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沉重
城西不比城东繁华，街道两边大多是低矮的门面房，临街的拉面馆和各式快餐店百花齐放，一到饭点就会涌来很多出租车司机和货车司机。
方阔骑车载着萨爽，贴着路边停着的出租车长龙，一路向前飞驰，原本用发胶固定好的头发被风掀到后面，露出干净清爽的额头。
萨爽两手抓在车座上，腿懒懒地耷拉在一边，问方阔：“哎你说，今天我是不是应该把争鸣叫到我家去睡？”
方阔听到她的声音，脸上不自觉绽放出极度开心的笑容：“为什么，你们有什么事要商量吗？”
萨爽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怕她因为成绩的事，回了家会挨骂。”
方阔身子前倾，使劲蹬了几下，而后直起腰来放开车把，心情畅快地叫唤了一声。
萨爽吓了一跳，下意识锤了他后腰一下：“你干吗！当心点！”
“放心~有我在，不会把你摔了的~”方阔依旧把两条胳膊伸平在空中，脸上的笑容仿佛沐浴在春风中，“别担心，班长她爸妈不会骂她的，顶多是长篇大论地说她一顿。”
“那还不如骂一顿痛快呢！”萨爽紧张兮兮地观察着路况，生怕方阔这家伙一个不小心就引发车祸。
教室里，秦争鸣看着手里的几张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次她虽然考到了年级前五十，但班级名次掉到了第四，回去又得跟她爸妈解释半天。
她不想回家倒不是因为名次往后掉了，只是不想让她爸妈再因为这件事在她耳边唠叨。
她已经尽力了。
从进入高中的第一天起，她活着的意义就只剩下考重点大学这一项。
她也向着这个目标努力了，每天早上都不敢在床上多赖哪怕一分钟，晚上跟高三的人一起在学校上晚自习。
可并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做到所有的事情，每个人的努力极限都是不一样的。
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限，无法再更努力。
现在大家都去吃饭了，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肚子空空的，却什么都不想吃。
晚上回了家，还有一大堆不知道有用没用的补品在等着她，这会儿少吃一两口也没什么大关系。
前门吹进来一股初冬的冷风，她打了个寒战，起身去关门。
从门口转身的时候，秦争鸣发现教室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许知琢？”秦争鸣脸上的表情很意外，“你怎么没去吃饭？”
方才她在教室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完全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也在。
许知琢抬起头来，冲她笑了一下：“现在食堂人多，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待会儿人少了我再去。”
“哦，这样啊。”秦争鸣低低地应了一声，回身坐到自己位置上，心脏突然跳得很快。
教室里居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种独处的氛围，莫名让她心里小鹿乱撞。
她跟许知琢之间明明隔了四排的距离，可她总觉得他的呼吸声就在自己背后，连带着他的气息也仿佛出现在她鼻息周围。
这种空间错位感让她后背的肌肉莫名紧绷起来，身体仿佛被电流通过一样，汗毛根根竖起。
秦争鸣把考得最差的物理卷子摊开在自己眼前，想用考试失利的现实来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眼睛看着计算小车间距的题目，心里想的却是此时她和许知琢的距离有多远。
在当前教室这个参考系下，她和许知琢的距离是四排桌椅的长度。
在班级排名这个参考系下，她和许知琢的距离是第四名到第二名的距离。
在家庭住址这个参考系下，她和许知琢的距离是城西红叶小区三单元204号到平临县沙丰镇杨柳街8号院的距离。
而在她此时的无边思绪中，许知琢就坐在她身后，教室里的桌椅都被虚化，只有许知琢的轮廓格外清晰。
可惜，她连回过头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她在脑海里描摹着许知琢此时的表情和动作，想象着他伏案写字，眉头微微皱起，表情严肃的模样。
就跟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一样。
那天是八月十号。
班级见面会上，她侥幸当上班长，紧接着就被安排去教务处开会。
她还记得当时的天气很阴沉，一场大雨在云层中酝酿许久。
临近中午的时候，会还没开完，云层终于兜不住了，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
她转头往窗外看，想起自己没带伞。
教导主任终于结束长篇大论，摆摆手让各班班长回去找几个人，到科技楼六楼的储物室搬军训服。
她小跑着回到教室，却发现班里人都走了。
教室里光线昏暗，雨水密密麻麻地拍打在窗户玻璃上，楼道里偶尔传来呼朋引伴的声音。
她站在前门，目光定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坐在最后一排，只开了教室最后面的一盏灯，面前的桌上摆着刚发下来的课本。
八月初的天气还很闷热，可他仿佛不怕热似的，身上穿着一件颜色陈旧的翻领外套，领口露出一截白色T恤的边。
她知道他叫许知琢，是班里第一名。
许知琢仿佛没发现她的存在，安静地坐在原地，瘦削的脸上带着一些生人勿近的冷漠。
是的，她对许知琢的第一印象是冷漠。
她站在门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找他帮忙。
萨爽和方阔都不在，那么多衣服，她一个人搬不回来。
可许知琢始终垂眼看着桌面上的书，仿佛在思考什么，手里的笔偶尔会在书上画一下。
她犹豫许久，咬了咬牙，一个人往科技楼去了。
外面大雨瓢泼，她刚跑出教学楼没多远，后背就已经湿透了。
