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折腰
公车在路上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赶在天擦黑的时候到站，售票员倚在车座上喊了一句：“沙丰到了啊。”
许知琢和宋田田把书包从腿上拿起来，从后门下车。
到了自己地界上，许知琢懒得再拘着，将书包随意往肩膀上一挂，黑着脸开始往杨柳街的方向走。
他的架势看起来不像是要回家，倒像是攒了一身的怒气要去跟人干一架。
宋田田跟在他身边，看他这副样子，不禁有些担心。
她忖了忖许知琢现在的脾气，试探着问：“你姑父在家吗？”
许知琢冷冷回答：“不知道。”
“那，周日下午你几点走？”宋田田问。
许知琢转头看了她一眼：“我明天就走。”
宋田田：“明天？明天学校不是还没开学吗，你去做什么？”
“有事。”许知琢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宋田田想到许知琢对其他人的样子，心里顿时翻上来一些很不舒服的情绪。
她转身拦到前面，挡住许知琢的去路：“什么事？”
许知琢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就把她拨到了一边：“别挡路。”
说完就迈开大步朝前走了。
宋田田站在原地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上去：“你去学校做什么？”
许知琢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扔下一句：“跟你没关系。”
如果现在是在学校，他可能还会保持基本的礼貌。
但他现在正走在沙丰的街道上，周围灰扑扑的一切看着就让人心烦。
待会儿回了家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此时他没那么多耐心去应付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宋田田停住脚步，咬着嘴唇看着许知琢的背影，手在身体两侧握成拳头。
以前在平临四中的时候，许知琢身上的戾气比现在要重得多，可那时候她好歹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现在他们俩一起去考了二中，许知琢在学校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脾气收敛得一点也看不见了，但却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一句。
宋田田看许知琢越走越远，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一等她的意思，她终于认清眼前的局势——许知琢是不可能为她回头的。
她只好迈开大步追上去。
“李翠红说，让咱俩明天去学校一趟。”
许知琢脚步不停：“什么时候说的？”
宋田田：“昨天她给我打电话了。”
李翠红是许知琢和宋田田的初中班主任，今年又带了新一届的初一学生。如果是别的人要找许知琢，他肯定鸟都不鸟，直接忽略，但李翠红不一样。
如果不是李翠红，他现在应该正蹲在少管所发呆，连申城二中的校门也摸不到。
许知琢：“她说什么事了么？”
宋田田看他终于有了跟她搭话的欲望，面不改色地说：“她今年又带了一个班，想让咱俩去给学生们分享一下学习经验。”
平临县共有四所中学，其中平临一中是高中，剩下的二中，三中，以及四中全都是初中。
中考升学率最高的是平临二中，三中稍次一些，但最垃圾的还是四中，学生们能顺利毕业已属稀奇，更遑论考高中了。
过去平临四中的尖子生最多也只能考入平临一中的普通班，但大部分学生还是一毕业就追随着家长的脚步，涌入南方各种不正规的工厂里，或者留在本地的小饭馆里当个服务生，皮相稍好的还能去KTV或旱冰场混日子。
许知琢和宋田田是四中建校以来，唯二的两个考入市重点高中的学生，且这俩人不仅考进去了，还考进了重点班。
录取通知书刚一下来的时候，整个四中从上到下都沸腾了。
校长亲自打电话，说要为他们俩开一次全校大会，颇有举校同庆的意思。
许知琢二话不说就找借口拒绝了，他暑假忙得很，没功夫去参加什么狗屁大会。再说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庆贺的，又不是考上实验高中了，整那么大动静，白白让人笑话。
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因为校长说学校会在大会上给他和宋田田当场发一千块钱的奖学金。
还是现金。
本来还说自己当天有事去不了的人，一听有钱拿，话头一转，又恰好有空了。
那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事不会发生在许知琢身上，因为他实在是缺钱。
这一千块钱对他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他把腰一整个全都折到地上。
大会当天，他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一个电话进来，把他从杨柳街8号院直接拽到了市里。
之前他托人打听的“秀吧”终于开始招暑期工了，给的钱不少，从六月干到八月，能挣三四千块钱。
要知道他这种初中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还是短期工，很多地方压根就不会要，毕竟那么多高中毕业的都闲在家里。
就算在饭馆端盘子，一个月也不过就一千出头，相比起来，还是“秀吧”给的钱更多。
