“她缠着我,非要逗你玩。”

“你就同意了?”

徐稚柳摸摸鼻尖,不好意思承认,救命恩人在上,他实在亏欠良多。况且,他们孤男寡女一路前来,纵有官家文牒傍身,若没说得过去的身份掩人耳目,只会徒惹风波。

是以,出发之前吴方圆已收了他当义子,如今他和吴嘉以兄妹相称。义兄帮义妹吓唬吓唬亲兄长不过小事一桩,而落到有心人眼里,就不是小事了!

不久,镇上传出新任县令周齐光和巡检司吴大人胞妹即将成亲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