抱着第一摞军训服回到教室，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头一看，许知琢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看着桌面。
她站在讲台上喘着粗气，视线远远地落到许知琢身上。
许知琢仿佛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突然交汇，她下意识错开视线，低头看向一旁的地面。
再抬头时，许知琢的视线已经落回书上。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次跑出教室。
搬着第二摞军训服回来后，她喘得更厉害了，一只手扶在讲桌上，另一只手撑着后腰，胸口剧烈起伏。
许知琢依旧坐在原地没动，即便她的喘气声已经大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是种打扰，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还是像恍若未闻一样，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书。
她数了数地上的袋子，一共十袋。
班里共五十个人，照这样下去，她得再跑八个来回才能全部搬回来。
她缓缓把气喘匀，硬着头皮朝最后一排走去。
许知琢始终没抬头。
她站在他身边，神情紧张地开了口：“同学，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科技楼搬一下军训服……”
许知琢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她也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白半袖已经湿透了，浅粉色的内衣隐隐约约露出一个轮廓。
她的脸色立时涨红，不自在地转过身子面朝黑板，两只手在身侧握紧，想用胳膊挡住胸口，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身侧多出来一只手，上面放着一件翻领外套。
她咬着嘴唇转头看了一眼许知琢，伸手将外套接过来，手忙脚乱地穿在身上，把拉链从下往上拉了个严严实实。
“军训服在科技楼几楼？”
这是许知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许知琢又说：“你别去了，我去吧。”
她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
许知琢没再坚持，用眼神示意她带路。
一路上，许知琢始终跟她保持半步的距离，她只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到了储物室门口，她停住脚步，许知琢从她身后出来，率先走了进去。
四班的军训服都堆在指定位置，许知琢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搬起厚厚一摞。
她在一旁站着，视线无意识地落在许知琢的左臂上。
许知琢的左臂上有一道疤，从肘弯往上不到两厘米的地方开始，一直没入白色T恤的袖口中。
她忍不住猜想，身上这件外套就是为了遮住这道看起来触目惊心的可怖疤痕，才会在大夏天也被它的主人穿在身上。
她的视线顺着疤痕一路向上，最后落到了许知琢的脸上。
许知琢的脸很窄，高挺的鼻梁占了很大面积，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这个年纪的男生脸上往往还残留着几分婴儿肥，但许知琢下颌线条明显，眉宇间不见任何青涩之气，整张脸仿佛早就被生活的甘苦浸淫过，隐约透出远超同龄人的坚韧气息。
她从地上搬起一摞军训服，沉默无言地跟在许知琢身后，视线时不时落在他手臂的疤痕上。
她想知道那道疤究竟有多长，那看不见的尾端到底写着什么故事。
可惜许知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交流欲望，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她只能看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不断滴落，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到，之后的许知琢会在班里留下温和有礼的广泛印象。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是刻意把一身冷漠很好地隐藏到表皮之下，选择了更利己的方式在这个班级环境中生存下去。
从正式开始军训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在向着自己的目标靠近。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目标的尽头是什么，但她很确定，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隐藏锋芒，像只绵羊一样温顺地潜行在同龄人群体中，这种走在年龄前面的圆滑早熟，本身就比高考要沉重得多。
手里的笔因为主人的出神而暂获自由，笔尖在卷子上胡乱游走一阵，最后留下一道海岸线形状的黑线。
“班长，去吃饭吗？”
一直到头顶有声音响起，秦争鸣才猛然回过神来。
许知琢站在她身边，声音和表情一样，给人温和羞涩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虚虚实实，让她本能上心跳加快，理智却知道他并非表里如一。
然而，根据过去这大半个学期的经验来看，在面对许知琢时，她的本能总是会战胜理智。
秦争鸣站起身来，肚子在一瞬间感觉到了饿：“去。”
今天她没带饭盒来，为了避免麻烦，就给家里发了短信说要在食堂吃。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真的去吃食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