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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阆山梦 > 第49章 廿四桥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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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且行且停且沉吟,四野清寂无声,夜中料峭的春风倒吹得他颇有些清醒了。一座小桥儿立在眼前,湛若水暗道:原来到了廿四桥畔。揣着重重心事拾步上桥,他暗自嘲道:湛若水啊湛若水,你有太多的放不下、忘不了,你自谓坦然生死,不过是执念生死,你自以为看透人情,勘破世事,痛苦却是世间最甚。

一轮素月沉溺水中,烟波渺,清影寒。湛若水忖道:月是故乡明,然则费尽辛苦返回故土,依旧无我立锥之地。恨只恨我入世太深,便是二十年放逐,依然难逃尘世恩怨纠缠。

湛若水深深地叹着气,栏杆都拍遍,郁气难消。恍惚间,桥对面有人缓缓而来,且行且住,湛若水奇道:此时此地,竟还有人与我一般郁怀难遣?越行越近,借着目力精锐,湛若水认出那人。

“云姑娘?”他脱口而出,声音中有着藏不住的惊喜:“是你么?”

“湛相公?”来人正是云未杳。

“是我!”湛若水惊喜道:“不想在此遇见你!”

“是啊。”云未杳有轻轻叹息声。

走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药香钻入鼻中,湛若水深深地嗅着。

“姑娘为何会在此地?”

“相公为何会在此地?”

不知隔了多久,两人同时开口相询,愣了愣又道:

“你来此作甚?”

“你来此作甚?”

又是异口同声,湛若水与云未杳相视而笑。无形之中,彼此的距离近了些。

湛若水道:“想一些人,一些事罢了。你呢?”

“扬州廿四桥,天下闻名,只白天喧嚣,便趁着晚上来走走。”

“姑娘虽游走红尘,却似方外之人,我等凡夫俗子,终是不及。”湛若水感叹。他原想云未杳也有烦扰苦闷,才会深夜一人独自清静,哪知理由竟是这般轻巧。

“相公过誉。我也忧患常生,不过……”云未杳顿了顿,才道:“于去者不记不忆,于来者不思不想罢了。”

湛若水兀自出神,不想云未杳也在看他。她从未见过一个身中剧毒之人能坦然生死。人不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么?何况,死毫无意义。

“不记不忆,不思不想?”湛若水不觉重复道,凄然而笑:莫非,我记得太多,想得太多?

“人生而一世,许多事情,本不必执着。”云未杳望着波心明月,淡淡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湛若水右手缓缓平伸出去,掌心向上,紧紧攥着,再紧紧攥着,似要抓住什么,良久展开,空空如也。红尘来去一场空。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经历了那许多苦难,他甚至比许多上了年纪的智慧长者还看得透彻,只是越看得透彻,便越是痛苦。

湛若水偏转头,略略有些困惑地看向云未杳:我大约与她一般,是将世情看透,将世事勘破,何以她逍遥游世,而我却还是有无尽的烦恼与痛苦?

湛若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云未杳,依然一袭玄色长袍,宽大肥厚,衬得肩如刀削。披散的头发水润光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那双眸子,明若秋水,清寒而澄澈,眉目间似有股清气,就那般缓缓地散逸开来。这样的疏淡从容,是他苦苦追寻二十年而从未得到的。

蓦地,湛若水豁然开朗:原来,她不仅是看透,更是看淡,而我,看透却看不淡。他身负血海深仇,又受剧毒折磨,自诩看透世情,实则还是钻了牛角尖。湛若水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如今有云未杳在侧映照,立时想明白了郁结二十年的心结所在。心结得解,湛若水顿觉松快,浅浅笑轻轻道:“便是立时死了,也应无憾吧?”

云未杳不知他何以猝然说及生死,只淡淡一笑,轻声问道:“死?究竟有何意思?”

湛若水轻声道:“死是解脱。”

云未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死不是解脱。”声音不觉高了许多。自相识以来,湛若水看到的云未杳,皆是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模样,现下竟薄有急厉之色,不免心中诧异。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微有失态,云未杳别开脸去,冷声道:“死不是解脱。何况……” 她放缓声音,喟叹道:“何况相公想死却不敢死,何不好好活下去。”

听闻此言,湛若水心头一震。他闭上双目,眼前浮现出的是父母受刑当日的情形,又揉揉眼睛,父母消失了,他看到的是碣石山上的惨烈。

湛若水心下苦笑:不错,便是死了,我却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先人,有何面目去见碣石山上的兄弟?她能看淡,我却如何看淡,我如何能与她一样?他心中虽做如是想,口中却道:“姑娘何出此言?”

