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多雨,蒙蒙细雨中,镇中大树更显葱郁,枝繁叶茂下,树底依旧干燥。
石先生今日心情甚好,讲了两个时辰依旧口若悬河。
雨越下越大,出诊路过的小夭走到树荫下,左右看了看,几张桌凳坐满了人,她走到个有些漏雨没人坐的位置上坐下。
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一些干果,小夭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石先生讲故事。
听得正入神,突然视线暗了几分,小夭仰头,看到头顶出现了一把红色油纸伞,头又抬了抬,笑道。
“你怎么来了?”
相柳白衣白发,手撑红伞,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唇角含笑。
“大宝怕他娘亲淋雨变傻了,哭着喊着让我来接他娘亲回家。”
小夭把头低了下去,转身背倚着木桌,对着相柳咧嘴一笑,“我不信,大宝才不会这样说我。”
相柳轻笑,“回家吗?”
小夭点了点头,吐出最后一颗瓜子壳,站起身来,相柳从她肩上拿过药匣,拎着匣盖上的把手。
红伞微倾,小夭又往相柳身边靠了靠,挽着他的手臂,二人往回春堂走去。
床榻之上,相柳侧着身,一手搭在小夭的细腰上,另一只手用手指绕着她的发丝。
在一起多年,相柳总喜欢在事后这样拨弄她的头发,都养成了习惯。
小夭眼神迷离,还未从情欲沉浮中回过神来,就看着自己的青丝缠在他相柳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如同藤蔓缠枝,相依相偎。
相柳的手顿了顿,慵懒的嗓音微哑,说道。“我们明日出去转转吧。”
小夭往他怀里拱了拱,声音暗哑,“孩子怎么办?”
相柳理所应当的说道,“雪团带着。”
毛球将他们送到轩辕城后,片刻不停的就回了清水镇。
站在繁华的街道上,恍若隔世。
人潮汹涌,小夭被相柳护在身前,他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势,再加上他那张冷若冰霜又俊美妖异的脸,硬生生在人潮之中,空出了一小块地方。
小夭看着人群中三三两两的白衣白发的少年们,揶揄笑道。
“行踪诡谲的白发将军,这几十年窝在清水镇上做了医馆账房,真是委屈你了。”
几十年前的那支奇兵英勇无比,领头的将军一身白衣,一头雪发,又因为戴着面具无人看过将军真容,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被世人尊称白发将军。
天下一统后,白发将军的事迹被方相戏传唱,响彻大荒,其人却归隐不知去处。
有些热血男儿,对其崇拜,竟然学着白发将军的样子,将自己的头发或染白或幻化,总之几十年后的今日,大街小巷,白衣白发已然成了少年们最喜欢的装扮。
相柳唇角一扬,低头在她耳边轻笑。
“你若晚上多唤我两声,倒也不觉得委屈。”
小夭双颊绯红,险些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察觉后,她冲相柳微笑点头,脚却踩在相柳的靴上暗暗使劲。
相柳无动于衷,脸上笑意加深,“娘子若不愿意,我来唤你也是一样的。”
小夭脸颊快要红的滴血,转身便走,脚下生风。
闲逛了半日,日落时分,二人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冗长昏暗的小巷,空气中飘着淡淡幽香。
小夭见眼前景象有些熟悉,心念一动,抬眼看了看身侧的相柳,脚步迟疑的往里走了走。
一棵苍老挺拔的大槐树出现在眼前,绿叶白花,树下堆满了木柴,旁边是一间不大的打铁铺。
门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长相清俊的老者,正坐在树下的矮凳上喝着酒。
月影初升,老者神情安逸。小夭隐于暗影之中,看着高辛王,眸光闪动。
良久,她对着树下的老人遥遥一拜,转身走出了小巷。
相柳与她并肩走回热闹的街道上,小夭笑道。
“他与前世一样,卸了重担后只喜欢做个铁匠。”
相柳笑而不语,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二人面前,一个仆人上前弯腰行礼。
“两位,我家主子有请。”
小夭皱眉刚想拒绝,相柳却冲她点点头,牵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繁华的街道,竟然化作云辇,朝着朝云峰的方向驶去,小夭一直戒备的心松了下去,冲相柳翻着白眼。
“你与玱玹搞什么名堂?”
