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赔耍流氓的罪
餐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六个盘子，每个盘子都像是去灶底下滚了一圈，不光菜黑，汤也黑乎乎的，祁峰挨着端详了一遍，抬头问安书华：“安老师，酱油还有剩的么？”
“没了，”安书华把围裙一摘，随手搭在椅背上，“明天再去买吧。”
祁峰拿起筷子，先咽了咽口水，不是因为美食太诱人，是心里太担心，儿子跟他说了不能吃那个蒜薹炒肉，可眼前几个菜看起来如同天下乌鸦一般黑，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是什么，勉强辨认了半天，才识别出那个是蒜薹，立马从心里排除了一个能吃的菜。
接下来是从剩下的五道菜筛选一道杀伤力最小的，他举箸不定，正准备冒着生命危险随便尝一个试试，对面的安书华突然叹了口气。
祁峰以为是自己犹豫不决的态度让安书华失望了，赶紧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同时努力管理好自己的表情，露出了品尝满汉全席时该有的表情：“这个牛肉啊，火候正好……”
“老公，你说，”安书华握着筷子情绪低沉地开了口，“萨爽那孩子，到底会不会得那个病啊？”
她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菜上，也不关心祁峰到底爱不爱吃她做的菜。
祁峰一边看着她，一边趁她不注意，抽出一张纸巾把嘴里硬邦邦还齁咸的牛肉吐出来包好，顺便拿过杯子喝了口水：“听文韬的意思，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现在什么都说不准，可能会得，也可能不会得。”
“你怎么……男人果然都理智，也无情，”安书华白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筷子放下，又是一声叹息，“唉，你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家里怎么会有遗传病史呢。那病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吓人，人要是连自己都忘记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没这么严重，”祁峰把手伸到对面握住她的手，“现在不是还一切正常吗，我看萨爽这孩子精神挺不错，说不定就能把这病给躲过去。”
“说的轻松，”安书华又叹了口气，“谁得病之前不是好好的跟正常人一样，问题是得病之后怎么办，文韬也说了，这个病现在治不了，一旦发病了，那就是一天比一天差，唉，我都不敢想象，万一萨爽……”
“先别想那么多，”祁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起码现在萨爽这孩子一切正常，她有家族性遗传病史这事，会给实验室那边提供一点思路，原先我们都没往这方面去想，现在再一寻思，也许就是因为家里有遗传病史，萨爽的体液才恰好能……”
“祁峰，你说什么呢，”安书华把手抽出来，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说出这种话，“萨爽都那么危险了，结果你满脑子……只想着利用她？她也是个孩子啊，跟嘉述一样大，还不到十八岁，她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呢。”
“你可以说我自私，我现在的确只想着小述，可萨爽危险，”祁峰看着安书华，“小述就不危险了么？”
安书华眼圈一红，低头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自从昨天听周文韬说了萨爽的事，她的心情一直都很低落，今天做菜时那股兴奋劲也是看儿子在家才硬撑出来的，儿子一走，她整个人就像被扎了孔的气球一样很快泄了气。
“书华，”祁峰重新握住安书华的手，“昨天文韬说的时候，你也清楚听见了，小述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他体内的皮氏杆菌很可能已经变异出亚种了，如果再发生一次免疫系统被攻击的事，小述还能不能挺过来就是未知数了。”
安书华何尝不知道祁嘉述现在的情况有多可怕，不管白天黑夜，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祁嘉述躺在病床上的画面，这次回来，她是带着决心上的飞机，把自己常用的东西一并带回来了，打算在家陪着儿子，直到特效药被研制出来。
在那边实验室的所有心血都托付给了丈夫祁峰，她只带着申城理工教授的身份回来了，以后就是白天去学校指导学生做科研，晚上回家陪儿子，过去十几年在母亲这一身份上的失职，她要从现在开始一并补回来。
刚接到周文韬的电话时，她情绪失控到打算立刻辞职回家陪孩子，科研项目什么的，终身教授什么的，理想热爱什么的，统统抛到身后，她只要自己的儿子平安。
是祁峰劝住了她。
祁峰对她说：“书华，你可以先回申城理工继续带学生，绝对不能直接辞职，小述会多想的，他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如果突然抛下工作，整天在家陪他，这种无形的压力只会让他更不快乐，更不自在，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所以她只带着常用的笔记本回来了，回到原先的工作轨迹中，在看似如常的生活挤出了更多在家陪孩子的时间。
