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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寅本想和徐稚柳好好说道说道这宗伦理关系混乱的案子,不料当事人不接茬,听后陷入了沉思。之后一直到天光大亮,始终未置一词。

吴寅熬了一宿困乏已极,抱着主家施舍的薄被,委委屈屈去窗下半臂宽的长榻休息。

晌午时分吴嘉拎着提篮来送午食,不等徐稚柳开口就先说道:“今日我兄长休沐,人却不在家中,且床榻整洁如新,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于是我掐指一算,你猜结果为何?”

徐稚柳无奈配合,由她掌局,进入务本堂,便听娇娇小姐厉喝一声:“大胆吴寅,你宿夜未归,还袭扰好友,罪加一等!”

她那正顶着鸡窝头在窗下逗麻雀的糟心兄长闻声回头,眼神涣散,呆若木鸡,俨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吴嘉和徐稚柳对视一眼,纷纷大笑。

三人用过午食,移步到院外天井下饮茶,苁蓉收拾了残局后,刚好茶汤滚沸,前头便来通传,说是一位姓孙的公子求见吴小姐。

吴寅的脑袋嗡嗡作响:“姓孙的不是回去了吗?”

吴嘉叹气:“听他说前儿个孙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他怕被殃及池鱼,赶着回去卖乖尽孝。约莫事了,就又回来了吧?”

说起这人,吴嘉比谁都犯难,原以为退了婚事一了百了,谁知孙昊竟是块牛皮糖,黏上就不松手了。

近来他一有空就去吴宅找她,因着两家的关系,她不好将人得罪太过,时不时见他一回,他又是送礼又是邀约,还时时营造偶遇,叫人烦不胜烦。

吴寅宁愿躲值房也不回家,就是这个原因。

此时听吴嘉说起孙昊回去的原由,吴寅和徐稚柳彼此心领神会,猜到左布政使大发雷霆,为的约莫就是安十九跃过三司直接朝皇帝要钱而皇帝转头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地方的事。

这事儿中间夹着个“陶业监察会”,上头为钱斗,下头为权斗。

就三窑九会闹的一出出动静,徐稚柳想不知道都难,甚而还被波及,遭一些泰斗族老亲自相邀“主持公道”。

他装病才逃过一劫。

吴嘉不知里面门道,抱怨说:“孙旻膝下五六个女儿,独他一个儿子,几乎宠到天上去,想要星星就不摘月亮。身边伺候的也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活脱脱一个祖宗。你们说,这种人我还能怎么办?”

“祖宗都是放在棺材里供奉的,你说呢?”吴寅瞅自家妹妹,“自己惹的祸自己摆平,莫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吴嘉气得跺脚,转而向徐稚柳求救。

徐稚柳想了想,叫人将孙昊请进来,好茶好点心伺候着问话。孙昊看看面前两位人高马大的未来妻兄,双手摆在胸前,端就一个老实巴交,问什么答什么。

徐稚柳问:“你日前回家,可有向家中长辈言明近日来的动向?”

孙昊答:“此事不需我说,家父都知道。”

吴寅挑眉:“你爹在你身边安插耳报神,你都知道还能忍?”

孙昊委屈:“我爹也是为了我好。”

吴寅:好好好,好一个孝子。

徐稚柳继续问:“孙家与吴家的婚事已经解除,你可知整日纠缠一闺阁女子,于她名声不利?”

孙昊哼声:“谁敢说闲话,我杀他全家!”

吴寅:好好好,好个杀人狂!

徐稚柳无奈,再问:“虽你不惧流言蜚语,但女孩家总归在意名声的,你也不想日后你的妻子被人说闲话吧?”

孙昊:“这是当然。”他转头就对吴嘉道,“谁敢说你,就拔了他的舌头,不用害怕,万事有我。”

吴寅冷笑:“有你还是有你爹?”

孙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爹不日就将调动回京,入了内阁便是天子近臣,谁敢犯我孙家太岁?便那狗仗人势的太监,在景德镇作威作福,谁都要礼敬三分,到了我爹面前,还不是得看我爹脸色行事?”

