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北风的手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他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半天才看清近在咫尺的妻子的脸，他痛苦地笑了笑：“看来我真的不中用了。”
李小青听清了，她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是的，她也知道凌北风的病很重，医生的病危通知已经下过好几次，生命的延续也只是靠着机械的维持，这样的生命还能叫做生命吗？
凌北风抬起手为妻子擦掉脸上的泪痕，说道：“看来我们真的要分开了。”
李小青抓住凌北风的手，让眼泪流进他的手里，哭着说道：“别这样说，你会好的。”
凌北风把头转过一边，妻子的泪水让他更难过。停了一会，他示意李小青再挨近一些，低低声音说道：“其实我并不想死，很多事我还没有安排，我们的孩子还没长大，你一个人照顾起来会很艰难。”
李小青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已经给小薇打电话了，她可能一会就过来，我知道你们父女不合，但这个时候我觉得她应该来。”
凌北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个女儿让我贯的不成样子了。你以后凡事不要和她计较。”
李小青点点头，暗想还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如果计较的话，就不可能有十年的婚姻。
凌北风道：“趁着小薇还没来，我有几件事要向你交代。你仔细听着。第一，我走了以后，你就带着儿子找个合适的人再婚吧，这个人不用有多少钱，心好，人好就行，这样你和儿子能少受委屈，我也放心了。”
李小青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发声哭了出来。
凌北风叹了口气：“第二，我公司的买卖很大，你经营不了，如果勉强让你去干，就为难你了。所以我把公司的股份都留给了我女儿，其中一部分是给你和小涛的，这些股份足够你们生活的。别以为我心疼那些钱，不留给你，你为人太软弱，不可能在商场里生存下去，如果我把公司留给你，就是害了你。这一点你该明白。有时候钱太多也不见的是好事。”
李小青抹着眼泪点头答应。
凌北风好像是有些累了，闭着眼睛歇了一会，才说道：“你和小薇虽然是同学，年龄也差不多，但因为有我这层关系，如果她有什么出格的言语，你不要和她计较，实在相处不下去，你就带着儿子离开她远远的，你有工作，还有我留给你的钱和公司的股份，你能照顾好自己的。”
凌北风还要再说，就听见走廊传来高跟鞋踩踏地砖发出的清脆的当当声。屋里的人同时停止了说话，他们意识到该是凌紫薇到了。
当凌紫薇慌张地推开病房的房门，李小青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她。曾经的好友和同学四目相对之时，闪烁的眼神是那么的陌生和窘迫。凌紫薇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成为这位当年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按照道理，凌紫薇该叫李小青为母亲，开玩笑，母亲的照片成天挂在她客厅的墙上，那来这里有出现一个母亲，况且，虽然她和李小青是同岁，但她却比李小青的生日大上一个月。真是难以面对的人，凌紫薇的心里接连翻了几个个，痛苦的想要大哭一场。
李小青首先打破了沉默，说道：“小薇，进屋吧！”
凌紫薇没答话，点了点头，说实在，她真不知道和李小青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好。
凌紫薇走进里间的卧室，父亲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浑浊而无神的眼睛在望着自己。凌紫薇感到鼻子里有一股酸酸的感觉，这个躺在床上的人真的就是父亲吗？那个曾经健壮如牛，不知道生病为何物的父亲？她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和父亲好好说话了，没想到这难得的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景。
凌北风的嘴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抬起同样惨白的手在床边拍了拍。凌北风勉力地笑了笑，发出嘶哑而低沉的笑声，说道：“你来了，来了就好！”话没说完，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下脸颊。
李小青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床前，说道：“你坐下慢慢说吧，我到医生那里有点事，出去一下。”
看着李小青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凌紫薇心里也是一阵的酸楚，也许这么多年的恩怨是多余的，父亲自从母亲谢世之后，也只有和李小青这十年的光阴是真正快乐的，既然两个人都是快乐的，而作为外人，何必要坚决拆散他们。说起来人都是自私的，自己在外国享受的是西方的“自由主义”教育，生活上又以自由、独立标榜，那为什么就不能再他们的爱情上多一些自由和宽容？
凌北风沉默了许久，的确将近十年的冷战，已经阻碍了他们的正常沟通，心中的千言万语淤积在心中，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凌北风长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恨爸爸，恨爸爸不该抛弃你妈妈，娶另外的女人，况且这个女人还是当初你的同学和好友。可是这并不是谁能决定的，爱情来的时候，就像潮水，谁能阻挡的了呢？我爱你的妈妈，也爱小青，当然也爱你。”
凌紫薇眼里泛起泪花，哽咽道：“一切都过去了。”
凌北风的脸上升起难得的红润，女儿的话如春风一般滋润着他那颗即将干枯的心，他欣慰地点点头，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你的妈妈。那年她临死的时候，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可是我没有做到。我的工作太忙，一直不在你身边，等你大学毕业，你又不愿意回家，跑到美国又呆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盼着你能早点回来，咱们能坐下好好谈谈。可是总有那么多的事，忙也忙不完。”