连安书华自己都觉得讽刺，祁嘉述已经长到了十七岁，她甚至连衣服都没给他洗过一件，饭也没给他做过一顿，且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即便偶尔想起，也很快被工作热情掩盖过去，她一直在忽略自己的儿子，只有到了儿子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当时生孩子是为了把爱注入到新生命里，而不是孩子生下来往保姆手里一扔就完事。
祁嘉述悄悄出门的时候，她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刚要问儿子去哪，被祁峰用一个手势拦下，等门被人轻轻关上后，祁峰才小声对她说：“是萨爽来了，让孩子们出去吃吧。”
现在夫妻俩坐在餐桌前，想到祁嘉述和萨爽未来可能会面对的种种不幸，一时都没了吃饭的胃口，原本就卖相惨烈的菜直到放凉了也没动一口。
末了，祁峰去厨房给安书华热了一杯牛奶，放到安书华手边：“书华，萨爽的事，先别告诉小述了。”
“嗯，我知道，”安书华握着温热的牛奶杯子点了点头，“儿子刚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要是再让他知道萨爽的情况，对他太残忍了。”
祁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如果萨爽把家里的事告诉小述的话，以小述的敏锐程度，他一定会推测出来的。”
“所以在他自己的事上，”安书华苦笑了一下，“咱们瞒不了他，只能实话实话。至于萨爽的事，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她还记得昨天她把目前的情况告诉儿子时，儿子脸上平静到可怕的表情。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儿子已经放弃了希望，只是不想让他们伤心，才一直没表现出来。
要是现在再把萨爽的事告诉他，她不敢想象儿子会是什么表情。
——
“什么？不参加考试？”萨爽把手里的签子扔到桌上，“可是下个礼拜就是期中考了啊，你要是不来，老胡会直接晕过去吧。”
“不会的，我已经给胡老师打过电话了，他没晕，”祁嘉述重新开了一瓶豆奶放到萨爽手边，“就是有点着急。”
“老胡肯定着急啊，你要是不考试，那全校第一名的位置就得落到冲刺班了，”萨端起豆奶仰头灌了一口，“这事你爸妈也同意了？”
“嗯。”祁嘉述应了一声，实际上，不参加考试的决定不是他先提出来的，是他爸妈在告诉他目前的情形后给出的很冷静的建议。
眼下这情况，在家隔离是最安全的举措，学校里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让人预料不到的事，即便他再小心，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就像这次，那个不认识的男生在他正要方便的时候偷拍他，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后果，脑子完全被愤怒支配，第一反应就是废了这个男生的手，可后面发生的事让他一直后悔到现在。
他没想到萨爽会冲进去，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控到把萨爽推开的地步，虽然萨爽说她自己是不小心摔的，但他不是脑残，他很清楚萨爽不会无缘无故把手摔成那样。
这次的事和以前不一样，他只记得有个男生偷拍自己，然后他把那个男生一脚踹到了墙边，从地上捡起了男生的手机，萨爽冲进来的时候他也有印象，但之后发生的事就像是被人消去了记忆一样，连一点模糊的影子也没留下，他只能凭着前因后果推断出后来发生了什么。
虽然萨爽没说，但他知道，萨爽一定是被他弄伤的，他甚至不敢去细想自己当时到底做了什么。
此刻萨爽坐在他面前开开心心地吃东西，他在心里把当时的事来回咀嚼了好几遍，却连主动说起的勇气也没有。
要说什么。
道歉么。
一句对不起就能让纱布下面的伤口抹平么。
他真怕萨爽手心会留疤，那将是他伤害过她的证据。
也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像那只死得很痛苦的小白鼠一样，因为免疫系统全面崩溃而提前去往另一个世界，到时候他留给萨爽的东西只有手心的几条可怖的疤痕。
再过几年，或者十几年，所有人的记忆都开始模糊。
到那时，如果萨爽无意间看到手心的疤，再回忆起他，难过会不会比快乐更多。
如果真的要走，他希望走得干净利落，不给会为他难过的人留下太多回忆。
尤其是萨爽。
他想让她永远像现在这样开心。
“萨爽，”祁嘉述突然叫了萨爽一声，“除了辣的，你还喜欢吃什么？”
“很多啊，”萨爽从瓦罐里拿出一根插着土豆片的签子，“这个钵钵鸡我就挺喜欢吃的，还有九中胡同的烤肉，我家那边的肠粉，奥对了，还有小学门口的臭豆腐，章鱼小丸子……”
萨爽叽里呱啦列了一大堆，祁嘉述微笑看着她，用学霸的脑子把她说过的每一样都按顺序用心记住了。
“那好，”祁嘉述笑了笑，“等期中考完试，我们去吃烤肉吧。”
“啊？”萨爽很是犹豫地看着他，“……能不能再等几天，我这两天荷包有点消瘦，前段时间买球鞋把钱包掏空了……”
“没事，我请你，当做是……”祁嘉述看了一眼萨爽的手，“给你赔罪。”
“赔罪？赔什么罪？”萨爽把吃完的空签子搁进一旁的竹筒里，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你得罪我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祁嘉述不想让话题变得沉重，冲萨爽的手腕轻轻一挑眉毛：“赔耍流氓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