吴寅:“你别说大话。”

孙昊:“我句句属实,从不作假!”

深知此人“病入膏肓已无可救药”后,徐稚柳也对吴嘉摇摇头。不过片刻,孙昊就叫吴嘉赶了出去。

吴嘉说:“他虽自大,偶也骄纵逞凶,但以我的观察就是个花架子,朝廷政务一概不知。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徐稚柳摆手说无妨。

送走了人,徐稚柳回到务本堂,吴寅正剥一只蜜桔吃,一边吃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调侃:“看我家妹子多善解人意,被你利用来问话,非但不拦着反倒还觉亏欠。徐稚柳啊徐稚柳,你说说你,一介布衣,哪来的招蜂引蝶的本事?”

徐稚柳瞥他:“招我也就罢了,连你亲妹子都不放过?”

吴寅忽被橘子的酸水呛到,连声咳嗽,一张脸咳得通红。

徐稚柳薄唇轻启:“报应。”

吴寅:……

打趣结束,吴寅正色:“套出点有用的东西没?”

徐稚柳摊开卷轴,拿起笔,笔尖触到纸面,手腕却是悬停。和风细雨往往是历经千帆后公式化的结案陈词,当身处漩涡中心时,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和光同尘?

徐稚柳踟蹰之际,墨落,晕出一片骤雨。

他不再停顿,极快地写下一行字,不等墨干就折好放进信封,递交给吴寅。

“安十九的脚程不会比孙昊慢许多,约莫这几天就该回来了。你把这个交梁佩秋,叫她别再拖了,即刻行事。”

吴寅掂着薄如雪片的信封:“里面写的什么?”

徐稚柳抬眸,嘴角扯出一丝似是兴味似是嘲弄的笑:“和旧情人的秘话,你也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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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安十九在孙旻的热情款待下,醉醺醺地被人扶上马车。

车轱辘辚辚转动,时而发出几声老朽的嗟叹,显是被人用得久了不堪重负,以此表达不满。

这声音若平时听来或有几分不耐,可今日却格外亲切悦耳,伴随着那富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最终驶离孙旻一行人的视野。

此时,原该不省人事的醉鬼蓦然睁开眼睛,瞳仁漆黑明亮,闪着精光,并无半分酒意。他一把掀开伏在膝上伺候的左右美姬,令她们下马随车步行。

这是孙旻赠他的香车美人。

他不会怀疑孙旻的用心,倘若以为用两个美人就能监视他的话,不是孙旻无能,就是他安十九无德。

车是旧车,美人也不是他的心头好。孙旻都知道,却仍以香车美人相送,其示威的用意昭然若揭。

回想这趟来州府的点滴,安十九不自觉捏紧五指,一拳重重砸向车壁。

皇帝下了圣旨让地方出钱,资助御窑厂改革旧制,成立陶业监察会,按说过了明路的圣命,谁敢不从?然孙旻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让他抓不到一点错处。

亲自派人去景德镇请,还亲自去城门口相迎。

当朝三品大员,内阁阁老榜上有名的江西一把手,亲自去接一个五品小官,一个没有实权只有虚衔的芝麻官,莫说他与安乾的关系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亲密无间,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他也不敢受孙旻这样大的礼。

里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左布政使算把姿态摆到最低了吧?他日若闹起来,谁能说他一个不字?真要说,也肯定是狗太监仗势欺人,借着皇帝恩宠到处逞威风,连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罢了!

