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冷峻的面容，江玖忽然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内心波动。
他恨他，是用死亡都无法消磨掉的恨意。
江玖早该料到，或许，倪芊芊也早早就料到了，只是来不及阻止，或者无法阻止。
死者是敬辰，法医那边的初步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身上存在多处撞击，初步确定死因是失血过多。
这个结果，字面上的意思就是，顾研铠在开车撞了敬辰之后，并没有及时报警，叫救护车，而是不断重复撞击，直至敬辰死亡。
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是故意伤人，甚至是谋杀。
敬辰是独生子，他母亲初闻噩耗，受不住惊吓，已经进了医院，随后，各家亲戚闻风更是一窝蜂的涌了过来，从政的、从商的，各行各业，齐齐施压，恨不得将顾研铠挫骨扬灰。
江玖想救他，可是救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件性质的恶劣程度，对社会造成的影响，碍于敬家在本市的地位，这个案子的舆论范围进一步被扩大。
这对顾研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敬家不会允许他借此翻身，最可能的结果，是双管齐下，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果不其然，无数家媒体前来采访报道，无一例外，尽数都是站在敬家那一方，敬父平日里常做慈善公益，这个新闻一出，引来无数群众的呼声，顾研铠的处境愈发艰难。
所有参与过顾研月这个案子的人都明白其中隐情，但其他人不知道。
在当事人一死一疯的前提下，警局没有任何理由，将这个案子公之于众。
可外面对他的恶意实在太明显，敬家一方面向警局施压，看警局迟迟未有定论，便在网上散布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种上流社会的阴谋论向来最能牵动群众的八卦热情，在敬家的推波助澜下，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热点。
没有在意故事的背景，比起过程，绝大多数人更在意结果。
这便直接造成了现在的局面：网络舆论一边倒的要打倒顾研铠，除了日常言语谩骂，更有甚者，将他的家庭住址，联系方式一一放在网上，众人拍手称好。
很多时候，人们的正义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话题讨论量不减反增，每日都有无数陌生人就这个案子发表看法，这一个个看似充满正义感的话语，凝成一把利刃，拼凑出一个血字——杀，斩断了一个生命的牵绊。
隔着屏幕，我们无法看到他们写下这段话时的表情，是愤怒？幸灾乐祸？抑或是漠然？
很多时候，人们自以为正义的行为，本身就是对法律的践踏。好比他开车故意撞死那个人，好比现在的舆论压力。
突然有那么一刻，她不想再装什么理中客，里面的那个人，她认识，他们的人生有过交集，她知道他的痛苦与挣扎，知道一切一切旁人不知道的辛酸苦楚，却也比其他人更明白法律在人们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只是，一定要用死亡来赎罪吗？
至少在江玖眼中，顾研铠罪不至死。
可偏偏，他的对手是敬家，是网上千千万万个‘正义使者’，或许从他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生死尽数抛诸脑后。
各种突发情况接踵而至，江玖看着面前堆积的文件，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她再见到倪芊芊的时候。
顾研铠意外的坦诚，将所有细节一一叙述出来，警局这边的压力顷刻少了一大部分，江玖有心拖延，奈何顾研铠如此配合，前期记录完毕，只能转交给其他组处理。
敬家明显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倪芊芊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如今舆论风向一边倒，敬家又有权有势，没有人敢冒着得罪敬家的风险来参与这场风波，哪怕在风波之前，倪芊芊也是律政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找了好几个专门打这类官司的律师，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无奈，倪芊芊只好自己搜寻资料，帮顾研铠辩诉。
这段时间，她一方面要照顾双方父母和神志不清的顾研月，一方面还要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准备材料，帮顾研铠辩诉。
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颧骨高突，下巴尖了许多，看着格外吓人。
江玖收到她的讯息，没有犹豫就赶来了，一进门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眉眼低垂，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但脸上却是再多脂粉都掩盖不住的疲惫。
江玖站在远处遥遥看着她，她神色淡淡，目光停留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窗外的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她的脸上，却无端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脸上无悲无喜，恍若与这个嘈杂的人世隔绝开来，甚至让她遗忘了过来途中，站在警局门口，一个个高举着白旗红字抗议的‘老百姓’。
她顿了顿，收拾好心情，一步步走向倪芊芊。
“你来啦。”倪芊芊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声音无波无澜。
江玖脚步一顿，在她对面落了座，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
两个人都没有那些客套的寒暄，倪芊芊看着窗外，江玖看着她。
过了好半天，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的有些刺耳，却莫名让人想哭，她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想要他好好活着，佳楠，你说，可以吗？”
她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突然转过头，眼睛紧紧盯着江玖，目光带着一丝希冀，她渴望在江玖这里寻找到认同感。
可以吗？她问。
迎着她希冀的目光，江玖再一次深刻的感知到语言对人的主宰，她想要告诉她，可以，想要告诉她，就算真的以法律来判决，顾研铠也罪不至死，但偏偏，这些话尽数被卡在嗓子眼，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倪芊芊的目光逐渐暗淡下来，她捧着面前的牛奶杯，一言不发。
她们都知道这次顾研铠对上的对手是谁，也比谁都清楚，这一次，顾研铠注定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