车厢宽大,相柳倚靠在软榻上,白发垂落,俊美无俦的脸上似笑非笑。
“左右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小夭抿了抿唇,望着脚下薄雾浮动,心中泛起万千惆怅。
云辇落在轩辕山脚下,应该是得了玱玹的命令,并无护卫上前盘问。
小夭遥望着面前蜿蜒的山径,敛了敛心神,垂首观心,手被一掌覆上,温凉有力。
良久,小夭轻叹一声,与相柳漫步于野花丛中,向山坡走去。
月色微凉,远远便看到六座坟茔立于坡顶,周围被打扫的很干净,一人玄衣金冠,站在其中一座坟茔前。
听到声响,玱玹回过头来看着小夭,温和笑道。
“你来了。”
相柳负手而立,冷哼一声,玱玹视若无睹。
小夭抿紧唇,她先是走到缬祖的墓前跪了下去,眸中雾气朦胧,喉咙干紧,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伏下身拜了三拜。
六座坟茔依次跪拜,相柳随着她,弯腰拜礼。
直到来到最后那个坟茔前,小夭跪伏在地,身躯微颤,迟迟没有起身。
许久之后,小夭直起身,用手摩挲着碑上的名字,眼中泪水簌簌而落。
相柳站在她身后,眸光晦暗不明看着小夭的背影,皱眉斜睨了一眼身边的玱玹。
玱玹唤道,“小夭。”
小夭又看了墓碑许久,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
一转身,一把刀柄出现在眼前,小夭认得这把刀,赤宸刀,爹爹用过的武器。
“许久之前就找到了,一直没给你。”
玱玹反握长刀,越过小夭,看向她身后的墓碑,眼神悲伤。
“我去过玉山,问过王母。小夭,我知道姑姑姑父一直在荒漠中等待着。可今生,我绝不会让她知晓自己的身份。”
小夭闭了闭眼,心底深处被刻意忽略的遗憾,被玱玹这样说出,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再次席卷,让她心底生出无限悲凉。
“驻颜花,我无法交给你。这刀你拿着,里面注入了玖瑶的灵力,兴许能有些用。”
玱玹的语气带着愧疚,看了一眼身边面色浅淡的相柳,又看向小夭,轻声说道。
“原本想着陪你一起去见姑姑的,但有人比我更合适。”
小夭睁开眼,眼尾猩红,从玱玹手中接过长刀,放在面前端详片刻,而后催动灵力将长刀包裹后,收进了乾坤袋中。
银辉洒落,清风拂掠,山坡之上各色野花摇曳,往事一一浮现又一一消散,只余面前六座无声的坟茔在注视着他们。
从轩辕山下来后,现了真身的毛球雪团早已等在山下,小夭微怔,相柳拉过她的手,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们再去试一试。”
语罢,相柳揽着她飞掠而起,将她放到雪团背上,小夭刚一坐下,雪团凤鸣长啸,振翅而上。
毛球紧跟其后,相柳在小夭粉唇轻轻一吻,低声笑道。
“自己坐好了。”
而后,脚尖轻点,跃上了毛球的背。
朝阳初升,一雕一凤,朝着赤水方向飞去。
一路飞驰,掠过山川湖泊,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出现在眼前,小夭转头,迟疑着看向身后相柳。
相柳坐在毛球的背上,笑得风流不羁,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这笑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小夭惴惴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望着无边无际的荒漠,眼神从茫然无措,变得坚毅。
毛球雪团并未停下,长翅一展,继续朝荒漠深处前行。
越往里走,温度越来越高,雪团毛球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空气灼热,似乎能闻到羽毛被燎烤的味道,见雪团与毛球飞得吃力,小夭弯腰抱着雪团脖颈,轻声安抚。
“雪团,你与毛球回去吧,剩下的路,交给我们自己走。”
她与相柳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飞身而下,雪团毛球低空盘旋两圈,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才离开。
相柳握着小夭的手继续向前飞掠,掌心传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温凉之意,这股凉意自掌心蔓延至臂膀,而后延至全身。
她曾来过这里,前世是被高辛王护着到了桃花林,百年前她与相柳来过三次,三次都被迫折返。
这一次……
小夭另一只手覆上腰间的乾坤袋,看着脚下已无一丝植被的荒漠,眸光微颤。
一定会进到桃花林的!
相柳神情淡然,可相握的双手凉意渐渐消散,但她的手腕处依旧有凉意袭来,使得她好受许多。
“相柳,你别光顾着我!我撑得住!”
小夭有些焦急的冲相柳喊道,她看到相柳脚上的白靴已然有些发黄,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十指相扣的手紧了紧,相柳没有看她,清冷的嗓音因为干裂而有些嘶哑。
“无碍,我们快要到了。”
远处,橙红色的天与橙黄色的地相交处,出现了一片粉色,这粉色如烟如霞,在万物俱灭的无垠荒漠中犹如幻境。
小夭心头一颤,再次催动灵力,二人此时的灵力已然是难以为继,却都提着一口气,咬牙向前。
明明相柳灵力比她高出许多,但小夭却感到相柳要比她吃力许多。
手腕处传来的凉意在这灼热的气流中更为清晰,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准备去轩辕城前,相柳让她戴上那串蛟龙内丹炼制成的葫芦手链。
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桃花林,又转身看着相柳,他的嘴唇干裂的渗出了血丝,白色的衣摆也有些焦黑。
“相柳!我们进不去的,回去吧。”
桃花林越来越近,有股力量在阻止他们前进,使得他们前进的更加吃力。
相柳默然不语,另一只手中化出弯月刀,挥刀而出,霜花飞舞,带出丝丝寒气却转瞬即逝。
这里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
自百年前第三次无功而返后,相柳从未停止过修炼,如今灵力深不可测,只为了今日将她送入桃花林!