吃了这么个下马威,安十九还真无话可说,这事儿能怪孙旻吗?谁让皇帝想一出是一出,国库没钱了就让地方出血?那人家不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安十九认栽,也摆正态度,言谈间无不是对左布政使大人的景仰与奉承,没有半点越级背刺的意思。岂料孙旻装傻,和他只谈风月,不谈正事。

如此撂着他不管数日后,安十九知道自己被“软禁”了。虽则他还有人身自由,进出不受阻拦,但他出不了州府的城了。

或者说,只要孙旻一句话,他就出不了江西。

安十九在来景德镇督陶之前,安乾曾经提醒过他,轻易不要得罪孙旻。

此人心机深沉,简在帝心,非是对手,也不是友盟。其盘踞江西十数年,说句不好听的,和江西的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三司衙门看似各司其职,其实军政都以他为中心,孙旻说一,三司不敢说二。

这也是御窑厂大总管和盘托出腐败真相后,他宁愿自掏腰包也不敢打草惊蛇的根本原因。

说真的,来的路上他不是想过借机试试孙旻的深浅,看看那被吃掉的深坑背后是否有他的作为,然而除了进城当日孙旻为演戏见过他一次后,就再也没露脸。

他连日奔波,四处碰壁,形同软禁,莫可奈何。

不得已,只能服软。

如此又被架空了数日,孙旻终于拨冗,邀他共赴酒宴。安十九哪有心情饮酒作乐,一晚上都在盘算如何撬开孙旻的嘴,让他透露此番敲打的真实目的。

是想赖账,任他自生自灭?还是先礼后兵,直接把他埋了?

安十九内心煎熬。

酒过三巡后,舞姬和宾客们相继退下,孙旻终于开启正题,一上来就先哭穷。

此时空荡荡的鹿台只剩他们二人。

安十九环视一圈,感觉黑暗处犹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如同深夜里窥伺着猎物的狼群。只要头狼一声令下,它们就会立刻扑上来撕咬,将他吃干抹净。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强打起精神应付孙旻。

孙旻不再绕弯子,径直道:“不瞒安大人,这几年年景不好,赋税吃紧,百姓苦不堪言,地方为天灾战乱输送货粮,几被掏空,如今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既陛下开恩,想多多照拂景德镇瓷业的发展,叫我说,不如从景德镇再想想办法?”

安十九干笑两声:“大人何意?”

孙旻道:“景德镇乃为江右巨镇,多的是富得流油的商贾,为瓷业建设添砖加瓦出一份力,想必他们不会拒绝。”

安十九心道说得容易,谁不想当“只进不出”的貔貅?便是他孙大人,搭架子唱戏三转四绕蒸腾人够呛,不也是为了那三瓜两枣吗?

况且三窑九会的头目多是地方豪强,本就不好对付,如今他已拖欠了他们万寿瓷余款,若再扒他们一层皮烧冬令瓷,他们不得反过来扒了他的皮?他可不想落得潘相的下场!

“孙大人,非我不尽心,若有办法,我如何敢劳烦到您?”

“安大人说笑了,你既任督陶官,吃了御窑厂的供奉,就该清楚,解决钦银是你的责任。哪怕自讨苦吃,你也得吃。”

当然,这是下下策。若有可能,安十九不想妥协。

“成立陶业监察会旨在为百采革新添一笔漂亮的政绩,于大人而言也是丰功伟业。今后调回京城,直入内阁,必得帝心。大人松松手指缝,此事也就成了,何必为难下官?”

“哦,安大人的意思是,若我未得入阁,便是今日之错?”

“此乃圣心,圣心不可违,还请孙大人三思。”

“安大人不必拿陛下压我。若说圣心,如今更得圣心的不是安大人吗?万寿宴出尽风头的不也是安大人吗?若让司礼监的那位安总管得知他的好儿子身家巨丰,动辄需得镇上十几家字号连夜换钱才能抬空家底,不知圣心又该如何?”

“你……孙大人慎言!凡事讲求证据,空口白牙未免草率!”

安十九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和孙旻一来一往进退之间,得到生机,“孙大人若执意如此,那就让陛下派钦差大臣下来查好了,看看谁更不经查。孙大人坐镇江西,掌管布政使司多年,一应财政都要经您之手,若景德镇出现什么贪污舞弊的大案,恐怕您也难逃罪责吧?”

