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沉默也是一种参与
从咖啡厅出来，秦争鸣抬头看了一眼，阳光有点刺眼，她从书包里掏出帽子戴上，去了马路对面的公交站。
许知琢说，车棚那个男生叫章涛，跟他玩得好的人里确实有一个时常在操场踢球，跟章涛一样，也是十二班的，叫赵文杰。
秦争鸣总觉得赵文杰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过，但是她根本不认识十二班的人，除了十二班班长。
在操场边上远远看着赵文杰跟一伙人踢球，她回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赵文杰，高一上学期的时候似乎追过萨爽，只是还没追出什么动静，就被方阔警告了一通。在那之后，赵文杰借着踢球，又跟萨爽表白，被萨爽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萨爽跟她说起这事时满满的不耐烦，不过也没详细说，只是三言两语表达了一下情绪。
为什么她会对赵文杰有印象呢，大概是因为跟其他人比起来，赵文杰有点执着，甚至是偏执。
就算是被萨爽拒绝，依旧喜欢往萨爽身边凑，知道萨爽喜欢踢球，就每个课间都去球场。萨爽一开始觉得有点膈应，后来也就不在意了，反正那么多人踢球，操场不是她一个人的，赵文杰只要老老实实踢球，别总来烦她就行。
秦争鸣当时随便一听就过去了，毕竟从小到大喜欢萨爽的男生不在少数，被萨爽拒绝过的人很少有持续纠缠的，萨爽从不说客套话，更不会发好人卡，拒绝别人就只有简单一句：我不喜欢你，你别白费功夫。
这个被她拒绝的赵文杰，会是那个散播谣言的人吗？
怀着这样的想法，秦争鸣放学后在校门口等住赵文杰，只是还没开口，赵文杰一看是她，扭脸就走人了，她追了两步，很快明白过来，步子随即停了。
赵文杰这个反应……不用追上去问，也该知道怎么回事了。
秦争鸣从十二班班长那里要了赵文杰的电话，十二班班长一开始还以为她是看上赵文杰了，带着极大的八卦热情，三两下就从班级通讯录里把赵文杰的手机号给她找出来了。
拿到手机号，秦争鸣没立刻联系赵文杰，先去找了一个高一的学弟。
崔欣宇刚出事那两天，萨爽没怎么来学校，这个学弟曾经趁着食堂没剩几个人的时候，跑来问她萨爽怎么样了。
学弟说，他经常跟萨爽一起踢球，见萨爽没来学校，有点担心她。
秦争鸣完全不认识这个学弟，却还是被他关心萨爽的举动弄得心里一酸。
自从崔欣宇出事，学校里人人都恨不能将“正义”的剑劈向萨爽，连带着她和方阔也是走到哪都被人用恶意的目光注视着。
虽然这事是被人带了节奏，不过除了自己班那些了解萨爽的人，其他人能保持理智实在不容易。这个高一的学弟虽然也刻意避嫌了，但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来，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很客观，既为崔欣宇惋惜，也为萨爽担心。
这让秦争鸣连日累积的失望情绪缓和了不少。
在流言满天飞的乌烟瘴气中，总算是有个相对清醒的人。
当时她没往更深的层面去想，然而赵文杰后来的异常表现让她不得不重新把整件事都捋了一遍。
如果萨爽和崔欣宇争吵的当天下午，学弟也在场，那他愿意来关心萨爽，必定是知道当天下午的事并不像传言中那样。
既然这样，其他人为什么全都保持了沉默。
从事情愈演愈烈的态势看，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甚至充当了推波助澜的角色，让流言进一步地具备了可信度。
为什么，都是一起踢球玩的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对萨爽。
除了赵文杰，其他人和萨爽又能有什么过节。
秦争鸣重新找到学弟，还是在食堂，晚饭后没什么人的时间段。
学弟一开始似乎不想多说，被她盯着看了半天，表情突然带上了痛苦之色。
那一刻，秦争鸣几乎可以肯定，学弟，或者说还有其他人，被某种难以言明的东西裹挟着参与了整件事。
或许他们没有在贴吧点赞回帖，没有跟同学散播那些不实的消息，但是他们明明知道真实情况，却还是保持了沉默。
这种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参与。
——
公交车停在城西体育馆站，秦争鸣下了车，把手机里的录音软件打开。
那天学弟说的内容很乱，中间夹杂着很多个人化的情绪表达，那些带着悔意的字眼被她一一略过。
抽丝剥茧地把所有事理了一遍后，心里基本有了一个复原后的场景——