如何肯放弃!
“娘亲!爹爹!是我!我是小夭!我来了……让我进去吧!娘亲……”
小夭见相柳执意向前,心生悲戚,一边承受着灼热的炙烤,一边将赤宸刀握在手中,大声的喊着。
声音嘶哑带着绝望,喊到最后,几近失声。
不知是她的喊声还是手中的赤宸刀起了作用,那股阻止他们的力量越来越弱。
小夭心中大喜,看向相柳,却见相柳唇角含笑,眉眼柔和的正在看她。
二人终于踏进了桃花林,只是灼热感依旧强烈。
相柳以手为笔,在地上画出召唤水灵的阵法,阵法结成后,二人站在阵法中,这才觉得灼热感消散许多。
“娘!娘!我来看您了!娘……”
小夭站在阵法中,冲着桃林深处哽咽的哭喊着,她如今没有驻颜花,桃花林中没有落花,也不会再保护她。
她不知道娘亲能否认出她,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哭喊着。
突然,桃林深处花瓣纷飞,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的如同落雨一般,飞舞飘散,一袭青衣于这片绯红中显现。
距离太远又隔着花雨重重,她的身影虽然模糊不清,面容也看不真切,小夭却知道,这就是她的娘亲。
小夭喉咙发涩,眼中泪水还未落下就化为水汽,她冲着那袭青衣跪了下去,声音如蚊鸣,轻不可闻。
“娘亲,我来了……”
良久,一个嘶哑不似人声的声音响起,“你是小夭?”
林中花瓣雨凌乱飞舞越下越急,在她身边飞舞,空气中的灼热感似乎被这花瓣驱散,渐渐消退。
小夭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冲着青影笑着点头。
“是我,只是……娘亲……”
她该如何解释,说她是小夭却又不是他们的小夭了。
相柳站在她身后,冲着青影遥遥一拜。
“晚辈相柳,见过将军。”
听他这么说,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海妖之王?”
相柳颔首,简单的将小夭如何没了驻颜花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中寂静无声,空中的花瓣也停滞,许久,花瓣簌簌而落,温柔的如同一双大手,轻轻将小夭托起。
“娘亲,爹爹,对不起……”
小夭站在漫天花雨中,泣不成声,一声轻叹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阿珩的声音响起。
“你做得很好。是娘对不起你,玉山分别时,便知今生无法再照顾你,所幸,你们如今都很好,娘已然无憾了。”
小夭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正是狌狌镜。她催动灵力将镜中画面显现出来,而后又将镜中画面用法术投放至半空中。
画面之中,是高辛玖瑶张弓搭弦正在练箭,是她与高辛玖瑶在繁华街道闲逛,还有高辛玖瑶身披嫁衣与玱玹十指相握,是高辛玖瑶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孩子,正满脸温柔的唱着童谣。
最后,是一对龙凤兄妹正坐在一只白羽金冠雕的背上乐得咯咯直笑。
漫天绯红中阿珩轻轻抬手,仿佛在抚摸着画中人的脸,花瓣飘飘洒洒,落满三人的肩头,绯红流光中,青影慢慢靠近,面容逐渐清晰。
小夭望着她,心如刀绞,张开双臂向阿珩跑去,如同幼时,她无数次的飞奔进娘亲的怀抱中。
桃林化为绯红的流光夹携着花瓣,将母女二人包裹,阿珩轻轻的抱着小夭,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小夭,娘走了。”
拥抱着的身影在渐渐消散,化为绿色的流光融进绯色的流光中,漫天流光飘舞,红绿相缠,小夭仿佛看到了爹爹与娘亲并肩而站,在流光之中对她微笑。
“娘亲!爹爹!”
小夭跪了下去,如同孩童一般失声大哭,相柳走到她身边,冲着在逐渐消失的流光跪了下去。
“相柳,小夭就托付给你了,照顾好她。”
声音飘渺仿若遥远的天尽头传来,随着最后一缕流光消逝,面前荒芜一片。
小夭迟迟没有起身,直到轰隆的雷声响起,倾盆大雨落下,打湿了她的发,她的背。
一片红影落下,哗哗声隔绝了雨滴坠落,小夭直起身看向身侧,相柳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将她拥入怀中。
“不要哭了。娘亲走了,但我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