凌紫薇握着父亲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到他骨节的硬度。她不知道该怎样劝慰父亲。
凌北风看着凌紫薇，眼里闪出期望的光来，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我有件事想求你答应。”
凌紫薇：“什么事？”
凌北风：“这些年你虽然不在我身边，但你的性格我是了解的，我还听说你还和一些黑社会的人搞在一起，这我不太放心。”
凌紫薇面显难色，支吾道：“我没有！”
凌北风：“你是大人了，该知道轻重，咱们是正经的商人，做买卖要规规矩矩的。”
凌紫薇：“我知道。”
凌北风：“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是想说，我死后，你能不能不找小青的麻烦，让他们娘俩安稳的生活。”
凌紫薇想了想，说道：“我说过一切多过去了，我不会再见她。”
凌北风：“这样就好，我就放心了。小青和我这么多年也苦了她，如果以后她还不能安稳生活，我死也闭不上眼。”
凌北风突然喘息成一片，检测仪上的线条纷乱地跳动着。这时，李小青从门外冲了进来，迅速地按响了电铃，几个医生跑进来，开始几乎每天一次的抢救。
李小青把凌紫薇扶出病房，让她坐到走廊的椅子上。自己则焦急地望着里边纷乱的人影。
凌紫薇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路上的一切记忆好像是凭空消失了。她和衣而卧，混混沉沉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个既真实又可怕的梦，半真半假，亦幻亦真，凌紫薇简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依稀好像是五岁的时候，在那个**的年代，世间一切的美好和丑恶都被颠倒过来，在她幼小的童心记忆里，那些整天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标的学生，简直是天下最可恶的人。父亲是被他们连打带骂，捆着带走的，母亲怀抱着她萎缩在墙角，看着那些脸上尚未脱掉稚气的少年们疯狂地砸烂家里的所有东西。这就是他们一家厄运的开始。
五岁的凌紫薇是个聪明而又敏感的女孩。父亲被抓走的一个月之后，她渐渐发现了一些异样的情况，每到夜晚，总有一些陌生的人来到自己的家里，她从不认识这些人，也讨厌这些人的粗鲁和吵闹，但母亲好像很害怕这些人，只要他们一来，母亲总是让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不许出来。五岁的小女孩毕竟是单纯的，她的心机远没有想的那么深。
一个夜晚，凌紫薇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她很奇怪，好像有人在沉重的喘息，那声音就像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过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既痛苦又兴奋。她爬出被窝，走出房间。那声音听得愈加清晰。
声音是从母亲的房间传出来的，那房门虚掩着，屋子里熹微的灯光投射到外边。凌紫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着房门的缝隙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尽管只有五岁的小女孩还不懂得很多，但也许是天生的敏感，眼前的一幕让她惊讶。
房间里的大木床上，母亲正被那个今晚刚来的陌生人压在身下，他丑陋、粗鲁、暴戾，一双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正在母亲的身上到处乱摸着，一张长满胡茬的大嘴在母亲的脸上疯狂的亲吻着。母亲就像是一只被饿狼俘获的天鹅，毫无抵抗地任凭蹂躏。
还不到三十岁的母亲，是歌舞团的专业舞蹈演员，有着极佳比例的身材和靓丽的容貌，虽然那个时代一切装饰都是为了掩盖女性天生的美丽，但母亲仍然是男人们追求的对象，她是歌舞团里的“白天鹅”和“白雪公主”，她在没结婚前，身后留下和很多男人遗憾和嫉妒的目光。
那个丑陋不堪的男人，粗鲁地大叫着，笑着，喘息着。母亲痛苦地紧闭双眼，飘逸的长发散乱地披在床上，泪水已经打湿了床单。
吱呀一声，门被凌紫薇紧张的手不注意推开了，门慢慢地敞开，敞开，最后咚的一声撞到墙上。屋外的凌紫薇、屋内相叠而卧的两个人都惊呆了，久久相对，却一言不发。
母亲睁开眼睛，看到凌紫薇的那一刻，脸上的惊讶和羞愧相加的表情让凌紫薇终生难忘。母亲一把将身上的男人推到一边，抓过一条床单裹住身子，跑下床来，蹲在凌紫薇的身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低声啜泣地说：“小薇，别怕。”
懵懵懂懂的凌紫薇并不害怕，她只是不大明白，迟疑地问道：“妈妈！你和那位叔叔在干什么吗？”
母亲使劲地咬着嘴唇，把凌紫薇搂在怀里，喃喃地说：“我们，我们在，在，你别问了，反正这是不好的事，你不要对别人说，连你爸也不能说，说了，妈妈就不喜欢你了。”
凌紫薇对母亲的回答很不满意，撅起了嘴，但仍然说道：“我对谁也不说。”
母亲的眼泪围着眼圈只转，说道：“好孩子，妈对不起你，妈也是没办法。”
凌紫薇懂事地说：“妈，你别哭，我不和别人说。”
母亲含泪点了点头，说道：“回去睡觉吧，盖好被子。”
凌紫薇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突然又跑回斜着头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悄悄地对母亲说：“我不喜欢那个人！”说完转身跑了。
母亲无奈地站起身，看着凌紫薇的房间房门关闭。长长地叹息一声，回身插上房门，关上灯。过不了多久，那个深深的喘息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夜，凌紫薇一夜未眠，那个若有若无的声音总是不停在她脑海里旋转，搅的她心神不宁。母亲所说的不好的事，在她初涉人世的心中，那一定是羞耻的事。
母亲是在卫生间里上吊死的，那时凌紫薇正在外婆家里。母亲为女儿安排了日后的生活，也为自己找了个安静的时间，静静的离开这个世界。母亲死了不久，父亲也被以“反革命罪”被判处了无期徒刑，被送到大西北去劳改。失去母亲，远离父亲的凌紫薇就是在外婆的精心照顾下，等待着**岁月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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