电话里的人说，人家就抽这一个下午面试，去不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许知琢衡量了一下，一千块钱和三四千相比，还是后者更有吸引力。
但他也不想放弃白来的一千块钱，就在出门的时候给班主任李翠红打了电话，说他姑父出车祸，人在医院快不行了，他得去陪着。
早在他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姑父就已经因为肝癌，肾癌，心脏病，胃癌等一系列大病进过医院。
只要许知琢需要，让他姑父得病就是一句话的事。
李翠红对这一套说辞已经免疫了，她了解过许知琢的家庭情况，知道这孩子不容易，所以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也一样，她没关心他姑父的车祸到底严不严重，直接说她会想办法帮他争取到那一千块钱。
许知琢挂断电话，坐车去了市里。
第二天，他成了“秀吧”的打工小弟。
原本“秀吧”的经理不怎么想要初中生，可看许知琢身高体长，身上颇有股狠劲儿，就还是要了他。
经理当时也看到了他胳膊上那条疤，问了一句：“谁给你弄的？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许知琢没回答第一个问题，直接说了一句：“活着呢。”
“呵，这个回答，可以。”经理把嘴里的烟摁进烟灰缸，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干活的时候有点眼力见，碰见捣乱的，吓唬吓唬就行了，别来真的。”
在“秀吧”干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许知琢挣了三千七百块钱。
再加上学校奖励的那一千块钱，他本来应该有四千七百块钱，可惜那一千块钱最终没到他手里。
李翠红确实帮他把钱争取到了，还特意让宋田田给他捎回来。
他从秀吧回来的时候，在街边遇见了宋田田。
宋田田很高兴地告诉他，说钱已经给他送家去了。
他眉头一紧，知道事情不妙，连句话都没来得及扔下，迅速就往家跑。
家里没人。
没一会儿，他姑姑领着他妹妹回来了，看他脸色不好，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说没事。
那天晚上，他坐在屋里的破沙发上，刀就压在沙发垫下面。
他姑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吃过晚饭就领着他妹进卧室写作业去了。
他一个人坐在外面，等他姑父回来。
快十二点的时候，他姑父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他一脚把这个醉汉踹翻在地，抓着他的领子问：“钱呢？”
他姑父抹了一把嘴，说：“什么钱？”
他起身去沙发上把刀抽出来，骑到他姑父身上，刀刃紧贴着他姑父的脖子：“那一千块钱呢！拿出来！”
他姑父也不知是彻底喝大了，还是已经不怕死了，大着舌头笑了两声，说：“老子没钱！”
许知琢看着他姑父的颈动脉，不可抑制地想起他爸妈的死亡赔偿金，还有他们家的房子，那些钱本来足够他一路读完大学，可惜现在都被眼前这个人渣挥霍完了。
这一刀下去，世上就能少个人渣。
但他还是犹豫了，他想到了李翠红。
“你的人生还很长，这个世界也很大，眼前这些，不值得你就此停步。”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刀，咬了咬牙，缓缓松了手上的劲。
这时，他姑姑从卧室出来，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不由分说地冲上前来，握住许知琢拿刀的手，带着哭腔喊道：“小琢，你要做什么！”
许知琢本来已经极力遏制住的怒气在一瞬间重新升腾起来，他抬眼看着他姑姑，眼里写满失望。
他爸妈死的时候，他才十一岁，小学还没毕业。
那时候，是他姑姑把他领到了这里，对他说：“小琢，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确实是他亲姑姑，只是在他爸妈死之前，两家人从无来往，他也一直没见过他姑姑，只是从他爸口中偶尔听说过这个人。
年幼的悲伤，对已逝父母的思念，都被这句和家有关的话冲淡。
他以为他得到了救赎，实际上却掉进了更深的绝望中。
他姑姑的男人，他叫他姑父，过去从未在他眼前出现过，而今每天都要在一个屋檐下见面，他成了这个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开始他只是偶尔挨骂，后来渐渐开始挨打。
他姑姑的眼泪很多，每次他挨打或挨骂时，他姑姑就在一旁为他掉眼泪。
他曾因为心疼他姑姑，在他姑父对他姑姑动手时，上前拦住他姑父，给了这个人渣一拳。
他觉得他是在保护他姑姑，但他姑姑却一脸错愕的看着他，挡在他姑父身前，流着眼泪说他不能对他姑父动手。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姑姑的眼泪不值钱。
他救不了他姑姑，但他还要救自己。
那一千块钱，是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就这么被他姑父偷走，他实在咽不下心头的恨。
他姑姑看他还不撒手，就握着他的手，把刀举到自己脖子上，眼里依旧流着没有价值的眼泪：“小琢，你不能杀你姑父，你杀了他，姑姑还怎么活？”
自从父母死后，许知琢再没哭过，哪怕胳膊上被人用刀剌了一个十厘米长的大口子，他也没掉半滴泪。
可听到他姑姑这句话，眼泪像破碎的珠子一样，从他脸上狠狠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