云未杳暗自轻叹了口气,她已然后悔逞了一时嘴快,半晌方道:“我是医者,见了许多的生死,不过是以俗世之心揣测罢了。胡言妄语,相公莫往心里去。”

湛若水默默看了云未杳一眼,他的心事苦衷被云未杳看得一清二楚,又或者说,他自己已然被云未杳看得一清二楚。他自然清楚云未杳并未吐露真话,却也并不点破, 叹道:“生生死死不由人愿,我这人世一遭,细思还无味。”

云未杳心中微叹,只默而不语。湛若水又道:“我有一事,想与姑娘请教。”顿了顿道:“姑娘救人无数,见惯了生死,可知世人因何惜命惧死?”

“惜命惧死,人之常情。”云未杳缓缓道。湛若水点头,道了声“是”,却自笑了。

“只是依我浅见……”云未杳将湛若水唇角那抹微起的笑意看在眼里,淡淡道:“世人惧死,当是惧有事业未竟,有心愿未遂,有名利不肯放弃,有亲眷不忍抛舍,有欢乐荣华未曾享尽……说到底,终究是不甘心罢了!”

湛若水握着栏杆的手,不知何时死死地攥着。云未杳便不再言语。

恰在此时,一曲箫声不知从何处响起,隐隐约约,于这寂寂的夜中听来,声声入耳。二人只是静静地听着,一曲罢了,再无声响。湛若水喟叹良久,复道:“死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什么是解脱?”

“忘是解脱。”

“死不是忘么?”

云未杳原本一直看着水中月儿,现下转过身来,噙着笑,看着湛若水,道:“若死便是忘,便是解脱,还要奈何桥畔那碗孟婆汤作甚?”

湛若水心中微颤,半晌才道:“姑娘信鬼神?”

云未杳又笑了笑,道:“我不信鬼神,只不过……”云未杳幽幽叹了口气才道:“我敬鬼神。”

湛若水笑了,淡淡道:“姑娘何以说我……想死不敢死?”

云未杳缓缓垂下眸去,笑道:“恰才已说了,是我随意妄言,相公莫要当真。”湛若水不言,只紧紧盯着云未杳。云未杳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道:“于你而言,果真生比死更难?”

湛若水身形微微一晃,他紧紧盯着云未杳的眼眸,直直望进灵台深处,却是斟破的了然,心中叹道:多年原是妄言生死,到底不如这一女子。她这番话语看似无心,却处处是在开解于他。又见夜风突来,云未杳衣袂翩然,便如行云流水般飘逸绝俗,竟生与她乘风而去之惑。半晌,他轻轻叹口气,道:“夜已深沉,我送姑娘回吧!”

云未杳点点头。湛若水抢步上前,与她比肩而行,缓缓归去。

才近小园,湛若水便望见园中灯火通明,隐约有许多人影,便叫下了云未杳,静静地看了许久,心中只是重重地叹气。云未杳亦看出不对劲来,笑道:“你的园中,似乎来了许多客人。”

湛若水苦笑,便要与她道别。恰在此时,从园中夺步出来一人,正是苏灵儿,后面跟着谷雨、小满等悬玉使女,紧随着的是孟飞与秦用。

云未杳看了眼苏灵儿,却也只看了一眼,便向湛若水道了别便要归家。不想苏灵儿将她叫住了,只向湛若水道:“她是谁?”她见云未杳与湛若水深夜归来,心有嫉意,一双美目似要迸出火光来。

湛若水在云未杳与苏灵儿之间来回看了,他深知云未杳与弘逢龙、苏灵儿关系匪浅,只现下苏灵儿开口相询,竟似并不清楚云未杳来历一般。他又细看了云未杳神色,竟也似不认识苏灵儿一般,心下越发疑惑,忖道:灵儿唱的是哪一出?

湛若水一径想着,一径拿眼瞅着孟飞,孟飞也自抓耳挠腮,想是也是看不明白云未杳与苏灵儿。蓦地,湛若水脑中灵光一闪,暗道:孟飞言道,那夜云姑娘是易了容的,扮作云先生的模样,如今真容相见,只怕灵儿也是不认得的。只是,她既连灵儿都要瞒着,何以又对我以真容相示?我当时虽猜出她便是云先生,只无实凭,她大可不认承的。

湛若水兀自胡乱想着,早将苏灵儿问询抛之脑后,又想到今夜廿四桥畔相遇之事,忖道:今夜偶遇,莫非是有心促成,只她目的何在?思及云未杳先前的软语相慰,湛若水此时若堕入冰窖,忖道:她既为弘逢龙做事,大可不必与我说那样的话。我是怎样的情形,她最是清楚不过,穷途末路之人,究竟还有甚么可图?是了,她必是为了夭桃的缘故,夭桃早已落入茫茫波涛之中,我已明白告之,她却并不死心。原来,她并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