崔欣宇出事后，一起踢球的几个人聚到了一起，难过和悲伤的情绪在众人之间蔓延，所有和崔欣宇有关的回忆被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渐渐地，在这些表达遗憾和惋惜的话语声中，开始出现责怪的声音。
“崔欣宇学习那么好，以后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如果我们平时多关心她一点，她就不会……”
“前一天，她还跟萨爽吵了架，要是咱们当时多向着她一点多好，她是不是能想开一点，就不会……”
“这会儿知道反省了，当时萨爽跟方阔在那咄咄逼人的时候，怎么一个吭气的也没有！”
赵敬带着火气说出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小火星，可能他自己也没预料到，这个小火星悄无声息地就把众人心里迫切想转移悲伤的潜意识点燃了，于是原本无可怪罪的事情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出口。
“你们说，为什么崔欣宇前一天刚跟萨爽吵完架，第二天就要跳楼，还不就是因为被欺负了，受了委屈没处说！”
“萨爽平时对着咱们蛮横也就算了，那个方阔也帮着她欺负人，崔欣宇一个女孩儿家，能受得了这委屈吗？”
没有人能轻松地说出和“死亡”相关的字眼，却三言两语就把死亡的重量倾向了一个人。
也有人发出了弱小的声音，比如学弟。
“那天的事，也不能全怪萨爽学姐。当时是崔学姐先撞的萨爽啊，撞了好几次，萨爽被撞倒以后才发的火。”
立马有人接他的话：“那你好好想想，咱们跟崔欣宇一块踢了多长时间的球，她是那种故意找事的人吗，肯定是萨爽之前就总欺负她，她受够了，才奋起反抗了一次，结果后来还不是又被萨爽压下去了。”
抬头一看，其他人要么不敢吭气，要么带着一副“都这会儿了你还敢替萨爽说话”的眼神看着他。
学弟没话了。
“哎你这么替萨爽说话，是不是以为自个儿有机会啊？”赵文杰冷笑一声，“我告诉你，除非你跟方阔一样有钱，不然，萨爽连个正眼都不会给你。”
“那方阔不就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又他妈没给老子花，天天在学校跟二大爷似的，牛逼给谁看呢！干！想起来就想揍丫的！”
原本只是为崔欣宇惋惜才聚到一起的几个人，最后着了魔似的把枪口对准了萨爽和方阔。
后来的事，不用学弟说，秦争鸣也知道得很清楚。
贴吧上开始出现相关的帖子，随着一次次点击，更多以萨爽和方阔为靶子的“料”被放出来，如同一个大型魔幻故事刚有了一个开头，无数路过的人便自愿加入了创作队伍。也许很多人只是想凑个热闹才跟帖，根本没想过这些帖子会造成多严重的影响。
于是，教室里，食堂里，操场上，在每一个校园角落，这些看起来字字确凿的霸凌证据被口口相传。
最终，众人拾柴火焰高，萨爽就这么被架到了焰头上。
哦，还有方阔，这个憨憨也被捎带着一同架到十字架上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变成了群体性事件，即便是始作俑者赵文杰，最开始也只是一颗小小的火星，后面火越烧越大，借的是所有人的风。
虽然刚在祁嘉述面前承诺说学校这边的事由她解决，实际上，秦争鸣并不觉得这件事真的有什么解决之道。
老胡已经就这件事跟学校反映过好几次，然而学校那边迟迟没有动作，直到上周五，才让各班班主任组织了班会，要求学生不能在校园内传播不实流言。可这种做法不仅就此打住流言，反而滋生了更多的阴谋论，贴吧的最新帖子都在讨论学校领导被方阔他爸塞钱了，因此才要求各班开班会，想强行堵住悠悠众口。
看到这些帖子时，秦争鸣甚至想发笑，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遍布全身。
据冯登说，最开始绘声绘色讲述崔欣宇是如何被萨爽霸凌的那些帖子已经被发帖人悄悄地删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编得四处漏风的帖子。
可能最开始发帖的那几个人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赶在事态进一步扩大前删帖保平安。
只是，剩下的那些漏洞百出的帖子依旧被很多人跟帖。
这股狂热背后的初衷原本是为崔欣宇打抱不平，然而现在已经演变成要用群体的怒火绞杀两个被盖章为“霸凌者”的人。
秦争鸣顺着馆区的主路一直往里走，在足球场边上看见了背对她坐在草坪上的赵文杰。
重新确认了一遍手机的录音开着，她把书包带子往肩上勾了勾，大步朝球场入口走去。