孙旻抿唇一笑,抬手饮酒。酒入喉肠时,一道杀意浮于微茫。

短促的,锐利的,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安十九若有胆量在此时抬头,仔细观察孙旻的话,不难发现这个素以“君子”面孔示人的权臣,此刻露出了怎样“小人”的一面。

孙旻的善藏,是朝野内外公认的。而其比司礼监下辖东厂、诏狱等更能施展的极刑,却鲜为人知。

自然,安十九错过了这一幕。

孙旻已恢复如常。

他很清楚,安十九若不怕钦差大臣调查的话,那么御窑厂的大总管开口当日,事儿就上报朝廷了。同时他也早有所料,从默许安十九搜刮民脂民膏的那一天起,他这个左布政使就和太监坐上了一条贼船。

谁都不经查。

谁都不想查。

当然,他也可以一刀了结太监。不过治标不治本,若是再招来一个督陶官或钦差大臣什么的,岂非添乱?便那新来的浮梁县令周齐光,他还没摸透呢!

“安大人是个聪明人。既如此,你我不如合作?”

安十九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脏陡然回落,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拱手道:“大人请讲。”

“我有一问,还请安大人明言。司礼监能人辈出,安总管的义子也不只安大人一个,何以只安大人得了这泼天富贵能逃出吃人的皇城?”

安十九眸光一暗,脸色阴沉:“此事与你我之间的合作有何干系?”

“能不能坐稳一条船,得看船心稳不稳,首先位置很重要。大人是想当司礼监放在地方的爪牙,还是自由翱翔的鹰?”

安十九勾唇冷笑:“孙大人不必多虑,从今天起,我与安乾恩断义绝。”

“好!”

孙旻放在酒杯,阔步走到鹿台正前方,指着不远处灯华璀璨的黄鹤楼对安十九道:“站到那鹤顶,便能一览江西。这里离京数百里,山长水阔,天高皇帝远,南直隶的手也伸不到这地界来,论及江西,独我一人耳。”

安十九看向孙旻,这一刻孙旻毫不遮掩其想要坐拥天下、海纳百川的野心。而江西,就是他剑指权力巅峰背后的群山。

安十九双腿几乎发颤。

他没有猜错,孙旻就是那头狼!

黑暗中藏着狼群!

“那依孙大人看,这事该如何解决?”

“地方会补齐万寿瓷的余款,至于冬令瓷,就照我先前说的,拿商贾们放放血吧。给了甜头,总要再给点苦头,如此方是制衡之道。”

“若是民反如何?”

孙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改往日的儒雅温和,豪放大笑:“有我在,谁能反出江西的天?安大人只管坐在金陶玉瓷上数银子吧!”

陶为土,瓷为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安十九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甚至在内廷苟延残喘的那些年,他无数次动过杀了干爹取而代之的念头。那时的他贪恋权力带来的温暖与舒适,像一张避世的温床,能为他带来安心与自足。

即便伴君如伴虎,也抵挡不了一人之下的诱惑。那滔天的权势,如此让人心醉。

直到出了皇城,天地辽阔,民丰物美,远有比皇城内那张温床更让他安心的东西,譬如数之不尽的钱财,譬如一家之主的权势。

当了御窑厂的天后,他要当景德镇的天。当了景德镇的天,他就要当江西的天。

孙旻每一句话都说得对,唯一错的是,安十九从不与人共享富贵。出了城,他仍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当然,为了先取孙旻的信任,安十九决定先依计行事。对他而言,什么三窑九会,什么陶业监察会,只要窟窿能堵上,就是换个招牌的事,其余一切都可照旧。

谁知等他回到景德镇,梁佩秋已经自作主张代为行事,不仅汤和药都换了个底朝天,三窑九会崩如散沙,还正好赶上陶业监察会正式开张的大喜日子。

锣鼓声中一派新生气象,戏台子唱得响亮!

安十九谋划了一路的放血大计功败垂成,可谓人财两失。

谁知新班子不知深浅,当此事都是安大人的主意,高兴地邀请他上台为新会剪彩致辞,梁佩秋亲自将红绸塞到他手里。

安十九握着剪刀,沉默不语。

台上忽而寂静。

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就连呼吸也都不自觉轻微。良久,在所有人逐渐心慌的注视下,安十九抬头微微一笑。

剪刀封口,红绸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