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一一抿唇微笑，拉过锦凳坐好，一心一意续绣。楚岩汐在旁边的书桌前坐下，拿了一张宣纸出来研墨写字。
日已当午，阳光将初夏点点新翠映照得透明如玉，蝉鸣深院。
因为莲一一喜欢寄云阁的悠远清静，楚岩汐索『性』让她搬到这里来居住。他每日下朝返回这里，心情都有些异样，那是一种归家的感觉，那么让人向往又迫不及待。
至那次难得一日的闲适后，他又总是太忙，天未亮即出，直至月现中天才能返回。莲一一也不刻意等待，她知道他再晚回来，都会到她床前看看，遇到她醒着时也聊上几句。
他们并未住在一间房，楚岩汐住回自己小时的房间，莲一一住在华婕妤曾住过的地方，两间房隔着一道月亮门。偶尔楚岩汐累到难以入眠时，他会来与莲一一挤一张床，但行为从不越轨。
楚岩汐情深言浅，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两句情话几乎不可能，他更未讲过要迎娶她的事。而莲一一早就听鬼帝说过，帝君即位要守三年国孝，所以她亦不追问，况且，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日，楚岩汐回得偏早，他先去房间换掉了厚重的朝服，屏退随从，独自沿着花间小道来到荷塘亭前，远远已见莲一一在粉金的夕阳中低头调琴，琴声琤琤，极简单的音符，并不成调。已是盛夏，满池盛开的荷花正悄悄收拢花苞，莲花清香洋溢在空气中。
立在一边的宫女远远见到帝君，正要跪拜，楚岩汐给她们一个手势让她们不要出声。
莲一一专心致志，并未发现周边的宫女静悄悄地退后几步。她抬起头回想日间乐师教她的手法，再重低头去拨，可是所发的乐音总不理想。
她连试几次都不满意，挫败地抬头看着面前石桌上摆设得满满的美食。她早就饿了，楚岩汐传了令说要在这里进晚膳，一切都已备好，却不见他的人影。餐盘中食物摆放得极美，衬上精致的饰边更似艺术品。平日宫中给她准备的食物已让她感觉美不可方物，让她不忍心下箸，而给帝君准备的饮食则更上一层楼，让她惊叹。
她嘀咕道：“这么多？他长这么瘦，需要吃这么多？……摆得再漂亮不也是被吃掉嘛，真会折腾人。”
“背后讲我坏话！”一道冰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莲一一被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楚岩汐，她脸上绯红，强辩道：“你在背后听人墙角，也不算君子所为。”
楚岩汐抬手让跪了一地的宫女起身，道：“我何时标榜过我是君子？”
莲一一愣了一下，道：“我未读过书，辩不过你。”
楚岩汐不急不缓地回道：“这与读书有什么关系，我又未同你谈诗歌词赋，明明就是你太笨。”
莲一一转回身去不看他，道：“成日笑话我笨对你有什么好处？”
楚岩汐在她身边的一个石鼓上坐下，道：“为什么要好处？损人不利己也是一种境界。”
莲一一望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无语反驳，她最终放弃，低头顺手在琴上拨了一个音符。楚岩汐侧倾过身体，左手从她背后绕过，将那根弦下的雁柱轻轻地推动一点位置，右手握住她的手在弦上再拨一次，果然是她想要的那个音『色』。
她不禁抬头看着楚岩汐，心悦诚服地说道：“你怎么知道要调这里？”
楚岩汐不以为然：“琴棋书画，我们必学的功课。”
莲一一道：“也蛮好啊，有学就很好。我小时候下山，听到院墙中有琴声传出，我很羡慕，一听良久。有时看到门楣上的春联，也好想认识，可是那么大的字，我居然一个不识。那时我以为婆婆很疼爱我，也想要她教我，她看起来什么都懂一样。她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女子什么都不用学才最好。我那时想，或许是因为我们太穷，付不起纸笔费用，现在想想，却是她认为我迟早死路一条，学了也没有用。”
说到伤感处，她却释然一笑，转眸看着楚岩汐道：“你看，我现在也可以学了，我蛮开心。只是那位乐师平生从未见过我这么不开窍的学生，他每日教得一头汗。”
楚岩汐看着晚霞中她的笑颜，连日的调养，她的脸颊终于生出一点红晕。他不知还要等多久，莲一一才能完完全全地回到他身边，让他不要每日都这样担惊受怕。
莲一一被他凝视得不好意思，况且他们两个贴得确实也太近。她略微向一边移一移让出点位置，道：“你既然精通琴艺，可否弹首曲给我听？”
楚岩汐看了看这张十三弦琴，道：“我当时所学不过是为了应付，我不喜欢弹琴。我曾有位好友，常过府弹琴给我听，他的琴只有五弦，却囊括世间一切奇妙音符，仿若天籁。”
一席话，说得莲一一无限向往，她道：“他现在不来了？我真希望有幸能听到他的弹奏。”
楚岩汐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遮盖了眼中无法抑制的悲伤，虽然内心伤痛难耐，他的语音却依然很平静：“他去了天外，或许不会再来。”
“天外？”莲一一感觉奇怪，道，“天外是哪里？我们能去吗？或许我们去找他？”
可这几句简单的问话却让楚岩汐动了气，他起了身不耐烦地说道：“你哪有这么多问题？我饿了，侍膳。”
莲一一对他瞬息变脸已经习以为常，也随着一起站起身。
几位宫女已上了前，楚岩汐却说道：“你们下去，我有她服侍就好。”
莲一一才走到桌边，听到这话好气又好笑，道：“你传旨下来要在这里晚餐，原来不是要同我一起共进晚餐，是要我侍候你进餐啊。”
楚岩汐抬眼看她一下，状似认真地说道：“我们不是说好吗？以后都由你来伺候？”
莲一一被他说得一怔，半天才回过神，他原来是讲那日去祭拜时的事情。
楚岩汐说要带莲一一去雨桐的墓前祭拜，却等了好几个月才有时间，莲一一几乎已将这件事忘却。他们微服出宫，只带雷霆一位侍从。
坡并不太陡，骑马完全可以上去，但楚岩汐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蛮想顺着山路走一走，所以在山脚下即弃马徒步。莲一一久困宫中，重返山林，她的快乐溢于言表。
一阵风吹过，莲一一立在坡上，闭着眼睛迎风张开双手，微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后扬，衣襟微拂。她闻到一阵淡淡冷香，知道楚岩汐站在她身边，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样，就似自己在飞。”
她睁开眼，望着坡下青山远黛，又说道：“你说，我前世是不是只鸟？”
楚岩汐也在看远景，道：“不，是莲花。”
“胡说。”莲一一瞟他一眼，“我姓莲就是莲花，若我姓马呢，你就要说我前世是一匹马啦。”
楚岩汐佯怒道：“你要问，又不信。以后不准问我！”
“你又生气。”莲一一赶快拉过他的手认错，“好啦，我信你。那你讲讲，我前世是花，怎么今世又是人？”
“因为——你要报仇。”
“报——仇？”莲一一惊得双眼圆睁，“一朵花嘛，能恨谁？值得大动干戈地转世成人来报仇，那你说，我恨谁。”
“你恨我啊，从第一天见我面起，你对我就没有好脸『色』，处处给我难堪。”
莲一一被冤枉得哭笑不得，争辩道：“我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恨你？”
“是吗？”楚岩汐低头看着她，眼中睛光璀璨，“你喜欢我，舍不得恨我？”莲一一羞得满面通红，她刚才一急之下口不择言，楚岩汐听过就听过了，偏偏要再重复，他难道就不知道女孩子会害羞？
她看着他亮晶晶一本正经的眼，忽然明白过来，楚岩汐这是在讨情话？她想笑，又不敢，憋着的怪样子倒是让楚岩汐忍俊不禁，他微笑：“你这个样子好丑。”
莲一一心里正开心，也不生气，道：“我在婆陀山上住时，山下的孩子都讲我丑。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是因为我脸上有胎斑，太丑才被父母抛弃。”
楚岩汐抬手轻抚她右脸上被玫红颜料遮住的斑痕：“他们没眼光，就算有胎斑，你也不丑。”
难得他这样柔情似水，莲一一有些不习惯，更何况他手指的抚触让她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她转过头后退一步，楚岩汐没有阻拦，放下手缓声道：“我有时想，这样就足够，可有时，又觉得不够。”
莲一一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抬头撞到他的目光，热意上了脸。为避免尴尬，她左右看了几眼，道：“咦，雷霆呢？他不是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吗？”
楚岩汐并不配合她，道：“你明明不喜欢他总跟在身边。”
“你小声一点，”莲一一这回是真的在找雷霆在哪里，“他神出鬼没，被他听到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